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熊熊烈火,借着风势,很快就席卷了全营,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自然熄灭,这场大火令四千多名吐蕃士兵葬身火海,大多数是被惊马、火马践踏而死,也有部分士兵相互践踏。
在一片充当议事之地草原上,给熏得漆黑的禄东赞一言不发的坐在一块石头上,他面沉似水,狠狠的瞪着‘下首’的将领,心中的怒火已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了。
其实四千多人的损失比他意想中要少,也承担得起这样的损失。但是这场大火却把他们的战马惊走了四成左右,也同时严重的挫败了大军的士气。
达赞干布来回疾走,指着将领们破口大骂,“竟然被普普通通的烟雾吓得全军大乱,统统都是无用的废物、懦夫,吐蕃汉子的血性、勇气都到哪里去了?你们的胆子都被野狼吃了、还是让狗啃了?平时一个个自诩是高原雄鹰,我看是一群野鸡才合适。喝酒吃肉玩女人个个是好手,打仗却是一堆孬种、怂货……我吐蕃勇士的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百多名将领给骂得羞愧地低下头,尤其是负责巡夜的农·准保脑袋都快缩到裤裆里了。
他觉得自己太丢人了,那种发出臭烟的树,在吐蕃其实并不罕见,但是他见士兵吸入浓烟后纷纷倒地,本能以为是隋军放的毒烟,从而忽略了平时最常见的现象,于是敲钟示警,导致全军大乱,给了隋军细作放火的机会。
“王子、葛尔将军,或许我们还有两个办法。”人群中的哲蚌·那生低声道。
“什么办法?快说。”达赞干布走到哲蚌·那生眼前,恶狠狠地瞪着他。
“第一个办法就是按照原先的计划,立即挥师西进,与隋军主力决战,反正他们的士气也不高。”
“我们粮食不济,根本拖不起,现在是打也得打打、不打也得打。你这不是废话吗?”达赞干布煞是气愤,
“王子请听我说完。”
“你说!”
哲蚌·那生看了达赞干布一眼,苦笑道:“中原军队最厉害的便是他们由长矛兵、刀盾兵、弓弩兵等兵种组建成的阵形,这种阵形发挥不出骑兵强大的冲击优势。”
“昨天晚上,我看到被大火烧身的惊马气势汹汹,以毁灭一切的气势逢人踩人、逢营踩营,冲阵能力实非人力可御。我们这里还有千多头牛……”哲蚌·那生说出了自己的破阵之法。
“火牛冲阵?”
“哲蚌将军这个办法好。”
哲蚌·那生还没有说完,顿时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禄东赞和达赞干布等从积石关前来的将领狂喜不已,他们曾在积石关外见识过隋军军阵厉害,对隋军的多兵种战阵深有余悸。
“火牛冲阵在中原王朝战争史上,出现过很多次,每一次火牛冲阵都会取得辉煌大胜,我们肯定也可以。”禄东赞知道很多中原典故,一经提醒,也想到了将牲畜用到战争的中原‘火牛阵’,他激动的说道:“哲蚌将军此法极妙;你的第二个办法又是什么?”
哲蚌·那生连忙说道:“第二个办法是以守代攻!”
“以守代攻?”禄东赞不解的问道:“说具体点。”
“高原气候复杂,早晚不同天,这种气候对隋人危害极大,是比关山要塞等天险更要难以跨越的鸿沟,他们在时间上拖不起。我们可以在隋军营前设营对峙,将他们拖到冬天,对峙期间,我们避实就虚,择机攻击对方最薄弱环节。这种打法虽然比较耗时,但胜在稳健。”
“我军本就陷入缺粮窘境,昨晚又损失了很多粮草,要是与隋军对峙,人吃马嚼下来,我们的粮草坚持不到十天。”禄东赞盯着哲蚌·那生,问道:“哲蚌既然提出这个办法,想必也有解决粮草的问题的办法了?”
哲蚌·那生欠身道:“我的意思是把兵力一分为二,一部与隋军对峙于黄河北岸,将之牵制;一部驻扎在黄河南岸,护卫国内之粮,负责粮道的畅通。”
“此法不妥!还是用火牛冲阵……”达赞干布是个要面子的人,他想要以一场堂堂正正的大胜来鼓舞士气,相对于以守望代攻,直接从正面破敌更能激励士气,而且精擅骑战、不善设营的吐蕃士兵坚守不出,十分的不务正业。
这也是大多数将领的心声。
禄东赞亦是说道:“我们的任务是在隋军援军到来之前,夺回多玛谷,不然,我军将处处被动,而以隋军的狡猾,昨晚的事情恐怕还会上演,所以守不如攻。”
他沉思片刻,猛一挥手,“都去准备吧,全军半个时辰后出发。”
“末将遵命。”
众将正待依令安排,一名士兵忽然飞马来报,“王子、葛尔将军,隋军来战。”
“什么?”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太得太突然、太意外了,隋军居然主动出击?
