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忠悚然一惊。
似乎有恶鬼站在他身后,手拿一根冰冷的铁钎从他的后脖子恶狠狠地插进脊椎,迫得他不得不努力直起腰背,似乎只要稍稍弯腰,那根铁钎就将破开他的心腹之处。
在犹豫间,大管事的视线对上了年轻家主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从未仔细看过这双眼睛,他从不曾发现过这双眼睛里潜藏着怎样的风景亦或是——风暴。
李齐还在世时,作为李府的大管事,李三忠和两个少爷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但实际上,与李永伯还是要走得近一些。他是正子嫡孙,正经的继承人,李三忠原是这么想的,李齐百年之后做主的人,除了他还有哪个?哪晓得李永伯一天比一天不成器,若李齐将家业交到伯官儿手上,李三忠就得眼睁睁看着李永伯将李家败得精光。
天幸李齐临终前回光返照清明了一把,踏实肯干的二少爷做了李府的主人。当然,比起伯哥儿,仲官儿定能将李家发扬光大,但是他真的是适合李三忠的主人么?大管事有些犹豫,比起他,仲官儿显然与盐师爷王焕之走得更近一些。李三忠同自己说,这不是嫉妒,他当然知道王焕之算是一手带大了仲官儿,但是他仍旧忍不住想,假若早些年,他也好好照顾照顾这个可怜孩子……
现在,年轻的家主问他,比起看大的大少爷李永仲,李家数百丁口,哪个在李家大管事心中更重些?
李三忠咽了口唾沫。汗水沿着鬓角蜿蜒下.流,在这寒冬时节淌了他满脸满面的油汗。他涩着嗓子说:“仲官儿,那是你嫡亲的大哥。”
“所以我分一半盐井给他。”李永仲的脸色渐渐转冷,“盐井是李家的根,我为大哥动摇家业根基,还要我如何?”
“仲官儿!你给伯官儿盐井,那是断他生路啊!”大管事声音低沉沙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座隐在阴影中的家主,“你养他一家又有何难?但是给他产业,这就是养大了他的心——容小人说句僭越的话,伯官儿纵然种种不肖,但您这一手,也说不上良善。”
“良善与否……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不算。”沉默良久,李永仲才淡淡开口道:“他是我大哥,是李家正子嫡孙,纵有父亲临终遗言,但在世人眼里,恐怕我已是心机深沉,霸占家业之徒。”
“我要开李家百年基业,只凭着现下那十来口新旧掺杂的盐井是不成的。天下纷乱,”说到这里李永仲下意识地住了话头,另起了一头,“却也是大好机会,眼下我要做的事,比争家夺业重要千万,我能容大哥,大哥却不一定容我,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李三忠浑身一颤,他失声道:“这,这是要分家!?”
李永仲看他一眼,轻轻摇头,道:“李家百数年来从未有过分家之举,我虽年轻,也不打算自我始。我和大哥还是一房人,以后除了公中,还是各管各,各顾各吧。”
年轻人冷淡的声音里似乎掺杂了别的一些什么东西,但仔细探究,又什么都没找到。
看着李三忠失魂落魄地离开书房的背影,便是王焕之也存了一丝不忍。毕竟是十来年的朋友,而他素来知晓大管事对李家的忠诚之心。
不忍之下,他忍不住对李永仲道:“东家,您今天诸般举动,也是着急了些。”
“如何着急?”李永仲掀了掀眼皮,年轻人无趣般摩挲着茶碗光洁的瓷器表面,冷淡地说:“我不先让一步,大哥便能掀起百丈风浪来。他是闲人一个,但我却没这许多的时间同他耗。”
王焕之一怔,有些话便不大好出口。
但李永仲却像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般滔滔不绝:“李三忠今天的话,为什么不同大哥说呢?他说的这些,哪样是我不晓得的?哪样又是我李永仲做下的事?全是李永伯的手尾!但如今却都来劝我!”
年轻人冷笑起来:“不过是一个讲道理,一个不讲理罢了!这世道,道理总是说不过歪理!”
王焕之叹口气,道:“如今,果真是要……”
“果真要。”李永仲斩钉截铁地说:“待李三忠同大哥说好,我便要寻族老开祠堂,将此事定下章程!此事手尾一了,新井的事便得放上日程来!我打算着晚至明年三月,我至少要开三口井!”
