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武都,下辩城郊一处小丘。
凛冽的寒风像把钢锥,直往人的骨缝儿里钻,冻得静候良久的马岱直打哆嗦,不自觉地紧一紧裘皮披风,恨不得将全身都裹入其中。
天寒地冻,但他的内心,却是一片火热。
朝廷对于各军的调动文书,如鹅毛大雪一般四处传递,明眼人都知道,这天下即将动荡。
地位尊崇如马超,平羌一战后扎住于阴平郡,此刻也接到立即带队赶赴汉中的调令。
阴平前往汉中,武都为必经之路,马岱今日起了大早,为了便是在此等候族兄,于大战之前说上几句体己话。
也不知等了多久,小丘以南,隐隐响起闷雷般的马蹄声,紧接着,烟尘滚滚,数不清的骑士自地平线跃然而出,一杆「马」字大旗横空出世,迎风飞扬。
马岱精神大振,纵马飞驰而去。
「可是兄长?马岱特来迎候!」
不多时,骑队顿住,「唏律律」的勒马之声此起彼伏,骑阵中忽飞奔出一员狮盔银甲、虎背狼腰之虎将。
「哈哈,早知兄弟定会在此等候。」
大笑中,马超肋夹长枪,已经飘然奔至马岱身前。
马岱自独立领军一来,一直扎住于武都一带,兄弟二人也是许久未见,此番骤见,忍不住细细打量乃兄,只见其面色苍白依旧,但其英姿飒爽、意气风发之态,隐然有当年纵横西凉时的风采,情知兄长近些时日保养身体得当,不觉放下心来。
一番见礼寒暄后,马岱面带遗憾道:
「兄长此番受命奔赴汉中,归于陛下东路大军,岱却受命于丞相,属于西路大军,前路漫漫,不能侍候于兄长跟前,着实令人难安。」
马超闻言,爽朗笑道:
「某虽知凉州地利,然则杀孽过重,失了人和,陛下调某去东路,也是扬长避短之举。」
顿了一顿,又安慰道:
「你我兄弟二人,不论身处东路西路,都是为国征战,何故做此小儿女态?」
马岱经过乃兄一激,这才露出羞赧的笑。
闲聊几句,马超问起练兵情况,马岱回曰:
「突骑营满员八百,实则可发动羌骑精锐一千。」
马超点了点头,转身召来一员大眼虬须的氐人汉子,吩咐道:
「千万,自今日起,你便领着你那一千氐人骑手,归于二将军麾下。」
这人正是一路追随马氏兄弟的氐人首领杨千万,此前也参于了马岱接应姜维南下投奔阳平关的行动,是马超之心腹。
自去年阴平之战后,马超、姜维联手除去原本的氐王强端,氐人无主,马超便扶持了杨千万作为氐人新的统领。
他对马超感恩戴德,言听计从,丝毫没有扭捏,当场应下。
马岱自然不肯,劝阻道:
「兄长东去,正是用人之计,理当将氐人兄弟留在阵中,岱有精骑一千,若尽数动员,两千之数也是有的,不必担心。」
马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某毕竟要去陛下麾下听命,氐人兄弟不知中军规矩,只怕冲撞陛下不妥,某有本部两千精骑,踏破关中足矣。」
见马岱还要推动,马超正色道:
「比起某半路归降,岱弟更似一员堂堂正正之汉将,如今你在羌氐人中有八分颜面,此番作为西路大军先锋大将,望你好生立功,莫要弱了马家名头。」
见兄长如此郑重其事,马岱这才含泪应下。
兄弟两人又说了一番体己话儿,正要分别,马超忽转身问道:
「听传令之人说起,伯约已到武都,眼下何在?他用出手法击败张翼德,某大感欣慰,又闻他得罪于陛下,前途未卜,深以为忧,正想勉励几句。」
马岱苦笑道:
「不敢欺瞒兄长,几日之前,伯约以向导之身份到了武都,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不过数日,就数番往返天水打探虚实……今早他扮作羌人,带着柯十三等一行十数人,赶了百余牛羊,奔赴天水冀城去也。听他说此番欲策反夺城,还约我明日早间前往接应……哎,丞相中军还在集结,他却如此坐不住,真不知如何说他才好。」
马超嘴角忽挂起一丝微笑:
「分秒必争,剑走偏锋,看来伯约潇洒依旧,丝毫未受被褫夺官职之事影响啊,如此某也放下一桩心事。」
眼见日头高招,前路迢迢,马超收敛了笑容,低声道:
「闻赵子龙已然越过汉中,抵达斜谷,张翼德也已前往武都东狼谷而来,某可不愿让他俩专美于前,这便要启程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就此别过,望日后重聚长安,共谋一醉!」
马岱知道兄长求战心切,直起背脊,抱拳道:
「望兄长武运昌盛,克立新功!」
「哈哈,好!」
大笑间,马超一踢马肚子,转身回阵,浩浩荡荡,引兵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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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冀县,牛马榷场。
今年的春天格外寒冷,榷场的值房内,市令尹赏身批厚服,靠着一座炉火,一边取暖,一边饮酒,百无聊赖得打了一个哈欠——
又是一个毫无生气的市日。
数年之前,因平复羌乱有功,尹赏受功被提拔为天水郡主簿,乃一郡文书长官,从此少年得志,春风得意。
孰料好景不长,姜维悄无声息地南下投奔蜀汉,太守马遵震怒,恨屋及乌,将与姜维交好的尹赏、梁绪、梁虔尽数贬斥。
尹赏便由堂堂一郡主簿,被贬为牛马榷场的市令,终日与羌人、氐人还有牲畜打交道,似乎再无出头之日。
