夜色笼罩着淅阳郡,星光黯淡,八月已入秋,丹水夜风多了几分凉意。夜色之下,一支两万余人的队伍连夜行军,队伍整齐有序,士兵们身着铠甲,手执长矛盾牌,步履矫健,精神抖擞,从行军的安静便可以看出他们绝不是乌合之众。
队伍沿着丹水沿岸疾速行军,一边是闪闪发光的丹水,一边是大片茂密的森林,丘陵起伏,山势连绵,一队队斥候在前方探路,不时将沿途无事的消息传回中军。
为首的是一员体格威武、气度不凡的大将,他正是外武关守将张士贵,接到李世民的情报之后,便知外武关对于李唐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立即遵照李世民之令,率领驻守外武关的唐军悄无声息、有条不紊的趁夜撤退,
张士贵是弘农卢氏县人,对淅阳十分熟悉,虽说淅阳郡唐军的处境极为不妙,但只要回到丹水县,便尽在张士贵的掌控之中,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他自幼学武,臂力过人,擅长骑射,一杆马槊饱饮无数流寇鲜血,性格沉稳,平素很是低调,在李唐王朝之内存在感并不强。但这并不是说他心智比别人差……
“父亲,你说隋军会来攻打我们吗?”张士贵的长子张瑱忧心忡忡的看向父亲。
张士贵笑了笑:“隋军当然会派军队来攻打我们,但我们也不用害怕,我们不是隋军的重点,只要到了丹水县就安全了。”
“父亲说的是晋王么?”张瑱会意道。
张士贵见儿子有些紧张,便说道:“晋王是圣上的嫡子,又是大唐第一将,麾下的将士又多,他的价值可比我们父子高得太多,隋军又不傻,怎么可能会先来对付我们呢?更何况我们退得迅速,隋军未必会知道我们的行踪。”
张瑱沉默了一会儿,见周围都是父亲亲信,便说道:“父亲,杨侗真的那么厉害吗?”
张士贵道:“虽为敌人,但不得不说,杨侗确实有魄力,有战略眼光,先灭弱后再击强,在占据绝对优势时,天下人莫不以为他会纵兵南下,若他据有冀州、幽州、并州之时南下,这三雄必然联合抗隋,从而令他陷入战争泥淖。可他却出人意料的北击胡虏,于是王世充、李密和窦建德放心的逐鹿中原,三人越打越弱、越打越弱,而他不仅稳定后方,获得民族大义,以异族之财供养隋朝百姓,还能使中原三雄在战乱之中相互削弱。如果晋王和圣上各能稳住军队,不会失败,杨侗下一步必打徐州,然后是江南,只要攻下江南,天下大势便已定了。”
说到这里,张士贵又吸了一口气:“说起来我大唐本来是最强的,有关陇权贵、关东士族、江南士族支持,占有龙兴之地的关陇、表里河山的并州,还有潜龙之地的巴蜀,气势一时无双,俨然是战国的强秦,如果将士效命、君臣同心、文武同德、宗室团结,那我大唐必将是今天的隋朝。只可惜大唐内讧毁了大好前途。”
“父亲认为大唐为何会出现这种局面?孩子百思不得其解。”张瑱显然也考虑过这问题。
张士贵觉得自己应该教一教儿子,便挥手让亲卫散开,不让外人打扰聆听,安排好了一切,便和儿子并马而行,接着轻声道:“这其实是圣上的责任,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封晋王为晋王,齐王、楚王、魏王、燕王、韩王、吴王、越王都可以,唯独就不能把秦、晋、雍王封出去,秦王是关中之主,容易获得关陇权贵的支持,而晋王和雍王在隋朝则是太子入主东宫前的封号,隋文帝当初封隋武帝为晋王、隋武帝封昭德太子为雍王,这都是立储的前奏,所以到现在,晋王和雍王都有很浓的暗示;而圣上封晋王为晋王,这便有了内乱之源。”
张瑱想了一想,轻声道:“或许是太子年纪太大,让圣上感到了威胁。”
