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冰冷的寒风似有雪花飞舞。武德殿御书房,灯火明亮,如今正值微妙形势,大唐皇帝李渊仿佛找到了年轻时候的干劲,每天忙得很晚。
书房之内,太子李建成正在向父皇汇报近日的政务,只听得李渊眉飞色舞、红光满面。
李建成说的主要说的是唐朝的财政和民生问题,从年底开始,大唐展开始了灭佛行动,得到很多良田和挂名在寺庙之中的人口,这些人都被编入官籍,接下来就是均分田地这一块,此事由李建成主管,并派出御史监督民部执行。在这一次灭佛行动中,还缴获了大量钱粮奇珍,为了充实国库,李渊一声令下,荆襄巴蜀的佛像全都成为一枚枚黄澄澄的开元通宝,着实是让李渊富足了一把。
其实赚到也是大有原因的。
最初的佛门和道家类似,他们既不聚财物,也不置房产,一僧一钵宣扬教义,他们以化缘为生,精神信仰纯粹、志向高远,但是到了后来纷纷广聚田产、珠宝盈门,他们为了吸引更多百姓,把一间间寺庙修得闪闪发光,美其名曰:佛光普度。久而久之,就占了大量土地和财富,而且他们还不用纳税,这也表示寺庙越多,朝廷的财政收入越少,更可恶的是和尚们公然发放“高利贷”,将朝廷财政搞得一地鸡毛……
佛家的和尚不服徭役,也不用服兵役,有此特殊待遇,导致和尚越来越多,朝廷打仗的时候,连兵都征不到。更因为近百年来,北齐、南国四朝和大隋王朝都信佛,导致寺亩在全国大兴,荆襄巴蜀放到全国虽然不大,寺庙不算太多,但百多两百年的积攒也是十分的惊人,而且那些油光满面的和尚体质强壮,经过训练之后,比骨瘦如柴的老百姓强得太多。
这也让李渊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要是他知道灭佛能够大赚特赚,早在关中的时候就该操办了,可现在全都便宜了杨侗。
李建成汇报完毕,又说了均田的情况,意尤未尽的李渊也跟着重视了起来,他沉思片刻,问道:“当日我让你宴请房玄龄,可曾说到均田制、摊丁入亩税制?”
“儿臣确实和房玄龄、杜如晦、岑文本谈过这些问题,不过他们对我朝不抱希望,并说我们也执行的话,将是弊于当代,功在千秋,他们赞成我朝的方向,却不认为我朝能够成功。”
“这话怎么讲?”李渊忍住心中的不舒服,疑惑的问道:“为何杨侗执行得了,我们就不行?什么又叫弊于当代,功在千秋?”
“关键是我大唐朝廷掌控的土地太少,即便是夺得佛家土地,但是所占比例还是不如世家门阀的多,这也让我朝不能将均田制、摊丁入亩执行全境。”
“这倒是实情。”李渊表示认可。
“战乱之中强占土地、藏匿人口是世家门阀和地方豪强崛起的一大手段,一旦有天灾人祸等事情发生,他们便会煽动民心,吞食附近村庄城镇,将之纳入自己的势力之中,当天下之势明朗,便顺势接受朝廷的招抚,但朝廷为了地方稳定,大多默许了他们对人口和土地的占领。久而久之,会演变成一个个强大的势力,青壮家奴稍微训练,就是一支战力强悍的军队,若不加以限制,且某个世家出现一个野心勃勃之辈,必定会有混乱发生。杨侗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借助战乱,以强硬的手段将治下世家门阀的财富、土地和人口夺走,他的江山是一寸寸打出来的,打得很彻底,所以他所有政策都能贯彻到底,而我们每条政令出来,都需要向世家门阀妥协,最终面目全非,但如果不顾及各方势力的反对,而强行实施的话,势必激起世家门阀的强烈反抗,天下必将大乱。”
李建成这一番话让李渊默默点头。今天乱世,其实早在科举制诞生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只因科举制取代了世家荐才为官的‘九品中正制’,是以牺牲天下世家为前提的,所以关陇贵族反、关东士族、南方士族也反,虽然他们没有公开,但很多草头王的背后都有各方势力的影子,比如是范阳卢氏出身的卢明月、渤海高氏出身的高士达……
如果唐朝在全境执行均田制、摊丁入亩制,那么,岌岌可危的李唐王朝恐怕立马就会刀兵四起,世家门阀甚至连利益代表都不用推,就可以直接自己上。
想到这里,李渊已经领会了,“房玄龄的意思是说朕太性急、太暴力,所以才说弊于当代、功在千秋?”