禄东赞高声问道:“哪来的隋军?是隋军主力来了吗?”
“不是隋军主力,只有两千人左右,他们是从北方来的,应该是昨晚上那支军队。”士兵连忙说道。
“两千人也敢来?”
若是隋军大举来犯,众将还要认真对待,但区区两千人显然不在大家的重视行列之中,听说这么点人,竟敢堂而皇之的前来挑战,所有人都被气乐了。
“葛尔将军,请你给我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农·准保咬牙切齿的请命。想到昨天被隋军折腾了一晚,又被烧掉大营,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入心头,这一刻,他的倦意一扫而空,头脑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体力比任何一刻都要充沛。
禄东赞点了点头:“我给你五千士兵,务必灭了这支隋军。”
“遵命。”农·准保接过令箭去领兵了,
禄东赞又对诸将说道:“大家下去准备吧。”
“遵命。”
。。。。。。
“轰隆隆~”
农·准保点齐五千兵马,浩浩荡荡的向北方开去,望着面方的隋军军队,他眸子里透出一抹森然杀机,他要用以一场胜利洗去昨天晚上的耻辱。
“勇士们,给我们耻辱的敌人就在前面,只有两千人……勇士们,我们没有将仇恨和耻辱留到明天的习惯,你们说应该怎么办?”
“杀!”
“杀!”
“杀!”
五千吐蕃士兵如狼嚎喊声响起……
“拿出你们的弓箭,让敌人知道我们是天下最优秀的射手,让他们在箭羽下瑟瑟发抖……”
农·准保高高举起了短弓,率领士兵当先向前突进。
在吐蕃军前方,隋军早已准备就绪,负责指挥这场战斗的主将已经换成了马骅。
相对于首次参与对外作战的王雄诞,打过契丹、奚族、东西突厥的马骅无疑更加精通骑战,他知道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战果。
此时见到一片黑压压的吐蕃军自南方席卷而来,马骅下令道:“射击!”
“呜!呜!呜!”号角声响,两千支箭矢骤然发射,形成一片乌黑箭云,向吐蕃骑兵呼啸扑来,霎时间,吐蕃骑兵一片人仰马翻,紧接着隋军的第二排弩箭又已射来,不断有吐蕃士兵在冲锋中惨叫着倒地,第三排箭云紧接着呼啸而至,密集的弩箭如若疾风骤雨,射穿吐蕃的盾牌和皮甲,一片一片吐蕃骑兵从马上翻滚落地,被密集的战马踏成肉泥。
从秦朝时期起,强弩便压着寻常弓箭一筹,随着技艺的发展,弩箭在战争中的作用越来越明显。汉朝李陵便是凭借大黄弩,以五千汉军步卒力敌十万匈奴,甚至还取得了杀伤数万的记载。发展到了大隋王朝,得益杨侗对工匠的重视,各种威力更强、射程更远、携带更方式的新式弩更是呈现喷井式发展。
仅只三段连射,吐蕃的头排头排兵人马浴血,哀鸿遍地。正冲杀而来的吐蕃兵阵一阵大乱。
“全军继续前进、加速前行!”农·准保心疼之余,恨意更重了几分。
他知道要是己方士兵要是调头或许停止,只会成为隋军的箭靶,而且全军冲击之下,若是下达撤离,或是散开的命令,就算是吐蕃最优秀的骑手也不能做到说停就停,只能令前军后阵相互撞到一起。最好的办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引兵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去和隋军打白刃战,将弩箭的优势直接抹杀。
然而,当他命令一下,随即发现对面的隋军跑掉了。
没错,隋军的确是跑掉了。
他们采取三段射的战术,先是全军一起放,接着一分为三,第一排放了一箭,看都不看吐蕃军,在第一时间内一条线似的分别往左右飞奔,迂回着跑到最后面,当了后军;之后是成了头排的第二排放了一箭,按照之前的方式跑向了后头,致使第三排成了第一排……
