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维转身对沈峰道:“沈屯将,今日你来执笔书记,将兄弟们所言记录下来。”
待沈峰寻来笔墨竹简后,他朝众人道:“哪位兄弟先说?”
饶是早得句扶吩咐,但不少羽林郎皆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依旧露出迷茫不解的神色。
姜维扫视一圈,将诸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因为在古代士兵的心中,将军只管发号施令,而士兵只管奋勇杀敌便是,从来没有还有这等将军与士兵坐在一起商量行军、战术细节之事。
见此情状,他笑了笑,补充道:“兄弟们可能以为,士卒只管奉命行事便是,但在本将眼中,你们并不是一般的士卒,你们可是羽林郎,随便一人下方到其他军中,怎么不也得当一员屯将?所以本将视你们为未来之将领,尔等切莫妄自菲薄!”
听他这么一说,不少人便开窍了,原来姜左丞是高看自己一眼,要传授本事了啊!
一员小将率先起身发言道:“承蒙左丞看中,那么就由小人先来说罢……”
姜维摆手道:“如今非是训练的时候,坐下说话。”
那员小将行了个礼,重回到座上,继续道:“那日我等随左丞从突击朱然军的本阵,那可以说是小人的初阵,看着前方长矛林立,小人这心都快跳出喉咙了。也亏得左丞冲杀在前,小人心想,死就死吧,能和左丞死在一起……”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士兵便又是敲打、又是喝骂,将他下半段话生生卡主。
“呸呸呸,什么叫和左丞死在一起?”
“左丞这般武艺,能死于吴贼之手吗?”
姜维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今日既然是各抒己见,正是要讲出心里话。你这番话讲得真实,不做作,很好。”
说话间,他眼光有意无意地瞟过句扶、林航、沈峰三人:“所谓将乃兵之胆,主将勇猛,手下自然不甘落后,尔等日后如能独领一军,须记住这番话。”
句扶、林航、沈峰三人忙抱拳应允。
姜维重又将目光落在发言小兵身上,笑道:“你心中慌张害怕自然不假,只怕对面那帮东吴步卒还要不堪。你看,最后那一阵吴兵还不是被我们冲开了吗?这叫狭路相逢,勇者胜。人在战场,主将冲了,你跟着冲便是,想那么多作甚,干他娘的就是!”
众人听到一向不说粗话的主将骤爆粗口,皆被引得大笑起来,屋内气氛一时变得十分热络。
姜维见状,又鼓励道:“其实不止是得失疏漏,诸位若心有有什么疑问,也可以一并问来,本将当逐一为尔等解答。”
得了主将的温言勉励,不少人俱开始踊跃发言。
又有一人发言道:“不知为何,在伏击诸葛瑾部时,小人一旦看到落单的吴贼,便会不自觉停下来砍杀,若非句曲将喝令,只怕好几次都要掉队。”
句扶忽开口道:“休说是你,第一阵我军刚刚击破朱然军时,我以为胜券在握,便停了下来。若非左丞下令驱赶,只怕吴将会在不远处收拢溃散的吴军,他若再杀个回马枪,胜负实难料也。”
姜维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们能发现这一点,足见已经真正领悟到当年姜太公所言的骑战之术。姜太公《六韬》有言,骑战之术,有十胜九败之说,本将总结一二,便是身为轻骑兵者,时刻需保持运动,要在不断运动中寻敌破绽……”
他当下振奋精神,将《六韬》中关于骑战十胜九败的情况逐一列举。
“十胜者,敌人始至,行陈未定,前后不属,陷其前骑,击其左右,敌人必走;敌人行陈整齐坚固,士卒欲斗,吾骑翼而勿去,或驰而往,或驰而来,其疾如风,其暴如雷,白昼如昏,数更旌旗,变易衣服,其军可克......”
“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地平而易,四面见敌,车骑陷之,敌人必乱;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此骑之十胜也!”
