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节,后世多以戏剧形像,混世魔王程咬金传世。
苏定方……
苏定方那个戏剧形像完全是反派,那个就不提了。
真实的程知节虽然不如李靖那种超一流名将耀眼,但能被李世民挑中的人,又岂能是草包?
乱世之中,都是一刀一枪拚杀出来的。
没本事的人,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虽然正史罕有记载程咬金用兵,但从刚才跟苏大为的一番话,这个人,对太宗用兵之法,如掌上观纹般。
纵使不是超一流,那也是准一流的名将。
至于苏定方,就更不用说,在高宗朝,李靖这些人都故去后,他就是最强的军神。
没有之一。
苏定方一生灭国无数,堪称高宗朝最强战神。
苏大为现在纯粹是看戏的心情。
刚才程知节那番话,他始终觉得是在托推,什么叫不适合用兵,什么叫没有天时地利,那得看是谁。
如果是苏定方,程知节那番话便不好使了。
历史上,苏定方可是有几千破十万的记录的。
倒要看看程老魔头,再怎么糊弄。
其实很明显,虽然一路上苏定方隐忍不发,但以他的用兵性子,性烈如火,龟缩绝对不是他能忍受的。
程知节的乌龟战术,与苏定方用兵侵略如火的风格,迟早会爆发一场冲突。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沉默。
大帐中,程知节与苏定方好似斗鸡一般,瞪着对方,谁也没有再开口。
但是沉默中,却像是有看不见的东西,在对峙,在碰撞。
苏大为甚至怀疑自己幻听了,他仿佛听到空气中有金铁交鸣之音。
不,那是宝剑出鞘的锐声。
就在这一瞬,苏定方开口了。
他将手里半截残砚往桌上轻轻一放:“大总管,你知道我,从贞观年间到现在,二十多年没真正掌军了,宝剑出鞘,总要见血。”
“定方,你的用兵之能,我们都知道,不需要证明自己了吧?”
程咬金放缓了语气,伸手将半截残砚推开:“再说你不是才从辽东回来嘛。”
“辽东那次,除去往返,满打满算也就不到半个月,他们坚壁清野,我没等到战机便被陛下召回了。”
苏定方平静的道:“东突厥在我手里灭了,我相信,西突厥也将在我手里灭掉,我有这种强烈的预感,这是我的宿命。”
“定方,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程知节有些不耐烦的挥手:“随时可能大雪封山,现在哪都别去,咱们这次出征,只要不折损,就是胜利。”
“我要三千人,只要三千骑。”
苏定方仿佛没听到程知节的话,执着的道:“给我三千骑,我将踏破西突厥王庭,把阿史那贺鲁带回来。”
“苏烈!”
程知节的音量提高了几分,称呼也不同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会用兵……”
说出这句,他自觉语气有些冲,稍微缓了缓接着道:“从贞观年间到现在,我大唐征战不休,府兵疲惫不堪,你去下面看看,看看外面那些兵士,有几个想打仗,愿意打仗的。”
停了一停,他才语重心长的道:“定方,时移世易,现在,不是开国的时候了,大家都已经倦了。”
“大总管!”
苏烈的语气也一下子提高几分:“我大唐开国到现在,不过数十年,现在说倦,未免太早了,我们可以倦,那些敌国,高句丽、西突厥可没有疲倦。
难道太宗留下的遗志,到我们手里,还不能完成吗?”
这话就有些重了。
苏大为看看苏定方,再看看程知节,从两人的眼里,都看到了血丝。
不妙,好像都认真起来了。
也不知程知节为什么这么坚持,难道西突厥真这么强,不可战胜?
还是真的因为天气原因,想等到开春再动兵?
“定方,我们都是知兵的,要打,就一定要打顺风仗,如今天时地利皆不在我,下面士卒也厌战,则人和也不在我,这种条件,怎么能打?”
程知节双手扶住桌案,身体略微前倾,神情极为肃穆。
这个时候,他才展现出做为一军主帅的眼光见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这些都是太宗和卫国公的用兵精要,难道你都忘了吗?”
苏大为看了看他,仿佛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程咬金。
兵法谋略大家?
