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方相氏面具的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为何要劫持幼童,又为何要攻击自己?
自己的记忆为何会出偏差?
这些,目前统统没有答案,也找不到下一步的线索。
当真是……
就在苏大为皱眉思考时,禅房外传来敲门声,继尔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响起:“首座,有长安县的不良人,说要找苏帅。”
玄奘法师看了一眼苏大为,扬声道:“请进来。”
苏大为心里想着,之前跟钱八指说过,有事就来大慈恩寺找自己,多半是钱八指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了。
不多会,禅房门打开,钱八指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进来,先是看了一眼苏大为,扫了一眼禅房内的情况,接着向坐在首位的玄奘法师叉手为礼:“见过法师。”
玄奘微微点头:“阿弥,你们有事就先去处理吧,我也要继续译经了。”
“是,叨扰法师了。”
苏大为向他抱了抱拳,又向行者点点头,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的明崇俨,拍了拍钱八指,跟着他一起走出禅房。
回首望时,禅房里烟气缭绕,而那个面目祥和的老僧,玄奘大师,低头垂目,重新翻阅起面前的梵文经书。
禅房里,一时安静。
心里微有所动,苏大为转脸向着钱八指,拉着他边走边说:“八爷,怎么了?可是万年县和大理寺那边找我?”
“阿弥,你听我说。”
钱八指舔了舔唇,低声道:“还记得你拿回来的那张纸笺吗?”
“嗯?发现了什么?”
“那纸,不是寻常之纸,而是勋贵家私制的纸。”
“嘶~是哪一家?”
苏大为心里一惊,接着一喜。
这就是有线索了。
有线索,就好办了。
大唐虽然已经普及了纸张,但是民间所用一般比较粗糙,而那些贵族们,一般会请专门的制纸师傅,用上好的材料做一批精制的纸,以便族中使用。
“是兰陵萧氏!”钱八指又舔了一次唇,显得有些紧张。
兰陵萧氏?
苏大为愣了一下,这个萧氏是?
好在钱八指直接说了出来。
“兰陵萧氏属于山东贵族,是顶级门阀,最早开基于东海郡兰陵县,初次兴起是汉宣帝时期大臣,太子太傅萧望之。
自汉到西晋末年,二百余年,渐渐中落,到晋末南迁时,家族大多安置于武进,称之为‘南兰陵’,是南朝四大侨望之一,贵不可言。”
苏大为听着只觉得脑壳疼。
反正是个大贵族就对了。
“那萧氏咱们好查吗?当前朝中有谁为萧氏撑腰?”
“这个……”
钱八指挠了挠头,从袖子里,颤颤巍巍的摸出张纸条看了一眼,一边看一边道:“蒋南查的资料,现今萧氏……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萧贵妃,出自兰陵萧氏。”
“贼你妈。”
苏大为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种事,如果涉及到贵妃,就麻烦了。
谁都知道枕头风的可怕。
哎,等等,萧贵妃,听起来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
“阿弥,可不可查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堪堪走出大慈恩寺的寺门,门口有知客僧向苏大为和钱八指稽首恭送。
“是什么?”
“是陈敏,他派人盯着蒋南他们,知道此事与兰陵萧氏有关,他已经带人匆匆出去,不知会做出些什么。”
“他疯了?”
苏大为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陈敏也不至于这么虎吧。
人到中年了,应该没那么冲动才是。
总不至于带着一群不良人冲去找兰陵萧氏的麻烦啊,双方这个身份也不对等。
“先回去再说,找蒋南过来问问。”
一个时辰后,苏大为带着手下不良人蒋南、钱八指、南九郎等人,脸色铁青的站在金城坊的一处宅院前。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从里面传来。
衙门里的差役和陈敏手下不良人已经将宅子围住,不时可见大理寺的人从进面进出。
“大案。”
钱八指在苏大为耳边小声道。
苏大为抿着嘴,脸颊旁的咬肌动了一下,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的光景,在长安县又发生这种事,真不是好消息。
不过,看陈敏脸上的表情,似乎还挺开心的。
陈敏正手扶刀柄,腆着肚子,接受大理寺一名主薄的询问,似乎在陈述案情。
“我与手下不良人,查到幼童案贼人用过兰陵萧氏秘制的纸传信,比对过笔迹,确定就是这萧氏旁支萧胡平,就是这家人,于是便带着手下赶来拿人。
结果来的时候,大概是走漏了消息,疑犯已经畏罪自杀,不过在这家后院,找到了失踪的孩子,上元夜的劫童案,总算是破了,呵呵。”
“陈帅。”
苏大为上前去,冲那名主薄点点头,再向陈敏道:“失踪的孩子都找到了?”
