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任城王宫。
此间昔日原为曹操的居所,占地颇广,楼宇高耸,曹丕为显厚待兄弟,将之赐予任城王曹彰居住。
殿前大道,司马懿在侍从的引领下,大步而前,及见,弯腰鞠躬,恭敬道:「司马懿拜见任城王当面。」
曹彰手持一册竹简,一言不发,直至案下之人弯腰了盏茶功夫,额头隐有汗出,这才抬眼视之,轻哂道:
「司马仲达?你不在洛阳呆着,来此作甚?」
司马懿恭敬依旧,埋首禀道:「蜀军席卷北上,长安失陷在即,任城王可知此事乎?」
刘备北伐一事早已传遍中原大地,曹彰虽然身在河北,也有耳目打探消息,对这件事自不陌生,他将竹简掷于案上,冷哼道:
「父王大行不过年余,长安就要不保,他曹子桓当真守得好一份基业!当真大大地给祖宗长脸!」
司马懿却不为所动,道:「昔日汉中之战时,太祖召大王入关中抗刘,以大王行越骑将军,留守长安,想来大王对长安,当是有感情的。」
曹彰冷哼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也不抬头,开门见山道:「国难当头,臣今日前来,是想请大王统领麾下乌丸骑和河北世家兵,自河东入关,保卫国土!」
「你说什么?」曹彰闻言一愣,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笑话,蓦然大笑起来:「曹子桓稀里糊涂,举全国之力南征,留下偌大一个烂摊子,你却要让本王为他擦屁股?哈哈哈哈,司马仲达,莫非你也老糊涂了吗?」
司马懿面沉如水,反道:「这天下,既是陛下之天下,更是太祖与诸宗亲一寸一寸打下来的基业,其中还有大王一份功绩。今国逢大难,宗室大臣,人尽思报,大王身为太祖之子,莫非要坐视不理吗?」
「你!大胆!」曹彰拍案而起,负手缓步行至司马懿跟前,低声道:「曹子桓有杀我之心,你身为他的心腹,当知此事。此间并无外人,你尽可直说。」
司马懿不假思索,回道:「不错,大王于军中有威信,陛下深为忌惮。」
对于他的坦白,曹彰颇为欣赏,哂笑道:「这便是了,他要杀我,我不造反已是兄弟情深,为何还要替他卖命?」
司马懿闻言,挺起腰背,面无表情道:「人固有一死,就看大王想要什么生后名……是兄弟阋墙,死于深宫,还是为保基业,马革裹尸……」
「你……」曹彰语塞,愣在原地,偌大一座宫殿,顿时陷入沉默。
大殿华丽巍峨,夕阳从窗格中射入,照在曹彰高大沉默的身上,影子拖曳于地,孤孤长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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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彰不惧死,多年戎马倥偬,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比起毫无意义地死去,他渴求死得其所。
在司马懿毫不拐弯抹角的剖析劝诫中,曹彰终于闭目默认下来。
「这第三路援军,终于还是说成了!」
司马懿长吁一口气,告辞离去,接下来,他还要赶往说服第四路援军。
堪堪走出王府大门,就有一员披发左衽、长相精明的匈奴人上前迎候,此人眉目含笑,奉承道:「小人刘豹,见过尚书。」
司马懿上下扫视一圈,淡淡道:「可是呼厨泉单于麾下左贤王?我之书信,单于可曾收到?」
来人乃是南匈奴单于呼厨泉之侄,南匈奴左贤王刘豹。
时在前汉、后汉、及曹操的压制下,南匈奴逐渐式微,被一分为五部,现任单于呼厨泉被曹操软硬兼施,滞留邺城。
司马懿此来邺城,一为说服曹彰入关,二为鼓动呼厨泉出战。
左贤王刘豹
上前躬身道:「回禀尚书,单于早已得知尚书的吩咐,他已在馆驿备下酒宴,特派小人前来相请。」
「前面带路。」司马懿摆了摆手,正要上车。
忽有一声呼唤自王府围墙转弯处传出——
「尚书留步——」
司马懿循声去望,只见巷后转出一个身影,来人年约中旬,一身青色常服,腰悬长剑,面上并有英朗与风霜,细看却是个陌生的面孔。
凝视中,来人已大步行至车驾前,抱拳道:「颍川徐元直,拜见司马尚书。」
司马懿方才定睛瞧了好久,也没认出来人身份,此刻听闻来人自报家门,这才恍然道:「原是右中郎将来也。」
人的因缘际遇,大抵如云雾变幻,难以预测。
徐庶昔日在新野辅佐刘备,宏图大展,英气勃勃,顾盼自豪,后因母回归家乡,成了曹魏之臣,渐渐变得默默无闻。
时曹操麾下人才济济,徐庶并非嫡系,自然难得重用,但曹操有千金买马骨之心,故也给予***厚禄,将他在邺城好生供养着,只是授予的官职虽显,平日里却几乎没有实事,日常也无什么人往来走动。
在魏国朝廷,徐庶是一名毫无存在感的官员,司马懿之所以还能想起他,大抵还是去岁曹丕登基时,徐庶用本名徐福上了一封劝进表。
曹丕上位后,大赏劝进的功臣,封徐庶做了右中郎将,依旧令他居于邺城,日常多服侍任城王曹彰,实则是命他监督曹彰之言行举止。
今日对于徐庶的出现,司马懿倒是丝毫不觉奇怪,毕竟他来寻访曹彰之事算不得隐秘,而徐庶与曹彰日常多有联络,且监督曹彰,正是徐庶本分所在。
这些年间,徐庶虽被周遭冷落,但气度自若,不以对面之人掌握莫大权柄为意,径直问道:
「闻玄德公席卷关中,尚书可是有意请任城王驰援长安?」
司马懿淡然道:「不错。」
徐庶又问:「尚书可知任城王此去,九死一生乎?」
司马懿回道:「将军难免马上死,任城王不忍看山河破碎,愿为父兄基业赴汤蹈火,可敬可叹。」
徐庶点了点头,道:「任城王身为太祖之子,愿报效疆场,非徐某所能置喙,只是——」
他蓦然一指那匈奴信使,语气加重,凛然喝问道:「莫非尚书还欲请匈奴人入关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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