“除了十胜之外,还有九败之说……”
一路走来,在场羽林郎前后经历了背袭、伏击、游击、包抄、夹击等各种战斗场面,可谓是有了充分的战斗经验,此刻但闻姜维将骑兵战术之理论娓娓道来,只觉心中正有一扇大门正缓缓打开,其间别有洞天、妙不可言。
姜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众将士目不转睛,屏息倾听,生怕漏了一句。一方教得起劲,一方学得用心,时光倏忽,等他这一番长篇大论讲完,窗外已是漆黑一片。
各人皆做屏息沉思状,不时缓缓颔首,似乎领悟到什么道理,过了良久,方齐齐朝姜维躬身抱拳,口称“受教”。
姜维暗暗吁了口气,如此一来,引起在场将士的兴趣,总算开了个好头。
突然,句扶一脸疑惑,问道:“方才听左丞说什么轻骑兵,难道还有重骑兵一说?”
姜维暗道说漏了嘴,不过屋中都是一路出生入死的兄弟手足,也不虞有他,便笑道:“不错,还有一种骑兵,人皆着铠,马俱着装,人马合一,矢不能侵,刀枪不入;骑士手持丈八长矛,腰悬环首长刀,远可击刺,近可砍削,这样的骑兵,唤作重甲骑兵,乃是堂堂正正应敌之利器。只要有五百重骑集结成列,休说吴军步卒本阵,便是曹操麾下的虎豹骑也是一冲击溃!”
其实,他口中的重骑兵,便是五胡乱华之后、南北朝诸国林立时出现、并不断发展的骑兵变种——甲骑具装。
盖因五胡乱华发生在关中、华北、中原一带,这些地方地势平坦,土地坚实,正是骑兵用武之地。各国之间相互攻伐兼并,皆十分倚重骑兵。
经过多年战乱和探索,终于发展出甲骑具装这种横行霸道的兵种,在北宋以前,这种兵种一度是战场上的王者。
他这番描述顿时引得屋中众羽林郎悠然神往。
唯有句扶摇了摇头,迟疑道:“人马俱甲,再配上兵器,岂不得负重二百斤以上?世上哪有这等马匹?”
姜维心道蜀地确实没有,不过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有的是这样的骏马。但此时河西四郡还在魏国手上,他便笑了笑,不再回答。
此外,出于保密期间,他并未说出另一处极关键的装置——双马镫和马蹄铁。这是一个不怎么具有技术含量、却能极大提升骑兵战斗力和机动力的装置。
尤其是双马镫此时正处于萌芽之际。他在北地所见,不少将领使用单马镫,但双马镫一直未能出现或未能大规模使用。
倘若提前说出双马镫这个秘密,受益最大的一方只怕还是曹魏。毕竟,眼下曹魏坐拥虎豹骑、乌桓突骑、匈奴骑三大骑兵兵团,一旦拥有双马镫这种极易复制的利器,其骑兵之战力势必将呈现爆发性增长之趋势。
“有些走题了,来大家继续各抒己见!”姜维微微一笑,重将话题引回。
羽林郎闻言,重新开始回归正题,踊跃发言。
从行军后洗热水脚能有效舒缓疲劳,到行军时轮流带队破开风能够有效提升行军速度,众人热烈讨论,畅所欲言,讲得大抵都是十分基础且普遍的点子。
沈峰事无巨细,一一记录在案。
眼见这般热火朝天的场景,姜维只觉欣慰不已。
这是他野心的第二步,他要将这等细致至极的实践经验记录成册,经过提炼后编纂成一本极为精炼的手册,未来好让基层的将官学习借鉴。
正所谓知易行难,行固然要紧,知也不遑多让,唯有知行合一,方能止于至善。
当然,这是极其浩大的工程,今日屋内这番讨论,只是他迈出的第一步而已。
但他始终坚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只要脚踏实地,牢固基础,必有守得云开见日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