师爷吓了一跳,显然李永仲的打算让他吃惊不小。“东家,”为求慎重,王焕之不得不再行开口:“这个数目,不是小事啊。”
“无妨。”李永仲咂了口茶水,摆摆手道:“现下离年节尚远,我也并不说在冬日里开井,但招工的事可做得起来了。”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笑意,“我那好大哥,从前的名声开还在呢,那几口井上的挑水匠必不肯为他做事的。”
“却怕底下的管事……”王焕之有另一层顾虑。
“那怕个甚?谁人不是学着做起来的?正好新井初立,调原来的老手去新井,留一半人在老井上头便是了,师傅带学徒,还能带不出几个?”李永仲打算此事显然不是一天半天的时辰,他在这上头思虑已深:“我又不要他精通诸般,只要此处如何彼处如何,每人精通一处便也有了,通力协作,我并不怕人多,只担心乱了章程。”
说到此处,王焕之也带上几分笑意,露出些轻松来:“井上规矩原就是极严的,但东家那些想头却更好,早几年我便说东家是生就的商人,天生的精明,”他脸色忽然黯淡几分,道:“东家这般资质,若托生在读书人家里,异日朝堂之上,不愁没有东家的位置。”
李永仲却失笑起来,道:“师爷还是读书人的心!我却是不耐烦那些的。”他从凳上站起来,舒了舒筋骨,在地上走了两圈,道:“如今这世道,便是如今我生就的读书种子又如何?”
“便不说辽东事已糜烂,单说西南,天启二年的奢安之乱连绵好些年,直到今日也还听说附近哪里的土司又乱了起来,官军何时又能平乱了?奢安之乱时乱军过富顺——那时我已是记事的年纪,还记得父亲早早打发李三忠并师爷两个,带我和大哥走避成都,他独个儿在富顺支应,天可怜见,饶了我父亲一条性命!”
王焕之脸色都变了,急匆匆地站起来,一把攥住李永仲的手,好险将他拉个踉跄,声音里全是紧张:“噤声!仲官儿,你的胆子可太大了!”
李永仲一把甩开师爷的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又猛地灌了一大口茶,方才缓过来,他看着王焕之依旧紧张的脸,无奈地笑了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哪里还不晓得轻重?如今这时局,便是考了状元又如何?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国朝官民人等向冷待军汉,但依我看,这世道,没有一口雁翎刀,便到处行走不得啰。”
这话说得王焕之也没了声气。两个人默然而坐,半天师爷才勉力道:“这些自有朝堂上大老爷操.心,我等小民想想自己的营生就好。”
“皮将不存,毛之焉附。”李永仲叹了口气,摇摇头表示不想再谈这个话题。
王焕之迟疑一阵,道:“东家,其实,我以为大管事所虑并无不妥。”
李永仲抬手为师爷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开口:“他毕竟是我父亲手上使过的老人,必定是极为周全的。”
极为周全?师爷咀嚼着这几个字,竟有些不敢开口了。
但李永仲却不管他,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可惜,人心果然是偏的。李三忠所说那些固然是对的,但我现在事情无数,可没有什么时间和我那个好大哥纠缠。”他的目光似乎极近又极远,语气幽然:“只是现在,不由我不想起段伯。”
师爷静了片刻方劝道:“做大事者不惜身。既然东家有心,些许流言,也就……让它去罢。”
“也,只能如此了。”
李三忠在李永伯院子外转悠了一下午,思来想去,无数次想要拔腿便走,但最后时刻总是软下心肠。最后他一跺脚:“罢罢罢,他好歹是大房正经主子!”于是寻了李永伯说话。
李永伯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一番。李齐在世时,李三忠待他从来恭谨有加,谁知道老爷子尸骨未寒,他便跑去舔老二的屁沟子!无耻小人一个,李永伯现在很是不待见他,但终究没有傻到头上,他还是晓得大管事多少顾恋着过去的情分,凡事都向着他几分。
现在看他一脸为难的神色,李永伯心中竟生出几分快意来,哈地笑了一声,他拖长腔调慢吞吞地开口道:“啊呀,真是稀客!”
大管事苦笑一声:“大少爷莫要寻小人开心。”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个,仲官儿托我同大少爷商量件事。”
听到李永仲的名字,李家大少爷李永伯脸上迅速飘过一阵阴云。但李齐去世之后在家中大不如前的待遇还是让李永伯对年轻的弟弟生出几分忌惮来。他故作不在意地撩起衣摆往圈椅中一坐,斜眼往李三忠脸上一瞥,冷笑道:“我那好弟弟还能同我商量事?有趣有趣,如今他可是正经家主,同我这个破落户的大哥又有甚好说的?”
李三忠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这就是主人翁抱了大半辈子期望的长子正孙!他殷殷恳求,甚至豁出一张面皮,希望仲官儿以李家基业为重,不要生了意气,但现在看李永伯的样子,李三忠不由怀疑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也许,让李永仲扔掉包袱,对李家基业来说才是最好。
如此诸般念头只在大管事心头一闪而过,电光火石间他面上仍旧一片恭敬,甚至在说话间深深埋下头去:“仲官儿吩咐小人,只说伯官儿毕竟是正经的长房嫡子,哪怕是为了孝悌二字,面上也须好看些。”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一字一句道:“仲官儿有意,平分盐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