张士贵赞道:“你能看到这点已是不易。确实是这样的,圣上册封晋王为晋王、尚书令,准他自募属官,这些都是太子才有的权力,而赐晋王册封六品武官之权这一点,便是太子都没有。你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是让太子产生压力,将目光瞄向来势汹汹的晋王,而不是圣上的宝座。这是一个极高明的平衡之术,历代帝王莫不如此,圣上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但是圣上做得太早了,他应该灭了杨侗这个强敌、或是一统黄河以南后,再玩弄帝王权术。只可惜圣上太过心急了一些。”
张士贵叹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天下已有渐渐有了三足鼎立之势;而在国政之上,隋唐两朝则如南北对峙的袁绍和曹操;袁绍的儿子袁谭和袁尚,为夺大位同室操戈、反目成仇,才被曹操给逐一消灭掉,否则以四州之广阔,他曹操就是用兵如神,也可以坚持很久很久,甚至还能利用强大国力拖死钱粮不足、四周皆敌的曹操。而曹操就很聪明,在那一时期,他的儿子别说培养势力,就是与朝臣交往过密,都有可能被训,这是曹操的英明之处,在天下尚未统一之时,他需要臣子的精力的都集中到大业之上,而不是因为世子之争分神。”
“杨侗实力比袁绍还要强大,君臣同心同德,一如袁曹之争时的曹操,可谓是集二者之长,而无二者之短;我大唐则是截然相反,将两者之劣占得淋漓尽致。”
张瑱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如果圣上迷途知返,大唐还有希望吗?”
“很难啊!我大唐在前面输得太多,元气大伤,国力消耗殆尽,巴蜀荆襄青壮尽皆为兵,治下百姓税赋沉重、民怨沸腾,而皇族贵族则庄园横行、醉生梦死,加上军队屡屡战败、丢城丧地,朝野上下是信心全失;而隋朝北方强敌尽皆匍匐在地,边患全无,声势浩大,可杨侗却不急不躁,以绝对兵力步步为营,一点点的蚕食大唐国土,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即便有破绽,也被数目庞大的兵力弥补得干净,让我兵无法以奇兵示其弱点,这是实力上的绝对差距,所有阴谋诡计都难见成效。除非杨侗内部出现重大失误,比如打了一场大败仗、内部造反,或许是外敌入侵,分散了隋军的精力,从而给我大唐喘息之机,否则的话,我大唐在杨侗的步步紧逼之下,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张士贵也有些迷茫起来,李唐若败,他父子何去何从?
“父亲觉得隋朝会出现造反吗?”张瑱问道。
“从大业六年乱到现在,早已是民心思定,百姓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谁会造反?何况隋朝的利民政策亘古未有,百姓视世家如仇敌,怎会欢迎世家横行的大唐呢?”
“难道大唐没一点希望了么?”
“未必!”张士贵摇了摇头,道:“只要唐魏结盟,还是有机会的!然而兄弟之间尚不能同生死、共患难,两国都怕自己吃亏、都怕对方占便宜,又怎么可能做到同心同德?好了,这些不是我们父子应该关心的事情,也不宜多谈,让人听到可不好了。你只须知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为父就很欣慰了。”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
“将军,丹三口马上就到!”这时一名斥候策马而来,向张士贵禀告军情:“是要就地休整,还是继续东行?”