如此弩箭接连不断的疾射如雨,仅止四轮,就带走了他们一千多战斗力,这时候落马则意味着被踩死,也就是说,一千多名士兵死得不能再死。
农·准保整个人都不好了,几乎傻掉了:隋军竟然采取了和他们一模一样的战法,这攻与受之间的差别,让他有种吐血的冲动。
作为骑射中的行家,农·准保当然看得出隋军在这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论及骑射速度、转向的灵活性,比起他们还要厉害,更要命的是隋军弩箭射程比他们只有五十步的短弓高出一倍左右。而这五十步的射程差距,导致他们一箭不发就死了千多人。
“干得漂亮,看到没有,其实对付游牧民族的骑兵就是这样简单,宁可少放一箭,也别让他们追上,然后利用射程上的差距,不断的猎杀对方的士兵……”马骅控制着双方距离,将放这种无赖战法用到极致,一边指挥着玄甲军以射程上的优势,消耗农·准保的兵力,一边还轻松自在的向王雄诞、程处默传授经验。
“你们知道吗?其实这时候射马更好,战马目标大、容易瞄准,战马受到重创便会一蹦而起,将马上士兵甩下马背。骑兵全速冲锋之下,落马就等于死亡,死得连尸体都不剩……”
大开眼界的程处默在一旁笑道:“不过这种战法对我军而言,却没有多大效果。”
马骅、王雄诞闻言不禁一笑。
吐蕃军的短弓射程短,威力弱,对于身披坚甲、头戴长沿头盔的隋军而言,伤害的确不大,关键是隋军弩箭射程远,百步之外就可以令敌军造成伤亡,当隋军冲到敌军射程之内时,只着皮甲的头排兵已被暴雨般的弩箭击打得崩溃了。
“好了。”
见距离已被决死冲锋的敌军拉近,马骅抖缰夹马,疾声大呼:“全军撤退!”
角号响起,隋军以整齐的阵容向北方呼啸而去。
“隋军没箭了,全军追击。”直到这时,被一顿弩箭打蒙了的吐蕃军才反应过来,在险而又险逃得一命的农·准保震天价怒吼中,一个个吐蕃士兵的热血被点燃,一双双眸子逐渐变得炙热,犹如欲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狂怒的追击而去。
于是在这片矮丘起伏,野草绵密的旷野里,两支骑兵上演了疯狂的一追一逃。
农·准保衔尾狂追一阵子,却见隋军骑术精湛,马力充沛不减,在对方马力耗尽之前他们根本就撵不上。于是他将军队一分为二,一部继续追击,一部绕到侧翼,准备对隋军来一个前后包抄。
由于隋军起早,远远就和吐蕃军拉开了距离,即便是队伍最后一排骑兵,距离最前列的吐蕃骑兵也在七十步以上,远远超吐蕃弓箭的射程二十步之多,而吐蕃没有稳定身子的高桥马鞍、双边马镫,想要放箭只能放缓马速,而一疾一缓之间,进一步拉远双方距离,深明此理的吐蕃军除了少数自恃臂力过人、骑术好的人不忿乱射之外,大多数吐蕃骑兵只是闷头追赶,什么都做不了。
如同作弊一般的隋军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他们在奔腾途中可以放开双手填装弩箭,还能回首瞄准放箭,时不时回首一箭的射中敌军战马,在追击中不断的消耗敌军有生之力。
隋军这调戏一般的做法,无疑是将吐蕃军激怒了,便是努力保持冷静的农·准保也受不了了;他知道这是一支孤立无援的隋军,而且这里四野开阔,没有藏兵的地方,索性拼命的打马追击,誓要将这支可恶的隋军歼灭于此。
而这,也是马骅、王雄诞、程处默为首的隋军之所愿,只因他们为吐蕃准备了一个非常好的墓场。
“目的地快到了,大伙准备。”马骅原本一马当先,此刻却放缓了马速,转头吩咐紧随左右的亲兵。
亲兵们二话不说,各自从背后旗壶抽出一面红色小旗,扭身奋力挥舞。随即各级将领纷纷抽旗呼应,同时提醒左右士兵做好准备。不到盏茶功夫,所有隋军士兵已经做好全力发射的准备。
实际上,用角号传令是最便捷的手段,但是为了避免吐蕃军警觉,是以用上了相对迟缓的旗号发令。
“轰隆隆!”