李建成点点头,“他确实是这样说,杨侗以一种流血的暴力方式打破了‘天子和世家共治天下’的历史现象,所以他不需要向谁妥协,就能把政策深入到每家每户之中。而我们占据的荆襄地区还好,因为很多世家生怕战火席卷而来,逃入了巴蜀,强行执行的话,影响也不会太大,但巴蜀就很严重了,因为巴蜀没有经历大动荡,小打小闹影响不了世家门阀对人口和土地的占据,甚至有些内乱是世家门阀挑起的,目的是占领更多土地、藏匿更多人口,而以和平方式并入隋朝的萧铣之地,也有这种问题,所以杨侗打算让武部尚书裴仁基坐镇南郡,鼓励地方百姓状告地方豪强,然后一家一家的杀过去。这也是得益于隋朝实力的强大,他们根本不怕地方豪强造反,甚至巴不得,这样就有理由将之屠灭干净。说到底,是杨侗想以一世之乱,换取数百年的平静。而我们如果要在全境执行均田制、摊丁入亩制,既不现实,也会引发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
“我们地方官员、军队将领几乎被世家门阀把持,如果我们强推的话,首先针对的是世家门阀,恐怕会引起地方官场的强烈反弹,会造成地方官员辞职、军队谋反等等问题。”
李渊心中着实不舒服,他冷哼了一声:“他们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杨侗能给朕一两年时间,朕照样可以用暴力的方式解决干净。”
李建成闻言苦笑:“父皇,隋军枕戈待旦,虎视耽耽,随时都有可能攻打大唐,儿臣担心动了关陇贵族,势必会发动巨大的动荡,结果是为杨侗作嫁衣。我们如今获得几十万顷良田,和大量人口、僧兵,关陇贵族的问题是不是应该缓一缓……”
不等李建成说完,李渊便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正因为我们多了几万僧兵和几万新兵,朕才有把握守住门户,能够安心的解决内忧,最重要的是我们和关陇贵族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所以这件事不要再说了,不管地方和军队怎么动荡,解决内忧之事绝不能半途而废!”
李建成也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不再劝说,建议道:“父皇,儿臣觉得多和几个人商议,有了万全准备,就能将动荡压到最小,损失也就不大了。如果处理得当,甚至能在隋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把内忧解决清楚。”
“皇儿所言极是!”李渊从善如流。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说。”
“皇儿说吧!”李渊对这个成熟稳重、识大体的继承人相当满意。
李建成沉声道:“父皇,兵源暂时是不成问题了,但众多的兵力,也要有相应的国力支撑,不但需要大量钱粮,还要相应兵甲,当初我们能够保持鼎盛的军队,是因为兵甲存货充足,可是我们在去年的东征之中损失太大,现在猛然增兵,出现了兵甲严重不足的情况。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将士们如何打仗?”
李渊大吃一惊,之前他只考虑兵源和钱粮的问题,却忽略了兵甲这个问题。
李建成接着说道:“兵甲之所以消耗严重,除了战争不利之外,最主要的一把刀最多只能参加两场战争就不能用了,需要回炉重铸;铠甲的问题就更严重了,铠甲不仅打造、编制繁琐,还存在着容易损坏、难以修复等等问题,这些年我们也打造了大量兵甲,但我大唐从晋阳起兵至今,从来没有休战过,所以消耗实在太大,哪怕没日没夜的打造也补充不上来。”
李渊面色沉重的问道:“朕想知道,我们现在究竟还差多少?”
“东征结束以后,我们陆陆续续募集十六万新兵左右,从目前来看,我们少说也差八万套兵甲。”
李渊大怒:“独孤怀恩是干什么吃的?难道他是故意的?”
