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从公廨的窗口照进来,将有些昏暗的公廨照得通透。
此时,县君裴行俭端坐于自己的几案前,桌上摆着高高的案件卷宗。
对这一点,苏大为是心生同情的。
从他看来,裴行俭绝对可以称一声“劳模”,每天处理的公务不知道有多少。
别看只是长安一县,但这可是大唐国都啊,整个国都就分为长安和万年两县,裴县君面对的是半个长安的行政,其案件之繁杂,各种奇葩事之多,足以令人崩溃。
但是这一切,裴行俭都扛了下来。
坐在裴行俭对面的,是苏大为的熟人,一直以冷面著称的大理寺主薄李思文。
两名大理寺的差役站在李思文身后,其中一人,就是苏大为推荐给李思文的高大虎。
除了这几人,
在公廨正中的位置,还站着怂头巴脑的长安不良帅陈敏。
苏大为记得,上午陈敏带人出去时,虽然被县君刚痛骂过,但精神头还挺足的。
这才过半天,陈敏身上就像是泄气的皮球般,眼见的萎靡下来。
“搜查搜查,除了劳而无功的沿街搜查,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裴行俭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这已经半天了,大理寺和刑部给长安县只有七天时间,今天还能不能查到些进展了?除了沿街搜查,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县君……我,此事一点头绪也没有,除了按街排查,卑职实在……”
“不要说没法子。”
李思文冷冷的声音这时响起:“办法总比困难多,否则陛下用我们这些人做什么?”
“刑部尚书张行成张大人,上午派了人到我大理寺,询问案情。长安县应该知道,这次幼童被劫案里,张易之与张昌宗皆是张氏子弟。
如若不是张大人公务繁忙,几乎就要亲自来大理寺过问了。
长安县如果再不拿出可行的方略,如果案件再无进展,只怕就不是我大理寺过问,而是刑部张尚书亲自问你们。”
这话出口,陈敏的脸色顿时煞白,虽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脸上的冷汗仍不断滚落。
他伸手不断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卑职,卑职这就加派人手,加派人手……”
县君裴行俭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苏大为回来没有?”
“县君!”
站在门外冲两旁差役使眼色,让他们别出声的苏大为,忙快走进公廨,向着李思文抱拳:“见过李主薄。”
他的目光从高大虎脸上一晃而过,接着向裴行俭抱拳道:“见过县君。”
“你可算回来了。”
裴行俭似是松了口气。
说来奇怪,自从用了苏大为后,在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有苏大为在,案件就出不了屡子。
陈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苏大为。
原本与苏大为存着竞争的关系,可是这个当口,也顾不上别的,见到苏大为,他心里也是稍稍一松。
在这种麻烦的案件下,有苏大为这个副帅存在,其实是替他分担压力了。
否则刑、大理寺、县衙三重压力下来,只怕他这个不良帅也就当到头了。
“县君,李主薄,我上午去了趟大慈恩寺,有人说那晚见到有黑衣人躲进寺里。”
苏大为抱拳道。
这个时候顾不上藏着掖着了,先把掌握到的情况与县君和李思文通个气。
裴行俭面上露出惊讶:“大慈恩寺?”
李思文皱眉道:“陛下十分信重玄奘法师,大慈恩寺也一向戒律森严,劫匪怎么可能藏在那里?”
“李主薄说得是,我与玄奘法师聊过,法师说,昨晚有倭国僧人去过大慈恩寺,借阅经书,我想,接下来查一查那几位倭国僧人,看看是否与案件有关。”
“倭国人。”
李思文眯起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
裴行俭双手负后,来回踱了几步:“总是一条线索,查下去才知道有用没用。”
说完,他又扫了一眼束手立在一旁的陈敏:“如果你没好办法,就多听听苏大为的。”
“是。”
陈敏满脸羞红,忍气吞声的应了一声。
但是看他的表情,这无异于是一种羞辱。
堂堂不良帅,居然要听副帅的?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县君这是把自己架在火架上烤。
但此时也顾不上分说此事。
就见裴行俭向自己看过来:“苏副帅,除了查倭国僧人,此案,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有。”
苏大为忙抱拳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这些劫匪,劫走这些孩童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我查过失踪孩子的户籍卷宗……”
“查这些有什么用?”
