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捧着黄铜水盆穿过天井,绕过抄手回廊,一路脚步匆匆行来。她十二三的年纪,个子在同龄人中虽说算高,脸上却仍是满团孩气,身子也单薄得很。黄铜盆足能放下一个周岁婴孩,如今满满一盆水,份量实在让荷香端得吃力。
“荷香啊,这是往哪儿去呢?”西厢房那边的大丫鬟春远远看见她,柳叶眉梢顿时一弯,脸上变作一个笑来。她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地嗑瓜子,间隙招呼荷香道:“来来来,姐姐同你说会儿子话。”
“好姐姐,娘子正等着热水呢,容我先送去,一会儿定来陪姐姐说话。”荷香见是三姨娘身边得用的大丫鬟阿春,眉心微蹙,脸色稍变,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冲阿春蹲地一福,手中的水盆有意无意在阿春身前晃荡,看似天真不解世事地道:“璋哥儿今儿早上好容易退了热,娘子叫打水给璋哥儿擦身呢。”
阿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但立刻叫她遮掩过去。只见她丢了手里的瓜子,笑得可亲可爱,朝着小丫头走过来,一面嗔怪道:“你年小腿短,既是璋哥儿急用,耽搁这半天,怕是娘子着急了,姐姐我便帮你端去如何?”一面伸出手去作势要端她手里的水盆。
荷香是陈氏陪嫁乳母的亲孙女,自小被祖母带在身边亲自调教,沉稳聪明,更得当家娘子陈氏的喜欢,年纪虽小,却是一等一的心腹之人。小丫头同交好的姐妹们鄙薄姨娘已久,又怎么肯让姨娘的丫环碰这盆要给少爷璋哥儿用的水?不由猛地后撤一步,盆中热腾腾的水险些就要荡出溅在阿春的身上!
大丫鬟的脸色倏地沉下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脸色紧张害怕的荷香,正要打算好好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一个大嗓门突然在她身后炸响:“阿春啊!你个死浪蹄子!这是到哪里偷懒去了!”
荷香脸上的肌肉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阿春百般不情愿地转头,正是三姨娘房中的管事媳妇,她皱着眉毛将阿春上下一打量,正打算说话,这才瞧见荷香,脸色稍缓地跟小丫头打了个招呼:“荷香啊,这是往哪里去?”
“吴妈妈好,我这是给璋哥儿送热水去。”荷香略低低头,十分恭敬地对这个三姨娘房中有数的管事媳妇道:“阿春姐姐在这里叫住我说要顽呢。”
吴妈妈扭头狠狠瞪了一眼阿春,再转回来脸上神色和蔼慈爱,看不出半点之前的暴戾刻薄,她笑眯眯地往荷香肩上轻拍两下,亲送这小丫头上了回廊,道:“你这丫头太不晓事,既是璋哥儿急着用,哪能听你阿春姐姐的胡咇,她就是贪顽呢,你快去吧,娘子该等急了。”
目送荷香拐过那株美人蕉,吴妈妈这才收回视线落在阿春身上。阿春规规矩矩地站在她面前,哪有半分在荷香面前的跋扈?看了半响,吴妈妈突然一把将指头戳到荷香脑门上,语气刻薄道:“没眼见的东西!你招惹她作什么!”
“那小丫头仗着祖母是娘子的乳母,看人惯向鼻孔朝天。”荷香被吴妈妈一指头戳得朝旁边歪过去,又赶紧站直站好,十分委屈地同她讲:“我也并没有作什么……”
“还没作什么?!”吴妈妈猛地提高声音,原本圆润温厚的嗓音顿时杂入破锣般的刺耳,许是怕旁人听见,叫出那声之后,她便紧紧抿紧嘴唇,然后将这蠢不可及的丫头一把扯到月亮门背后,一双白多黑少的鱼泡眼阴沉沉盯着她,面上再无半点笑意,突地一把掐上了阿春的上胳膊,使足了气力拧转,便是阿春疼得变了脸色也毫不放松,足有小半炷香时辰才松手。
看阿春挂着两泡泪落也不敢落,吴妈妈这才略略满意,收手回来,虎着脸训道:“那小丫头片子的祖母是娘子身边一等一的得用人,你去惹她作什么?咱们姨娘虽说在老爷那里是个热炭团,可是正房娘子要收拾你,便只要一句话儿!你招惹她,图个一时痛快,娘子若是因此记恨姨娘,将你这小浪蹄子一杖打杀也不顶事!”
此刻的东院正房内,大丫鬟梅香来不及埋怨,她急忙从荷香手里接过已经不再滚烫的水盆,指挥着小丫头捧来小半盆凉水,往里兑了热水,试试水温,这才往里投下帕子,稍稍搓洗便拧了半干递出来。陈氏亲接了过来,旁边伺候的小丫头小心地揭了厚厚的被子,露出璋哥儿汗透重衣的小小身子来。
脸色苍白的孩童朝她虚弱地喊了一声:“娘……”
陈氏勉强笑了笑,伸手拿帕子细细地拭了儿子头上的汗,俯身柔声问道:“璋儿,好些了吗?”