铁蹄叩击大地,隋军将士冲上了一座低矮的山丘,当最后一骑消失片刻之后,潮水般的吐蕃骑兵狂涌而至。
而致命的打击,就在此刻骤然降临。
“咻、咻、咻……”
箭如暴雨,啸声如泣;吐蕃兵阵血花绽放,一片人仰马翻。
吐蕃士兵愤怒如狂,本以为隋军箭矢倾尽,所以大家以密集的阵容争先恐后的追上山丘,然而对方却以更甚当初的箭雨倾泄而来,仅止刹那间,又有接近五百多人中箭落马,尽数被战马践踏而死。
正当他们攻上山丘,想要以狂暴箭雨“回报”时,眼前的情景却让吐蕃军全部傻了眼。
农·准保恨得差点咬碎牙,隋军实在太奸诈了,他们竟然冲进了一片戈壁滩。
“统统收弓拔刀,给我冲进去,将这些可恶的无耻之徒砍死!”农·准保第一个拔出长刀,跃马下岗,身后响起一连串战刀出鞘之声。
但是当他们咆哮着冲进戈壁滩时,隋军早已远飏,只留下吐蕃军暴跳如雷的怒骂。不过很快,他们的怒吼变成兴奋地大呼。只因另一队骑兵正快速接近,成功的拦截住隋军的去路。
马骅勒马一偏,在面方吐蕃兵到来之前,率领士兵拐向了东部,向一座高达百丈的山丘奔去。
农·准保欣喜若狂,哈哈大笑道:“面前乱石纵横、尖石遍布,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全军压上屠尽隋军!”
“杀!”
“杀!”
已经被吊出冲天火气的吐蕃兵啸声震天,两支军队蹄声如雷,朝着隋军继续追去。
此座山丘是座石山,山势十分平缓,但山道多碎石,对马蹄损害十分严重,所以吐蕃士兵见隋军士兵策马上山,无不喜出望外,只等一会看笑话。
然而他们期待的隋军骑兵因马蹄碎裂而纷纷坠马的场面并未出现,除了有几匹马蹄踩入乱石缝隙折了蹄,主力之军安然无恙。
直到隋军尽数驰至半山腰,然后纷纷停下来转身放箭,连续不断的箭矢又射倒百余名吐蕃士兵,吐蕃士兵这才从惊愕中醒悟过来,纷纷暴怒反击。
而这时,他们又发现一个十分可怜可悲的现实:因为隋军士兵占据地利之便,无形中提升了弓箭的威力,居高临下的放箭,使弩箭射程足以延伸至一百二十多步,而他们自己的弓箭仰攻之后连五十步都不到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冲上去靠近射击,或是打白刃战。
但农·准保头疼的是他们不能步行进攻,否则被上面的隋军一箭一箭的收拾干净。所以只能策马冲锋,迅速拉近距离。可是这样的乱石岗,只要战马踩上去,蹄子铁定得废…不过再心疼战马,也知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这隋军这支偏师歼灭,否则他们还会无休无止的骚扰大军。
孰重孰轻,不言而喻。
农·准保当机立断,下令道:“全军将士,给我冲上去,他们的马也支撑不了多久,大不了和他们步战,我们人多,照样能赢。”
“杀。”
“杀。”
在农·准保严令之下,吐蕃士兵打马登山。但是经过长达一个多时辰的追逐,又跑了一片戈壁滩,没有马蹄铁的吐蕃战马马蹄磨损十分严重,如今强行登上碎石遍地、棱角尖锐的乱石山岗。任是吐蕃士兵再小心,磨损严重的马蹄也承受不了锐利碎石戳刺切割,不时可见战马倏然跪倒,漫长的山丘布满了一片片血印。
每个草原骑兵都是爱马之人,尤其视自己坐骑如同伙伴一般。眼睁睁看着爱马就这般废了,一些吐蕃士兵恸哭不止,不顾农·准保严令,纷纷下马的步射而进。
而隋军则继续骑上向山顶退却,他们且退且射,让两军始终保持七十步以上的距离,以强劲弩箭收割着吐蕃士兵的性命。
当吐蕃军全部上山,马骅见己言箭矢寥寥,心知箭矢已尽,出击的时机已经成熟了,当即下令道:“全军出击,杀。”
“杀。”
王雄诞大喝一声,率领士兵从山上杀了下来。
农·准保只是戒备隋军的弩箭,根本想不到对方的战马走了乱石山以后,还能继续驰骋。
当隋军从山下杀下时,失去战马、步行上山的吐蕃军军心崩溃,无数士兵调头下山。。
农·准保见势不妙,拨马便逃,但他奔出不出二十多步,马蹄一不小心卡进了石与石之间的缝隙,马前失蹄,把他仰面朝天的摔在棱角尖锐的乱石之上,头颅狠狠地撞到了一块大石之上,如同西瓜一般四分五裂。
眼见主将以这种奇葩的方式死去,吐蕃士兵更是拼命狂逃,但他们已经成了步卒,被隋军从身后一路追杀,出兵之前的五千,侥幸逃过一劫者不足四百。而隋军在这场追逃战中,取得了一人未损的辉煌大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