陈敏心情正恶劣,忍不住插口道。
“有用。”
苏大为顾不上去管陈敏如何看自己,向正冲自己注目的裴行俭,以及低头思索的李思文道:“如果是寻常劫案,不会像这次这样大张旗鼓,我总觉得,这帮劫匪背后有不同寻常的目地,所以卑职想从这些孩子身份着手,看看他们究竟有何共通之处。”
停了一停,他抱拳道:“此案,最难解的就是劫匪的动机,一但能知道此事,破案,不难。”
“好。”
李思文抬起头来,目光里透着一丝嘉许。
“你这思路是对的,如果需要协助,只管派人知会与我,大理寺这边差役人力,卷宗资料,都可以尽力配合。”
“多谢李主薄。”
苏大为抱拳谢过。
“别谢我,这只是为了配合破案。”
李思文站起来:“七天,别说是你们长安县,我们大理寺,也一样压力巨大。”
他向裴行俭看去:“长安县与大理寺,要通力合作,尽快将此案做一个了结。”
“大家都这么想。”
裴行俭苦笑了一下。
“好了,有苏副帅说的这些,今天我就不烦你们了。”
李思文道:“不过最迟明天,你们要告知新的进展,免得……”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名长安县的差役,从外面脚步匆匆的跑进来,向裴行俭鞠躬道:“县君,有人报案。”
李思文的话被打断,脸上闪过一抹不悦。
裴行俭向一脸紧张的差役皱眉道:“没见我在与李主薄说话吗?什么案子这么急。”
“是……是大慈恩寺的僧人前来报案,说,他们寺里一个小沙弥不见了。”
公廨里声音骤然安静。
苏大为,陈敏一脸骇然。
裴行俭脸上一黑。
李思文则是面无表情,仿佛化作了石像。
过了数息,从李思文牙缝里吐出一句:“又一起失踪案。”
“大慈恩寺也有孩子失踪?”裴行俭声音里透着一股郁气,一股邪火从他心中升起。
苏大为,则是心头一震。
自己刚才从大慈恩寺回来,县衙就收到报案,这未免……
等等,大慈恩寺,那可是属于万年县管辖啊。
如果出了什么事,也应该是向万年县报案,万万没有绕远路,跑到长安县来报案的道理。
公廨里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在县衙正厅,县君裴行俭,大理寺主薄李思文,以及苏大为、陈敏,见到了来报案的僧人。
这位僧人穿着寻常的灰布僧衣,身材胖大,额头上渗着油汗,见到苏大为时,他双手合什,低头道:“见过苏副帅。”
此人,正是不久前苏大为才见过的大慈恩寺僧人,悟能。
苏大为看了一眼裴行俭以及李思文,这才把目光转到悟能身上:“悟能大师,不久前我才在大慈恩寺,怎么突然会出这样的事?还有,如果报案的话,大慈恩寺应该是去万年县吧,为何舍近求远?”
“是这样的。”
悟能吞咽了一下口水:“上午在与苏副帅谈过后,法师命我在向寺中僧人宣讲戒律,让众人无故不得出寺。结果在清点人数的时候,贫僧发现,一位在本寺挂单修行的小沙弥不见了。
在反复求证,确实不见他后,本寺便派人向万年县报案,法师则说,苏副帅正在查上元夜孩童劫案,本寺失宗的小沙弥,或许与此案有关。
所以法师令我来此,知会苏副帅一声。”
“原来如此。”
裴行俭看了一眼李思文,暗自点了点头。
这次的案子,丢失的孩童本就不止长安县,万年县也有。
这样看,两县之间,也得通力合作了。
稍后,要派人与万年县那边连系一下,看如何整合人手,集中力量侦破此案。
“悟能大师,你们寺里的小沙弥叫什么?多大年纪,最后看见他在什么时候?”
苏大为向悟能发问。
“哦,关于失踪小沙弥的情况,法师写了一份文书,苏副帅你看。”
悟能伸手自袖中,取出一张贝叶。
贝叶就是贝树叶子,源自天竺,佛门中人常用此叶抄写梵文。
玄奘法师尤爱用此物书写,上次他写给那罗僧的信,也是用贝叶。
苏大为双手接过悟能递过来的贝叶,向县君和李思文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落到贝叶上。
一目十行的看完贝叶上玄奘法师写的信,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大慈恩寺,失踪的小沙弥叫,明崇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