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诸葛亮一指马良道:
“汉中王已辟季常为大司马掾。季常与刘子初有旧,方才我两正在商议,请他出山一事。”
姜维奇道:
“尝闻主公定蜀中时,军资匮乏,刘君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由是数月之间,府库充实。主公称汉中王后,任命此人为尚书,如何还有邀请出山一说?”
边上的马良接过话题道:
“伯约有所不知。他与三将军曾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于是称病不出。孔明知我与他有交情,便托我劝说一二,正要出发。”
马良虽然并未明说刘巴与张飞之间的不愉快,但姜维隐约知道一点。
却是张飞敬仰刘巴的才学,有一日径直跑到刘巴府上长谈,谈至深夜后,不顾一切地想要与他抵足而眠。
刘巴自诩名士,本就看不起武夫,忍无可忍之下,终于开始百般嘲讽。
他的嘲讽谩骂十分恶毒,顿时激得张飞暴跳如雷,摔门而走。
刘备自此意识到刘巴根本看不起他们兄弟,于是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一度想要杀了此人泄愤。
终于在诸葛亮的一再劝说下将此事搁置。
刘巴也因此惧见猜嫌,恭默守静,退无私交,非公事不言。
想到此人如此戏剧性的一生,姜维心中好奇心大起,便抱拳道:
“维闲来无事,不如陪先生一起拜访这位当代名士。”
马良苦笑道:“你若执意要去,我自不拦你。只是此人性格清高,脾气古怪,一会儿若有冲撞之处,伯约你还得担待一二。”
姜维道:“自是省得。”
当下,两人辞别诸葛亮,并称一路,朝刘巴府上行去。
颇为出乎姜维意料,刘巴家中竟然十分清贫,只用一道篱笆粗粗将屋舍与外间大街隔开。
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妪,姜维从马良口称的“嫂夫人”判断出,这个其貌不扬、浑身简朴的妇人应当就是刘巴的糟糠之妻了。
推门而入后,但见院子里种植着时令的蔬菜,一位年约五旬的老者正蹲在篱笆下锄土拔草。
马良上前两步,拱手道:“子初兄,马良来也。”
姜维闻言,登时大吃一惊,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农,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刘巴?
史载刘巴为人清廉简朴,从不治理家资产业,如今看来,倒是恰如其分。
他收回目光,跟着躬身抱拳道:“在下姜维,拜见先生。”
刘巴将铲子随手一扔,站起身来,冲了马良还了一礼,脸上挤出一丝笑来:
“哪阵风把季常老弟吹来了?来,里面请。”
说完,伸手将马良迎入堂中安坐;却是看也不看姜维半眼。
姜维见状,一时有些愕然,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厚着脸皮跟进。
总算刘巴虽不理他,也不来赶他,仿佛只当他是一阵空气。
入座奉茶,寒暄几句后,马良问道:
“粗茶淡饭,田园之怡,子初兄安乐否?”
刘巴道:“胸有青山绿水,身无案牍劳形,自然安乐。”
马良这时叹了口气,道:
“而今百业凋敝,物价飞升,益州百姓却不安乐。”
他顿了一顿,开门见山道:
“荆州大战方歇,尚书令法正病逝,朝中有诸般大事等待处理。孔明一人独力难支,而子初兄久在尚书台,尚书令一职正是当仁不让,还请看在孔明和小弟的薄面,接受主公的任命啊。”
刘巴面无表情,只淡淡道:
“汉中王麾下人才济济,别人不说,你马季常不就是满腹才学之辈?如何还要我这老朽之人出手。”
马良道:“而今益州物价腾飞,百姓颇有不满之意。环视阖城内外,唯独子初兄长于理财,若再不出手整治,只恐民生困顿,于国不利啊。”
刘巴不假思索地回道:
“非是让孔明和季常你为难,实是老夫年迈昏聩,双目浑浊难视,案牍之劳,力不能支也。”
这厢马良连连苦劝,刘巴只以精力不济推脱,似乎打定主意不接受刘备的任命。
姜维冷眼旁观,心道,一个有力气侍弄田地之人,居然说没精力处理公文,这摆明就是推脱之辞。
他又见刘巴装得一本正经,一时忍俊不禁,竟然轻笑出声来。
而这一笑声,正好清晰传入刘巴耳中。
但见刘巴皱起眉头,沉声斥道:“君子交谈,你一介武夫何故发笑?”
姜维闻言,不禁心道,此人果然瞧不起武人,难怪会把张飞气成这样。
也就张飞敬重君子,他才能免受责罚;若是换了关羽在此,一怒之下定然砍了他的首级。
马良是个老实诚笃的性格,见主人发怒,忙开解道:
“伯约是小弟的朋友,文武双全,非是一般的武夫。”
“文武双全?”刘巴的眉毛高高扬起,嗤笑道: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双全之辈?也罢,看在季常面上,老夫便给你一个机会,你倒是说说,方才为何发笑?若讲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自己这便请罢!”
