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房陵和襄阳之交的永清县筑水畔,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正在安营扎寨。这正是被李唐朝廷称之为叛军的关陇贵族么人部曲,尽管不是所有家族的军队都参与,但是大多数关陇贵族对李渊扒皮式的盘剥已经忍无可忍,若是让人看到希望也就罢了,偏偏是李渊为首的李唐朝廷如同一个垂暮老人,暮气沉沉,自李渊以下,李唐君臣除了争权夺利之外,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所以当李渊出尔反尔,威胁到他们根本利益之时,诸多老牌关陇贵族还是响应独孤氏号召,派出了族中私军;他们此番以‘清君侧’出兵,一来是希望李渊改变初衷,承认当初承诺,承认各家的私人部曲;二来也是希望杨侗看到关陇贵族的诚意,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他们这一次出兵,为李渊带去了极大麻烦,为杨侗出兵创造了机会。
这是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锐军队,除了没有高大的河曲战马之外,完全和从前骁果军一模一样,精铁打造的横刀和战槊、极为坚固的明光铠、抵御大多弩矢的鹰棱盔,尤其是优厚的待遇和战后抚恤,让将士们都愿意为主人慷慨赴战。
他们的装备和待遇完全是唐军无法比拟的存在,也正因如此,李渊对这支不受朝廷掌控的军队十分忌惮,生怕他们在战事陷入僵持之时,从内部捅他一刀子。但同时,他对这支军队也无比的眼红。
要是关陇贵族家主没有集体拜访出使襄阳的房玄龄,要是没有独孤整出卖他的信函,李渊为了内部的安稳,还能容忍这支军队,可以容忍关陇贵族。
但随着唐朝势衰、魏朝覆灭,隋朝如日中天、气焰万丈,关陇贵族各个家族皆是蠢蠢欲动,而独孤氏,竟然早几年就已经在出卖唐朝,这让李渊尤其心寒、害怕;隋军要是兵临城下了,那还得了啊?
是以,李渊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为了李氏一族生存下去,决定在关陇贵族背叛之前铲除他们的军队,解决自己最大的心腹之患。唯有如此,自己才能守得住益州,否则的话,再险峻的河山也被隋朝从内部攻克,李唐入主关中的时候,不就是关陇贵族从内部打开的吗?可关陇贵族现在又打算从内部打开大门,放他们昔日所反对的隋军入境了,李渊肯定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由关陇贵族各族私人部曲组合起来的军队原本只有三万出头,但随着他们从上庸开来,一路上又有一些家族的军队加入,已经壮大到了三万八余众,他们高举‘清君侧、除奸佞、正朝纲’大旗,以‘北镇军’自称。
最初,大多数人建议以关陇联军命名,但独孤彦云不答应,他觉得关陇贵族发展至今,差点就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称之为臭名昭著的叛国惯犯毫不为过,竖关陇联军旗号,只会令人厌恶和反感;另一方面,他们名为‘清君侧、除奸佞、正朝纲’,实则是反唐迎隋,‘关陇联军’会让杨侗想到他们迎李渊入关中旧事,心中会有根刺,这个名字会影响到大家日后的生存,所以是有百害无一利。
而‘北镇军’则不同,因为关陇集团起源于‘北魏六镇’。
早在北魏时期,道武帝拓跋珪定都于平城。阴山以北的草原上有柔然这个强大的游牧民族存在。每到北魏大军南下征战时,柔然骑兵就会入侵北魏北境,国都平城时常受到威胁。道武帝有鉴于此,便以移防为重,盛简亲贤,拥麾作镇。于是北魏边镇初具规模,当时统称为“北镇”。
道武帝的孙子拓跋焘继位之后,调凉、司、幽、定、冀五州十多万人在东起上谷,西到汉朔方故城一带大规模修筑边防工程。
“六镇”之地位,由此确立。
自西而东为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此六大军镇主要防御北方柔然侵扰,拱卫国度平城。六镇将领由鲜卑贵族、凉州武人担任,戍防军人主要是鲜卑人,也有来自中原的“强宗子弟”。而“六镇”演变而来的六大军事集团,便是关陇贵族的雏形。
后来北魏分裂为东魏与西魏,“北魏六镇”非但没有沉寂落寞,反倒趁势发动兵变,窃取了朝廷的最高权力,使北魏皇帝成了他们傀儡,继而出现赫赫有名的“八柱国二十四将”,一举奠定了关陇贵族数百年荣耀显赫,一手创建西魏、北周、隋、唐四朝。这也是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辉煌奇迹,杨侗的祖先佐命开创西魏、北周,杨坚又谋国称隋,可以说,“北魏北镇”、“北魏六镇”也是杨氏先祖之荣耀,杨侗没理由去否定这段有他先祖参与的荣耀事迹。他们的‘北镇军’即便没有勾起杨侗对先祖荣光的缅怀,但至少,不会像对待关陇贵族那般反感、排斥他们。同时,表明了为大隋‘永镇北方’的美好心愿。可以说,独孤彦云在命名方面,颇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但是独孤前彦去所不知道的是,当他竖立起‘北镇军’之旗,这支军队隐含自立的概念,而当将领们口口声声说‘我北镇军’的时候,将士们的信仰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改变,士兵们的效忠对象,也似乎从关陇贵族,转移到了‘北镇军’之上。
