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处扼要之隘!
姜维举目眺去,阳平关城墙本身不甚高大,但此关北接秦岭山脉,南依大巴山、米仓山,正好位于两条平行山脉的最接近处,地势可谓十分险阻。
沮水环绕着城墙而过,恰是天然的护城河。
此关处秦巴环绕之万山丛中,西通阴平,东控汉沔,又有名将马超镇守,非数万大军不得轻下,无愧为蜀汉西北方最重要的门户。
后世《隋书》描述其为:西控川蜀,北通秦陇,且后依景山,前耸定军、卓笔,右踞白马、金牛,左拱云雾、百丈,汉、黑、烬诸水襟带包络于其间,极天下之至险。蜀若得之上可以倾覆寇敌,尊将王室;中可以蚕食雍、凉,开扩土地;下可以固守要害,为持久之计……”
因而,古阳平关自古就被视为“蜀之咽喉”、“汉中门户”,有“汉中最险无如阳平”之称。
姜维正在城门口感叹不已,杨千万已是在高声叫门:“老贺,速开城门!我老杨回来啦!”
城门上面的墙垛中间忽探出一颗脑袋,紧接着响起一阵调笑:“杨大王,怎得没掳几个羌人女子来啊?”
杨千万本为白马氐人的首领,因此在军中又有一个诨号唤作“杨大王”。
他闻言后老脸一红,喝骂道:“你这狗日的老贺,贵客在此,还敢胡说八道!等俺老杨进来,看不揍你个半死!”
哄笑间关门已是大开。老贺下了城墙,将姜维一行人迎进城来。
进得城门,姜维粗粗扫视,只见阳平关内里不过是个占地百五十亩的小城隘,三五条街道将城隘粗粗分割开来。
老杨介绍道,关中长期驻扎的是马岱麾下的两千兵马。马超本部的八千兵马屯于东边的沔阳城。沔阳、阳平两地互为犄角,间隔不过三十里,快马半日可走个来回。
不同于沔阳是一座军民混居的城池,阳平关为边塞关隘,寻常只有军士扎住。
但眼下街道上却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军汉打扮的士卒们或三五成群广布宴席,或抬着新开封的酒坛子摆放于桌子上。不远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的爆响传来,隐隐还伴有炖肉的香味。
姜维尚未发问,杨千万已是急不可耐得解释道:“定是我家大将军收到前方传信,做了这番布置!一会儿必是要好好招呼旧日的羌人兄弟。算着时辰,二将军他们应当再过两个时辰就可回转。哈哈,好久不曾这般热闹了,晚上我老杨定要把那狗日的老贺灌个半死!”
他拉着姜维,显得十分兴致勃勃,不住介绍关隘内的各处街道和建筑。
姜维见母亲露出困顿的神色,无奈道:“老杨,家母年事已高,眼下既然已经到了关内,能否先找个地方让我等歇息一番。在下也是两日两夜不曾合眼,这上下眼皮子直打架。”
杨千万一拍脑袋,颇有些羞赧:“瞧我这记性,二将军吩咐过的,到了阳平关,第一件事就是要送你们到驿馆歇息。”他向随行的士卒道:“兄弟们你们先散了,各自回营。”
随后又转身对姜维道:“姜兄弟,这边请了。”当下引了姜维一行人往东行去。
驿馆位于城隘东首,因城隘本就不大,众人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说是驿馆,实则规模甚小,只是个一进的院落,前后不过五间屋子,眼下均是空着。好在他们一行也就六个人,姜文姜武挤用一间,也就能安排过去了。
馆中只有一名老军汉服侍。
杨千万向那老军汉吩咐了几句,便对姜维道:“老夫人,姜兄弟,俺老杨先去替你们张罗一桌好酒好菜,你们先吃喝起来,再好生安歇一会儿。晚上等二将军回来了,俺老杨再来邀你们喝酒压惊!”话音刚落,他拱一拱手,就此大步离去。
这厢,那名老军汉颤颤巍巍得向众人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道:“各位,杨将军方才吩咐了,你们是大将军的贵客。如有什么需要,只管向小老儿吩咐。”
姜维见他头发胡子花白,想是年岁已高。他心中好奇,便疑问道:“请问这位老丈如何称呼,今年贵庚?
老军汉回道:“小老儿姓田,家中排行老三,故而别人都叫我田老三,今年四十有九啦。”
古人寿命较短,五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田老三今年四十九岁,在民间已算高龄。只是寻常到了这般年纪,大抵都会在家安享晚年,很少还会出来劳作,遑论在军中服役。
姜维于是追问道:“如何不在家中安歇,还在此做这些杂事?”
田老三叹了口气,道:“好教这位贵客知道,小老儿是汉中本地人,家中原有两个儿子,日子么也算过得下去。不过今年汉中打起仗来,我那两个儿子都被曹贼掳走啦!曹兵嫌我年迈,不肯捎着上路,小老儿一家就此被生生拆散啦。
小老儿无依无靠,本来想投了沮水自尽算了。幸得方才那位杨将军经过,救了小老儿一命,还安排到驿馆帮忙,总算给了一条活路。
小老儿就打算这般赖活着,兴许哪一日汉中王发兵北伐,小老儿还能活着见我那两个儿子一面呢。”
与家人生死别离,最是人间惨事。姜母刚刚经历一遭,感同身受,闻言眼圈已是泛红。
姜维心中却暗忖道:“不想那老杨外表看着大大咧咧,竟然也有这般仁义的一面。”
他从怀中掏出两快仅剩的碎银子,塞到田老三手里,笑道:“田老丈还需好生过下去,日后必有一家团圆的一日。”
顿了顿,又道:“我等一路风尘,还需劳烦田老丈帮着送些热水到我母亲和杨姨房中。随行的马儿这几日也怕是要跑掉了膘,也请你备些高粱、豆饼,好好犒劳这些马儿。”
田老三忙推脱道:“都是现成有的,使不得、使不得……”
姜维只是不依。
见实在推脱不下,田老三方讪讪收下,哽咽道:“都是好人呐…那么小老儿就生受啦。”拜谢后,转身就去收拾热水和马料。
姜维浑身湿热,血水汗水黏糊糊得沾成一片,早忍受不住了。
他见到院子里有口井,于是径直跑到井边,匆匆脱了上衣,汲了一桶水,当头淋下。这几日累积在心头的阴霾,就像这衣甲上沾满的血迹污渍一般,顿时被冲落下来。
姜文、姜武见状,也是上前冲淋。
两兄弟这时陡然放松下来,也不知谁先泼得谁,竟然相互泼起水来,随后一发不可收拾。笑笑闹闹,竟一如当年天水旧样。
姜维见母亲和杨氏在一旁只是微笑,不由心道:“终是平安抵达了!”此情此景,连带着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彻底放松下来。
他见姜文、姜武玩的开心,当下一把拉过马钧,也是加入战团。马钧原有些矜持,旋即受到姜维、姜文、姜武三人感染,既然衣裳已是湿透,索性放开心思,与三人嬉戏打闹在一起,好不快活。
待洗漱完毕,杨千万已是带着热腾腾的饭食前来,众人用罢,按主次分好房间,各自回房安歇。
姜维待服侍好母亲休息后,便跨进自己房间,一头便栽倒在床上。
床是硬木所制,虽不及家中舒适,但比起一路风餐露宿,无疑是天壤之别了。他心下放松,不一会儿,就有轻轻的鼾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