天色渐渐昏暗,尹赏瞧了瞧漏斗,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下值了,今夜约了梁绪、梁虔两位难兄难弟饮酒——
三个失意之人借酒浇愁,这是他苦闷日子中最后的愉悦时光了。
眼看漏斗中的沙粒即将消亡殆尽,忽有小吏来报,云有一群羌人要寄卖牛羊,数量不下百匹。
寄卖,顾名思义是官府先收了这批牛马,寄养一段时间后,再高价卖掉,而按照榷场惯例,超过二十匹的牲畜交易,市令必须亲自勘验。
「哪个不长眼的混蛋,临下值了还来寄卖!」
冬春草木枯黄,青黄不接,牛马最是瘦弱不堪的时候,一般族群不会选择在这个节骨眼售卖畜生,实在是马瘦毛长,卖不上价格。
他知道此时来贩卖牛羊的,多半是族中遭了灾害,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尹赏嘴上骂骂咧咧,屁股却快速离开矮凳,站了起来,推门而出,他的意志虽然消沉,但终究心系苍生疾苦。
行到屋外,为首一名唤作「柯十三」的羌人首领点头哈腰地介绍了族群驻地,牛羊数量。
尹赏点了点头,又抬头对牛羊做了一番清点,计有牛二十三头,羊一百零一匹。
他命小吏取来文书,刷刷写了几个字后,对着柯十三道:
「本市令已将牛马数量登记完毕,今日时候已晚,你们且在榷场外住下,明日来办交割即可。」
柯十三带着讨好的笑,追问道:「敢问市令,牛马毛色如何?」
尹赏一吹胡子,瞪眼道:「毛色皆上等!好了吧?尔等不快退下,莫非
等着本市令请你们用膳么?」
柯十三感恩戴德,千恩万谢离去。
夕阳西下,惨淡的阳光懒洋洋得洒在篱笆之上,尹赏目送这群「遭了灾」的羌人满心欢喜,鱼贯离去,心中略有感叹。
市令日常除了收税,维护榷场秩序,并无多少实权,将牛马毛色评定为上等,稍稍提升官府收购的价格,已经是他能能尽的最大善意了。
哈了个哈欠,尹赏正待收回目光,准备奔赴酒约,羌人群中忽出现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此人体型鹤立鸡群,行进间的英姿飒爽,像极了那位悄无声息、不知所踪的好友。
尹赏脑海中浮现起姜维的面庞,急忙揉了揉眼睛,定睛再望时,羌人却早已消失于墙角转弯处,榷场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不由暗自一声嗤笑:
「他已在益州当了大官,受了重用,如何会与一群贫困潦倒的羌人厮混在一起,更不会记得身在天水的伙计们了……尹赏啊尹赏,你可千万莫要自足多情啊……」
(作者按:姜维被褫夺平南将军之号,因当时信息传输途径有限,仅魏吴两国高层知悉,治下百姓还来不及知晓。)
「铛铛铛……」
下值的铃铛忽得急促响起。
尹赏回过神来,忽得摇了摇头,用冰凉的双手拍了拍面颊,顿觉清醒许多,他再不发一言,大步往城中左大街旗亭酒肆走去。
及至赶到时,梁绪、梁虔两位兄弟早已选好齐楚阁儿恭候多时。
「尹兄来得迟了,当罚酒三杯。」
「哈哈,确是赏来迟一步,这酒当罚。」
一番见礼,分别坐下,酒肉菜肴如流水般被送上,三人闲聊其近期所遇之事,皆因官场失意,不得重用,各怀愤懑。
三人多有求醉之心,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就有点喝多了。
话题渐渐被引到往昔峥嵘岁月,尹赏想起白日之事,心中一动。
「犹记得数年之前,我等平复羌乱,志得意满,彼时此处,还与那姜伯约高歌临淄侯《白马》诗篇,不想白云苍狗,时过境迁,而今临淄侯束手,姜伯约南投,我等皆失意仿徨,不知前程,真造化弄人也。」
一声长长叹息之后,尹赏举起酒盏,满满饮了。
梁绪亦捶案怒骂道:
「说起姜维,他有志投奔益州,那是他的事,跟我等有何干系?可恶那马遵,为求不被牵连,竟将罪责尽数推诿于我等……想我堂堂一郡功曹,竟被贬为小小的城门令,每日只管城门晨开昏闭,身为大丈夫,真屈辱煞也。」
梁虔一言不发,只倒执酒瓶,「吞吞吞」鲸吞下肚,显然也有一肚子不满委屈。
不觉酒过三巡,三人各怀心事,酒入愁肠,换做一场酩酊大醉。
尹赏酒量相对好些,见梁家兄弟醉得不省人事,便主动结了酒钱,请店家雇了一辆马车,将梁家兄弟并他自己送到府上。
尹赏家颇有积蓄,家中房舍众多,有专门一间偏厅,平日作为书房,亦设了床榻作为客人休息之用。
为不惊扰家人,他便将梁氏兄弟扶到偏厅床榻躺下,打了个哈欠,也准备合衣躺下,忽见案几上的烛光闪烁,未及吹灭。
尹赏强打精神,起身夹屐蹑至案前,正欲运气吹送。
蓦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即似春风送暖,又似贯耳如雷,平地响起:
「尹兄,许久未见,维侯你多时矣。」
紧接着,于黑暗的案后帷幕处,缓缓现出一道人影。
烛光摇曳,依稀浮现的那一张潇洒英挺的笑脸,和那一双刻骨铭心的眉眼。
只一
眼,尹赏如遭雷殛,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再说不出话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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