独孤彦云正值三十而立之年,他本是独孤楷的小儿子,但因为叔父独孤盛和堂兄在江都之变誓死保卫隋武帝,父子叔侄五人尽皆壮烈而亡,由于他们给宇文化及占领江都城、江都宫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政变结束后,家小惨遭宇文化及清算,一个都逃不出来,独孤盛一脉自此而绝,独孤彦云和兄长独孤卿云商量之后,由他过继过去,成为独孤盛的从子。
后来杨侗事业蒸蒸日上,而李唐王朝则因为李渊父子三人争权夺利,朝野上下乌烟瘴气,深感忧虑的独孤整为了家族的生存和发展,决定和隋朝重续前缘,但是当时的杨侗直斥关陇贵族乃是大隋最大的反贼团伙,立场异常坚定,决不与关陇贵族妥协。独孤整便在死去的独孤盛身上作文章,他让独孤澄带着独孤卿云和独孤彦云邺城英雄烈士陵园,拜祭独孤盛的衣冠冢。
这一回,杨侗不认账也不行。毕竟忠臣烈士子弟大张旗鼓的拜祭父亲、叔父,天下人都在看他杨侗反应,要是不封赏,便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杨侗明知道这是独孤整的点子,但这是无耻的阳谋,他不得不认。无奈之下杨侗只得接见这对兄弟,并让独孤卿云继承其父独孤楷汝南郡公之爵,独孤彦云则是继承了独孤盛的纪国公之爵,依制降为河西郡公。
于是乎,这对兄弟便成了隋朝的臣子,如愿的独孤整让他们离开独孤氏,自立为家,也不准他们在唐朝为将;而他们兄弟本身也不想让父兄清名受到玷污,于是空负一身才华,却始终没有仕唐,背着徒有虚名的隋朝爵位过着清闲日子。
独孤氏如今到了生死存亡,继任家主之位独孤澄便启用了叔父留下的这两颗棋子。要是他们反唐成功,则是隋朝的功臣,可以关照独孤氏,让独孤氏继承延续下去;要是失败了,独孤氏也能撇清关系,置身事外,让李渊无从处罚。
营寨扎下。
独孤彦云召集麾下将校到中军大帐议事,他属下文武,都是关陇贵族各家派来率领本族兵马的子弟门生。
各家主最先是决定以逼宫方式,逼迫李渊承诺不打各家私军和田地的主意,这是各家早就达成的共识,都认为自己还没到造反的地步,只是想给李渊一点颜色看看,简而言之,就是向李渊示威,让他知道关陇贵族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家主们的共识,则意识着独孤彦云他们能做的事情极少。
而现在更难办了。由于他们的家主和族人都落到朝廷之手,使这帮人既不敢占一地自立,也不敢攻陷汉水防线某一段,更不敢放隋军入境,甚至连郡兵和普通老百姓都不敢伤害。事态演变至今,他们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不敢做,
但是他们四周的唐军可没有一点顾虑,一旦有了制胜良会,便会将他们撕得粉碎。这种极为被动的局势,让大家茫然不知所措。最终还是决定进军襄阳,逼李渊释放家主和族人,但是到了襄阳之后呢?他们发现自除了示威之外,依然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面对这种不利的处境,人人都觉得脑壳疼,郁闷得差点发狂。说到底,问题还是出现在独孤澄这个首领的身上,他们本来在暗,李渊在明,要是让各家暗中分批离开襄阳,一切都会豁然开朗,不管是攻城陷地,还是割地自立都可以,而李渊生怕他们直接投降隋朝,放隋军入境,只有求他们的份。
正因独孤澄首鼠两端,没有远见,以至于大好局势变得如此复杂,如此被动。
“大将军。”一名士兵掀帘而入,拱手道:“有数十名乡老嚷着要见大将军。”
“乡老?”独孤彦云疑惑道:“他们见我做甚?”
侍卫苦笑道:“卑职亦不知晓,他们一定要见您才肯明说。”
独孤彦云沉吟道:“让他们进来。”
“喏。”
侍卫出门,将一伙白发苍苍的老人迎了进来,这些人红光满面,衣着极好,显然是本地有名望之人。
一名老者说道:“将军,荆襄好不容易稍有起色,将军却要生灵涂炭。将军不如真要如此,还不如将我们杀了。”
独孤彦云为首的将领为之错愕,面面相觑了半晌,独孤彦云才皱眉说道:“我们自上庸行军至此,一路秋毫无犯,根本没有生灵涂炭。长者这泼天罪,我们可不背。”
“原来将军是打算推翻唐帝,自立为帝,失敬了。”一个老头说道。
众将闻言,只感到满头黑线,独孤彦云苦笑道:“没有这一回事,长者误会了。”
“那将军出兵至此,却是为何?”