“父皇,独孤怀恩是不是故意,儿臣不知道。但工匠确实尽力了,很多工匠一年没有回家了,他们吃住都在工场内。”
“为何会差这么多?”
“我们没有生铁了,现在左藏库连一斤生铁都找不到。”
“……”李建成这话着实让李渊难以接受,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起来,眼里愤怒得快要喷出火来了似乎,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就仿佛是暴风雨即将到来前的宁静。
这时,李建成又道:“兵甲不足其实可以解决。”
“说下去!”李渊的脸色和缓了一点。
“儿臣知道巴东府库有三万余套兵甲,这是隋文帝当年为了灭南陈所准备的,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李渊也想了起来,开皇七年,杨素在巴东郡建造“五牙”、“黄龙”等战船,加强水师,巴东作为进攻南陈的前沿阵地之一,确实囤积过大量物资。
“但已经有了三四十年,还可以使用吗?”李渊有点担忧地问道。
李建成说道:“就算品质不好,也可以先拿来给禁军使用,然后把禁军的兵甲给作战军队。虽然这是权宜之计,但至少能解决燃眉之急,若是隋军来犯,也不至于让我军将士没有兵甲可用。”
李渊点了点头:“这件事交给皇儿来办,务必尽快!”
“父皇放心,儿臣明天就让人运来襄阳!”
李渊沉吟半晌,愁容满面的说道:“三万套虽然解决了一部分士兵之所需,但远远不够。朕以为关键在于生铁,如果没有足够的生铁,后患无穷。”
“儿臣为了解决生铁之事,检阅了很多资料,发现北魏年间,巴蜀有过大规模开采铁矿的记录,矿山是在隆山郡和眉山郡一带,虽然没有详细记录矿山的具体地址,但儿臣相信地方志定有记录,只要拿到两郡的各个县志,应该很容易找到矿山地点,只要我们恢复巴蜀的矿山,生铁不足的问题就能慢慢解决。”
虽说李建成有了办法,但李渊依旧愁眉不展的说道:“皇儿的想法是不错,但矿山恢复到冶炼出铁,少说也需要一年时间左右,算上变成兵甲的时间,那就更久了。这一段时间的兵甲缺口和损耗怎么解决?”
“寺院的铁塔、铁钟、铁佛是一个来源,目前都运往襄阳的路上,工匠全力打造的话,可以补充部分缺口,还有损坏兵器也可以回炉。”
李渊打断了李建成,说道:“生铁的问题刻不容缓,这件事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来解决,就算从民间收回铁器也要把缺口补上,我们的军队本就不如隋军善战,如果连兵甲都没有,我们必败无疑。”
“儿臣遵旨!”李建成躬身应命。
李渊负走手了几步,冷冷的说道:“独孤怀恩这个工部尚书,连生铁的问题都要堂堂一国太子事无巨细去过问,真是太失职了,就这本事,还想当相国?门都没有。”
就在李建成准备措词之际,门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名宦官在门外说道:“启奏圣上,独孤府派来前来禀报,说是工部尚书在府中遇刺身亡。”
“……”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御书房内顿时聊入死一般的安静。
“知道了,退下吧。”
“遵命!”
“怎么就死了呢?真是怪了!”李渊似是自言自语,也似乎在向李建成证明自己的清白。
李建成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只是在一旁皱眉的看着装模作样的父皇。
虽然在对待独孤氏的问题上,他和父皇抱着同一种想法,然而在处理关陇贵族的问题上,既没有明确、稳妥的好办法,又没有充分的准备,关键是隋军就如一把绷紧了弦的弓,但是长箭到底是指向唐朝还是魏国,目前还不得而知,他觉得要动手也得等到隋军有所行动再作考虑。
现在好了,若是大唐此时发生大内乱,正好给了隋军大好良机。父皇急功近利的老毛病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呢?
这时,尚未入蜀就职的李元吉匆匆忙忙的闯了进来,见到房中只有父兄,劈头就问:“父皇,我听说独孤怀恩死了,是您派人干的?”
“不是!”李渊没好气的说道。
“还能是谁?”
“查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