“我好些了。”璋哥儿顿了顿,可怜巴巴地看着母亲,细声细气地开口:“怎么没看见爹爹……”
正在给儿子擦身的手一顿,然后陈氏若无其事地一边继续温柔给儿子擦汗,一边轻声哄道:“你爹爹忙着大事呢,璋儿不可任性,好好睡觉,好好吃药,这样病才好得快。”
屋子里其他人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个。直到陈氏为璋哥儿换上干净的松江细棉中衣,又哄着他喝药躺下。屋子里沉滞的气氛才稍稍缓解。放下绛色百草方胜纹床帐,陈氏方才的一脸慈母神色消退得干干净净。她看了左右几个专门服侍儿子的丫鬟一眼,往日里温和清淡的眼睛里只有一片冰冷,也不见她有何动作,只淡淡道:“你们几个服侍璋哥儿的用点心,璋哥儿好了,自然千好百好,璋哥儿不好了……”
陈氏迈出房间之时,将话抛了下来:“连你们家人在内,一个都别想给我跑!”
“荷香,怎去得这般久?”回到正房的东间暖阁,陈氏往罗汉榻上坐下,略有几分烦躁地挥退给她上茶的小丫头,沉着脸蹙眉问荷香,“你一贯办事利落仔细,我信重你,你今天却连盆水都打不来?必有其他缘故。”
早已满腹委屈的荷香闻言眼圈一红,忍了忍方才上前道:“奴婢从茶房端了水出来……”她将阿春并那个管事媳妇学了一通,最后再忍不住,低泣一声,道:“奴婢不是为了自己,奴婢不过是个底下人,有何委屈可说呢?可是想着娘子和璋哥儿,奴婢再忍不住。娘子是何等和善的一个人?璋哥儿又是老爷唯一的骨血,容奴婢僭越一句,”荷香一咬牙,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凄冷道:“若以后,三姨娘……”
“够了!”陈氏猛地一拍桌面,面带寒霜,她面无表情,眼睛里闪着捉摸不定的光,字字句句仿佛从牙缝中一个一个字挣出来,磨出来:“这不是你能管的事儿!王妈妈!你是怎么管教孙女的!带她下去,好好教教她,什么叫上下尊卑!”
陈氏的乳母木着脸朝陈氏福了一福,默不作声地站出来带了默默流泪的孙女下去。等这对祖孙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房间里只剩下年初李永伯花了千两银子从成都府辗转买来的自鸣钟滴滴答答的钟表走动声。静默一阵,陈氏垂着眼帘,仿佛疲累已极地靠在罗汉榻靠背上,她的大丫鬟竹香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蹲下身轻手轻脚地替她捶腿捏背。
“娘子。”兰香走进来,恭敬禀道:“仲官儿院子里的李管事送来几根人参,说是去宜宾时专程为璋哥儿买的,是他这个做叔叔的一片心意。”
陈氏睁开眼睛,淡淡道:“小叔有心了。我替璋儿谢谢他。”又同兰香讲:“你去告诉李管事,就说我承小叔的情,也承他的情。兰香,封一包茶钱给李三忠,就说天寒,我这里没有好物件,就请他喝杯茶了。”
“是。”
梅香裙袂微动,环佩无声,行至陈氏三步前停下,福了一礼,道:“娘子,奴婢去看过了,璋哥儿睡得很好。”
“辛苦你了。”陈氏叹了口气,从罗汉榻上起身走了几步,想了一想,脸色变幻不停,忍不住又问:“西厢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奴婢方才正从西厢外的过来,听见,似乎有老爷的声音。”险些将衣角捏破,梅香将头埋进胸里,声若蚊蚋道:“奴婢听说,老爷最近一直宿在西厢……”
深吸一口气,陈氏面色惨白,强撑着坐下,竹香将她扶住,朝梅香丢个颜色,两个丫鬟将陈氏扶到罗汉榻上坐好,又赶紧端了热茶来,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声音里掩不住凄楚,双眼含泪,小声劝道:“娘子,就算是为了璋哥儿,您也得保重自己,若您有个什么不好,璋哥儿小小年纪,失去护持,怎么能捱过去?”
“荷香小小一个丫头,都知道心疼璋儿!心疼我这个一味良善的主母!他呢!一个从窑子里赎来的婊.子!阖家上下也就只有他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里!”陈氏字字淬毒,声声咽血,“就连二叔,去趟府城,还能记挂他体弱多病的侄儿!”
“李永伯,你难为人夫,难为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