丹三口是两条支流汇入凡水之处,地势比较平坦,已经是丹水县的,张士贵估计了一下,他们至少走了六十多里,由于隋军已经入境,却又不能走正道,接下来会有一段很长的崎岖河岸,如果摸黑行军,恐怕一不留神就会摔入丹水之中,眼见离天亮已经不远,便说道:“不必着急,就地休息,我们天亮后再出发。”
“诺!”斥候策马离去,赶着到前军传达命令。
命令下去。
两万名疲惫不堪的唐军就地休息,百多名斥候四散开来,警惕的注意着外围着外围情况,他们倒不是担心有敌军来袭,而是张士贵治军严谨,在行军之中尤为重视明暗哨的布置。
然而,危机通常会在毫无准备之下降临,张士贵做梦也想不到,他一直认为以针对李世民为主的入境隋军,早已悄然潜到身边,这也是张士贵犯的思维误区,他以为李世民是晋王,必成隋军攻击之首选,毕竟,那是李渊的嫡子,一旦生擒或是击毙,将是大功一件,而且从战术上说,淅南隋军也该协同薛万均攻破朱阳关,迎接薛万均大军入境,然后汇合南下。
但罗士信,一来不是按常理行事的人,二来对薛万均有信心,深知自己到了朱阳关,恐怕也发挥不到丝毫作用,他认为与其去帮薛万均打扫战场,倒不如吃掉外武关守军,这功劳可比去朱阳关捡漏强得多,而且外武关对是北方防御的关塞,根本不需要攻城,以骁果军的战力,两万唐军根本不在话下,而为了防止外武关守军闻讯跑掉,他也没有走正路,如同张士贵一般沿着丹水北上,这一下,两军正好就撞到了一块,而相对于本土行军的张士贵,趁入敌境的罗士信无疑更为警惕几倍,所以他比罗士贵先一步发现了敌踪,并在这里设下埋伏圈。
罗士信为首的骁果军藏身在张士贵军约有两里的西南方,靠近勋乡方向,使张士贵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但时,黑压压的军队已经列队就绪了,听到唐军已经就地休息,月光下,罗士信的目光闪烁着兴奋的杀机。
他缓缓的拿起寒铁神枪,又抬头看了一眼在阴云下忽明忽暗的弯月,眼睛微眯,多次在塞外杀戮,使他十分喜欢在月光下作战,他也不知是何原因,直到有一次闲聊之时,才发现杨侗也喜欢在月光下作战,因为这种环境之下打仗有一种暴力美,是暴力美学,这才使罗士信恍然大悟,一边是杀戮,一边美好的夜色,不正是暴力之美吗?
他罗士信喜欢暴力美,可张士贵就未必喜欢了,他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笑意,枪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弧线,直指前方。
“呜!呜!呜!”
冲锋的号角呜咽吹响,低沉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原野,准备就绪的骁果军闻声发动,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将蓄积已久的勇气尽情宣泄出来。
万马奔腾,铺天盖地,如海啸掀起一重巨浪,沉重的马蹄声俨如平地打响的一阵阵闷雷,使大地颤抖、宁静破碎,以一道睥睨的黑线呼啸着向张士贵的军队席卷而去。
张士贵的军队在号角声响起时就发现了伏兵,横七竖八躺在在地休息的唐军顿时一阵大乱,他们行军半夜,早已疲惫不堪,张士贵休息的命令一下,便抓紧时间休息,有的人甚至已经入睡,要想迅速组成作战编制、作战阵型并不容易,张士贵也惊得头皮都炸开了。
张士贵懊恼地一拍脑门,痛恨自己太过大意,但现在恨也来不及了,他必须组织阵型对战,张士贵对副将公孙武达大喊:“公孙将军,你速带五千将士拖住敌军,给我争取时间!”
“遵命!”
公孙武达也让传讯兵吹响了冲锋的号角声,五千精锐立刻跟着他向一里外的隋军迎战而去。
张士贵的军队迅速集中,但此时排阵来不及了,只得将让准备就绪的士兵在前方,他现在只能靠公孙武达抵挡隋军的冲击,争取到恢复步兵作战阵型的时间。
骁果军越奔越近,终于和张士贵的五千锐士轰然相撞,罗士信暗自颔首,这张士贵被圣上誉为罕见的名将,让大家遇到此人时务必小心,且不论他排兵布阵水平如何,单单是这份在顷刻之间便做出应对和取舍的果决,便少有人及,至于在他所遇的唐军之中,没有将领做到这一步,可惜他遇到了一个只重皇族、只重出身的李渊,如果在大隋,必有他一席之地。
只不过,张士贵带的不是隋军,想要在逆境之下扳回劣势?