“找到了,一个不少。”
陈敏破了案子,脸上有光,显得气色很不错。
略微有些得意的向苏大为道:“阿弥你倒是来晚了一步,不过没事,案子破了,是我们不良人共同的荣耀。”
“我去看看。”
“看可以,注意不要动现场的东西,要保护好现场,大理寺的杵作正在勘验。”
陈敏颇为自信的挥挥手。
苏大为没多说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招呼南九郎和钱八指、蒋南三人跟上,其余不良人就在门外候着。
多了也不让进,里面官府的人比这家人都多。
走进院子,迎面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苏大为忍不住皱了皱眉。
在他身后,南九郎有些不满的嘀咕道:“明明是我们先查到的线索,最后被他摘了桃子。”
“九郎,这事休要再提。”
苏大为回头瞪了他一眼,又向蒋南道:“你的功劳我会记下,必不会少了你的赏赐。”
“谢苏帅。”蒋南冲他抱了抱拳。
“走,进去看看现场。”
苏大为说了一声,带着三人绕过院里的差役,继续向前。
院子里有些凌乱,草木断折,似乎发生过什么。
不过苏大为无遐细看,带着三名不良人很快来到院后的厢房。
前方,陈敏的左膀右臂蜘蛛伸手挡住四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原来是苏副帅,杵作正在里面验看,苏副帅先等等。”
“我就在窗边看一下。”
“哦,那苏副帅请自便。”
蜘蛛侧身让开。
钱八指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带着人,来到厢房窗口。
里面,两名杵作正在忙碌。
床上,并排躺着两人,年纪三十许,一男一女,应该是夫妻。
脸色青黑,嘴角有血溢出。
看上去像是服毒自尽。
在床边,一名杵作正在翻看桌上的书信,各种往来文书寻找线索。
唐时的刑侦十分发达,从验看现场,寻找线索,证据比对,到验尸,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断案流程。
恰巧苏大为与窗边检查书信的那名杵作认识,不由开口道:“徐杵作。”
“哦,苏帅。”
那名杵作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
苏大为隔着窗子向他道:“现场有何发现?”
杵作翻动手里的书信道:“留有遗书,说是东窗事发,所以自尽。”
“自杀?”
“对,后面厢房还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有奶娘,四名使唤丫头,两名下人,一名厨娘。”停了一停,杵作道:“全家十二口,全死光了。”
“灭门了。”
苏大为旁边的蒋南忍不住道。
“是啊,死了,都死光了。”杵作摇摇头:“够狠心的,自己走也就罢了,连自己孩子和下人都没放过。”
“这事……不对。”
苏大为喃喃自语,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真是这萧胡平做的,但他没理由这个时候自杀,不良人还没找到他家,是谁向他报讯的?
从蒋南找到纸笺来源,到陈敏上门,前后总共就一个时辰,怎么来得及?
这种自杀不可能是仓促成事,时间完全对不上。
“苏帅,你说这家人不是?”杵作是老手,说到一半就住嘴了,左右瞥了一眼,自觉的低下头,不再说话。
做这一行,见过太多,知道有些话不可乱说,否则命不长久。
“被劫的四个孩子在哪发现的?现在在哪里?”
苏大为再问。
只是那名杵作已经嗅到了风险,一个字也不说,只是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苏大为也不多问,带着钱八指和南九郎、蒋南继续向后院走去。
蜘蛛这时又从一旁赶上来:“苏副帅,还要去后院?”
“我想去看看那些孩子被发现的现场。”
“这个,何必这么麻烦?”
蜘蛛笑道:“大理寺有人在后面,咱们衙门里的差役也在帮忙,人够多了。”
苏大为抬头看了他一样,冷冷道:“我行事,何需向你解释?”
“呃。”
蜘蛛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怂了下来,有些不甘心的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苏大为他们去后院,却也不敢再拦。
长安县衙。
县君的公廨中,陈敏双手抱拳,向着坐在上首的县君裴行俭大声道:“全赖县君之威,劫童案已经破了,犯人畏罪自杀,四名孩童都已救出。”
这两天,为了上元夜孩童被劫案,陈敏被裴行俭骂得是狗血喷头,现在案子破了,之前耸头巴脑的他,瞬间就觉得扬眉吐气起来,脸上亦充满了红光。
裴行俭翻看着关于案件的最新卷宗,还有白天杵作勘查后写下的文书,点点头,缓缓的道:“做得不错,此事……”
“县君。”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大为突然开口道:“此案尚有疑点,卑职下午去过现场,那家人,我怀疑只是被人扔出来做替罪羊的,实则真凶另有其人。”
“苏大为。”
陈敏吓了一跳,扭头看向他,面上五官显得有些扭曲,一脸气急败坏的道:“你乱些什么?”
“我没有乱说!”
苏大为据理力争道:“那萧胡平,听说只是个读书人,并未习过武艺,如何在金吾卫和不良人手下脱身?又如何一人分别劫走四个孩童,此为疑点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接着道:“四个孩子藏在后院,要吃喝拉撒,如何瞒过家中下人?又如何瞒得过那厨娘?此其二。”
“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是那萧胡平所为,他又有什么理由,将家中满门老幼,包括两个幼子毒杀,此其三。”
“最后,做这一切,与他萧胡平,有何好处?犯人动机为何?”
苏大为一口气说出这些,向裴行俭抱拳道:“此四点不找出答案,属下认为,劫童案未破,真凶,另有其人,请县君明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