姜维心道,这是要下逐客令了,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讨厌刘备恨屋及乌的缘故。
马良正要再缓颊一二,姜维蓦地却大笑起来。
他看出刘巴已经打定主意称病不出了,马良纵然再有才华,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反正已经将他得罪,不如兵行险招,激他一激。
刘巴见他如此无礼,怒气蓬勃而起,渐渐拉下脸来,眼看到了发作边缘。
但见姜维收住笑声,正色道:
“在下笑阁下空有名士之誉,却祸害了天下苍生,整日沾沾自喜,尤不自知也!”
刘巴拍案而起,怒道:
“老夫平生与人无害,如何到你口中,却成了祸害天下苍生?你这黄口小子,适才看在季常面上,让你进得君子之居,今日你若不讲个清楚,老夫必将你扫地出门!”
姜维冷笑一声,反问道:
“斗胆请教,昔日主公定蜀,是不是你献策铸直百钱,平诸物贾,令吏为官巿?”
刘巴傲然道:“不错,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
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反唇相讥道:
“你提此事作甚?与老夫害天下苍生又有何干?莫非你这粗鄙武人,也懂理财货殖之道?”
姜维见马良要为他解围,便朝他拱了拱手,示意稍安,随后朝刘巴笑了笑,缓慢却坚定道:
“在下懂与不懂暂且两说,只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你方才只说了此策的益处,如何却不提今日民间物价腾飞,百姓颇受其害,皆是因你献策导致?”
刘巴皱眉道:
“老夫献策不假,但追究民间物价腾飞之根本,乃是朝廷多铸、滥铸直百钱之故,老夫只是献策,莫非这个般恶名,还要老夫来背?”
姜维冷笑道:
“此策乃是饮鸩止渴之策,你身为献策之人,须审时度势,既要想到一时之利,自然也当考虑易世之害。你早知此策暗藏害处,为何献策之初不提前说明?而今其弊端已现,却又为何不助朝廷加以约束,反而在此故作清高、袖手旁观?枉亏你自称名士,真为人所不齿也!”
刘巴闻罢,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一张老脸登时涨得通红。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驳。
说起来,铸直百钱这一策还真叫姜维说对了,确实是饮鸩止渴之策。
古时百姓、尤其是大户人家,通常都有藏钱的习惯,很大一部分历年所铸的铜钱都被一坛一坛地埋于地下。
在此情形下,朝廷于短时间内多铸造一些大钱,不仅不会影响物价,反而会因为市面上多了许多流通的铜钱,而促进贸易的开展。
所以就有了“汉中王行此策,数月之间,府库充实,军资足用”的现象。
然而,大抵人的欲望是无底线的,朝廷尝过了滥铸大钱的好处,后续再遇到财政问题,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加足马力继续铸钱。
但滥发大钱到了一定临界的时候,必然会引起通货膨胀——
因市面上的钱多了,物价便会上升,百姓需要用更多的钱才能买到生活所需,民生由是困顿。
这等货殖道理,草根出身的刘备不懂,但刘巴精于理财,他自然是懂的!
偏偏他看不太上刘备,态度十分被动,寻常事情不塞给他,绝不会抢着做。
当时刘备只是令他解决军资问题,他便不管不顾献了此策。
他本來就是被逼着帮刘备做事的,不追求表现,对此策的危害自然也不会提上半句——
大抵就是“你交代给我办的事,我算是帮你办妥了,没事我就先走了”这种态度。
而朝廷尝到这等甜头,那是欲罢不能,好几次增铸直百钱,刘备甚至高兴得连挂帐的铜钩都拿来铸钱了。
只是凡事讲求因果,事到如今,综合了种种原因之后,铸大钱的危害渐渐显现,终于引起民生问题。
若朝廷中没有懂货殖理财之人的话,刘巴这个始作俑者自然可以脱身事外,混似个没事人一样。
但令他想不到的是,这等隐秘的关节,偏偏教这个毛头小子看出来了!
若是这小子不知好歹,将这番秘密泄露出去,那么他就要从献策有功的名士,变成瞎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了!
这个结果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姜维缺不依不饶,继续嘲讽道:
“初平中年,董卓乃更铸小钱,由是钱轻而物贵,谷一斛至钱数百万。以在下观之,刘君直百钱策,与当年董卓小钱之策,何其相似也!只怕未来青史之上,必有刘君与董卓浓墨重彩的一笔!”
董卓残暴无仁,人神共愤,但姜维却拿董卓来比他刘巴!
这一番当真是诛心之言!
场面一时有些凝重,刘巴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偏偏半句辩驳不得,愣在原地,半晌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