想得美。
罗士信俊郎的面容露出一抹冷笑,今天就让你们这群土鳖见识一下大隋强弩之利。
他在马上高高挥枪,大声道:“放箭。”
“嗡!”
弓弦震动,自骁果军中腾起一蓬箭雨,兜头盖脸的冲着唐军射去。
“噗噗噗”
尖锐的三棱箭锋轻易的撕碎唐军身上的革甲,狠狠的扎进肉里,中箭着悲呼惨嚎,纷纷倒地。
连续三轮箭雨,公孙武达并不完整的阵形已经散乱,不复方才之稳定。
“杀!”
罗士信将连弩挂上钩子,一夹马腹,胯下宝马长嘶一声,向着敌军冲过去。
寒铁神枪闪电般突刺,又如毒信般缩回,一名唐军失去了支撑的尸体顿时从空中颓然跌落。罗士信去势不减,兴奋的将实力完全展开了,手中的长枪瞬间幻化出朵朵冰花,万道枪影,瞬息之间,以无法想象速度刺出了百下,阻挡面前的唐军没有反应过来,就以纷纷中枪摔下。
迎面之敌无一合之将,尽皆一个照面便被其击杀,身后亲卫羽翼其左右,犹如一把巨大的锋矢一般狠狠锲进唐军阵中,狠狠的撕开了一道口子。辛獠儿率骁果军紧跟其后,将裂口一一扩大,绞碎一切面前的障碍。
骁果军凿穿了公孙武达这支拦截的唐军,如狂风暴雨般地冲进唐军群中,辛獠儿大吼一声,挥舞狼牙槊挑飞一名战将,狼牙槊左右翻飞,死尸在他的槊尖上翻滚,骁果军在唐军群中展开了血腥的杀戮。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单边杀戮,步卒对弈骑兵靠的阵形,然而骁果军来得太快,根本不给张士贵丝毫准军的时间,只杀得唐军人头滚滚,而混乱的唐军俨如羊群一般,只能任由狼群肆意吞噬。骁果军纵横驰骋的在唐军之中杀戮,不管敌军如何哀嚎求饶,也绝不留情,事实上,此时也没有听到对方说些什么,他们喊声如雷,只杀得唐军失魂丧胆,哭喊着四散奔逃。
惨烈的战斗在中军尤甚,混战之中,罗士信挥动寒铁神枪,勇猛无比,他战马神骏,两臂有千斤之力,一根大枪舞得神出鬼没,挡他者死、拦他者亡,所向披靡,杀得要想组成建制的敌军横尸遍野,鲜血染红原野。
突然杀来的骁果军使张士贵的亲卫军一阵大乱,他们难以抵挡骁果军的猛烈冲击,亲兵都尉急得大喊:“将军,隋军太强了,将士们无法组建阵形。”
张士贵心中一阵哀鸣,他知道只要自己撤走,士兵就会崩溃,可是不撤又不行,隋军已经杀到了七十步外,箭如密雨向他们射来。
这时,他的儿子张瑱一声惨叫,一支流矢射中了他右肩,张士贵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大吼一声:“瑱儿如何?”
张瑱吃力喊道:“父亲,势不可为,只有往南撤!借崎岖地形以阻骑兵。”
张士贵心中痛苦万分,他见到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天色已微明,他的军队从昨晚走到了快天亮了,只要天亮,就不会遭到隋军如此屠杀,但可惜却在天亮之前功亏一篑。
张士贵咬牙大喊一声,“撤!”
张士贵的军队向南方败退,经过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屠杀,隋军取得了辉煌的战绩,罗士信当即下令军队追击。
隋军一路追杀到难行的路段才无奈停止,但也杀得张士贵军死尸遍地,跪地投降者不计其数。
这场屠杀战只进行了半个多时辰,两万唐军全然崩溃,张士贵只剩下数千残兵逃回丹水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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