“诸位长者。我们既不会大开杀戒,也不是反唐。”独孤彦云知道他们担心什么,便解释道:“之所以出兵,实因圣上宠幸奸王李元吉,宠幸奸臣裴寂、萧瑀、陈叔达、韩志、封伦。滥杀良臣,为祸百姓,导致襄阳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今社稷危机。我们不愿大唐江山就这样毁于一旦,所以兵谏圣上,请他除奸佞、正朝纲,让大唐朝廷走上重用忠良、爱护百姓的正道。我们出兵目的是为了朝廷好,也是为了地方百姓,怎么可能伤害无辜百姓呢?”
裴寂、萧瑀、陈叔达、封伦等人是李渊推出来平衡朝堂的人物,但是关陇贵族的家主们认为这些人夺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赫赫权柄,便将关陇贵族划入了奸佞行列,如若兵谏成功,这些人必死无疑。
数十名老者对望一眼,一名年迈老人拱手说道:“话虽如此,但战事一起,就会有胜负,就会有逃兵出现,逃兵一定会为祸乡里,到时候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独孤彦云强忍心中不悦,耐心道:“我们到现在一仗未打,军粮也是自己的,没有伤害一名百姓、没有抢你们一颗粮食。以仁义之师、文明之师著称于世的隋军想来也不过如此。你们还要我们怎么办?”
“希望将军书面承诺,保证军队不毁庄稼、不闯民宅、不抢粮食,更不会滥杀无辜。”这老人说道。
众将闻言,纷纷皱眉。
这要求,已经不是签约的问题了,而是关系到‘北镇军’的尊严颜面,以及全军将士的士气。他们本就处于极为不利的被动处境,说是如履薄冰亦不过过,要是被一群老者逼迫签约之事暴出,北镇军一定士气大跌,这又如何迎战四方的唐军?
“长者实在太过分了一些,这纯粹是强人所难。”独孤彦云心中怒极,但又不能杀了这伙不识进退的老头,希望他们知难而退,冷冷的说道:“你们这不毁庄稼、不闯民宅、不抢粮食、不滥杀无辜的要求,无非就是‘不扰民’,这其实也是我们北镇军起兵初衷,我可以答应你们,就算战争爆发我们也会约束军纪,不会做出滥杀无辜的扰民之事,但书面承诺绝对没有。”
“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吗?”那老头失望的说道。
见到独孤彦立忍不无忍,左行军司马于钦明接下了话头:“诸位长者,我军士兵要真是和吃人魔王朱粲的兵一样,长者认为一纸承诺有效吗?”
“这……”吃人魔王朱粲坏事做尽,连人都吃,他的承诺跟放屁没区别,所以于钦明之言,令数十名老者集体哑火,无从应答。
于钦明接着说道:“诸位长者不懂兵事,不知道这纸承诺关系我军将士的士气,关系到我军胜负问题,自然是万万不能写的。我们只能说日久见人心,诸位请回吧。”
待到这些老头离开,一将说道:“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于钦明摇了摇头,“他们对旷以日久的战乱怕到了极致。所求者,无非是有口饭吃、家人团聚而已,这要求其实很简单,一点都并不过分。”
独孤彦云叹息一声:“我们本就如履薄冰,要是得罪了地方百姓,可就四面皆敌了。大家务必约束好军队。”
“喏。”众将心情沉重的应了下来。
…………
却说地方老人们离开军营之后,一起看向那名德高望重的年迈老者,有人询问道:“刘老,这个承诺怎么就跟军队士气搭上关系了,他们是何意思?”
刘老愁眉苦脸的想了片刻,摇头道:“我不懂兵事,也理解不了承诺和军队的关系。不过他们连最简单的书面承诺都不给我们,还说书面承诺约束不了军队……我认为他们潜下之意是兵谏成功一切好说。兵谏失败的话,那就不管不顾了。一般情况下,兵败之后的军队都会纵兵抢劫,以提升军队士气、凝聚军队,卢明月、朱粲、王世充都干过这种事情…他们应该也会吧。”
众人大惊:“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为好?”
刘老说道:“打仗之前,每个将军都以为自己会胜,都以为自己能够成为一方之主,为了让地方以后能够稳定下来,战前都把百姓当作自己的子民,赢了的话,也确实对百姓好一点。可失败了,便会抢完就逃。我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些将军身上。”
“刘老说得有理,自古小心总是无大错。我们不能把生的希望寄托在这些转眼成匪的军队身上。”
“我们立即回村庄,让乡亲们尽快把粮食钱物藏好,尽快让老弱妇孺入山避难,让跑得快的青壮留守家园,一旦战争爆发就躲入山中。”
“说得不错,那些能够收割的都庄稼都得收了,虽然减收,可也能顶一段时间。若是被抢走,乡亲们一家子都得饿死。”
“……”
多年战乱,也让老百姓总结出了生存自保的法子,一时间就想出避难之法。
………………
独孤彦云等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坦诚相待,不但没有起到安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引起地方百姓恐慌,这种民间的恐慌情绪,以房陵永清县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人云亦云之下,致使李唐掌控的荆襄寥寥数郡出现了大规模逃难潮,百姓纷纷藏匿钱粮,扶老携幼的离开家园,入山躲避即将上演的战争。
这场属于李渊麻烦的难民潮,无疑是杨侗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