呃,刚才说的好像都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不过如果结合之前程知节所说,灭东突厥那一战,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庙算,先胜而后求战。
战机……
有点东西啊。
苏大为听得若有所悟。
苏定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那是,老程我打了一辈子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咳咳。”
吹牛吹到一半,突然想到这话有点影射太宗的嫌疑,程知节赶紧收口,剧烈咳嗽起来。
“总之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有一,便不会败太惨,有二,便有了胜算,如果三者齐备,那便可以摧枯拉朽。”
说着,他又伸指朝帐外指了指:“而且不怕告诉你,我们在这里等着不是没有意义。
此次出征,展现我大唐的实力与决心。
保证我们通往西域的商路。
威慑、压服那些墙头草的部族,让他们不敢全心倒向西突厥,便是有功。
另外,我已经征召了其他部族的人,让他们做我大唐鹰爪,等到开春后一起对西突厥用兵。
此消彼涨,自然更有胜算。”
征召其他部族,意思就是让臣服于大唐的蕃属部落,出兵出人。
当然,都是自带干粮,大唐不出钱。
这就是宗主国的威势,一句话,各部族便乖乖配合做仆从兵。
当年王玄策能借兵灭中天竺,正是凭此。
以极少的大唐府兵,配合大量的异族仆从兵,是大唐在西域用兵的一惯做法。
有时甚至只有主帅是唐将,底下全是异族仆从。
这种模式,其实是跟突厥人学的。
突厥做为横贯草原和东西的霸主,压服无数部族,其威势和影响力一直可达后世的中东。
这一路上的小部族,都得听霸主的号令,凡战,都要出兵做突厥的仆从。
苏大为听得程知节所说,细细一品,顿觉得大为有道理。
西突厥汗国,现在就算再怎么势力缩水,十几万控弦之士还是有的。
再加下底下一堆仆从部落,紧急情况下爆兵数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而大唐这边,这次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寒碜了。
以大唐军制,凡战,三名战兵,配一名后勤辎重兵。
此次作战,真正的战兵只有三万,后勤一万余人,其他七拚八凑,满打满算,也就四万余人。
如果能征召到足够多的仆从兵,倒是能增加不少实力。
就在苏大为这么想时,只听苏定方平静的道:“大总管,等各族征召的人手到了,阿史那贺鲁只怕早就得到风声跑了,
永徽二年,阿史那贺鲁与处月、处蜜、姑苏、歌逻禄、卑失等五姓背叛我大唐,侵犯延州,攻陷金岭城和蒲类县,杀死抢夺几千人。
陛下任命契苾何力、左武候大将军梁建方为弓月道行军总管,右骁卫将军高德逸、右武候将军薛孤吴仁为副总管,征发秦成岐雍府兵力三万人,以及回纥五万骑兵讨伐西突厥。
同年十二月,处月部酋长朱邪孤注杀死唐朝招慰使、果毅都尉单道惠,据守牢山。
永徽三年,契苾何力与梁建方等人在牢山大败处月部,虽然赢得一场天大胜,但终究被阿史那贺鲁逃走了。
西突厥也得以死灰复燃。”
说到这里,苏定方缓缓道:“若只是杀伤一些部民,放走了西突厥可汗,则年年征战,糜费更巨,如此,才是最大的失败。
以我之意,越是大雪封山,越是出其不意。
阿史那贺鲁决计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出击,此时若动手,很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最后几个字,苏定方可谓是掷地有声。
这正是他一生用兵的精髓写照。
大唐名将很多,除去卫国公李靖,真正能做到用兵如闪电,速战速决,以极小代价取得决定胜利的人,不多。
苏定方正是其中佼佼者。
他的兵法,承自李靖。
李靖用兵可谓深合《孙子兵法》,其疾如风,其静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学到了侵略如火。
穷追猛打,快进快出,突击斩首,快若闪电。
这正是他的作战风格。
至于程知节,这么多年观摹李靖和太宗李世民用兵之道,似乎也悟到了点东西。
那就是,不动如山。
“先胜而后求战,现在战机未到,我身为大总管,不能拿手下兵卒性命冒险。
突厥人是这么好抓住的?
这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他们来去如风,信奉萨满教,视死亡如归途。
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把手下兄弟们都拚光,这是好的选择吗?”
从程知节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气势,他坐在那里,气血沸腾,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
而苏定方,毫不畏惧的与其对视,缓缓的道:“考虑大局,那是为帅者的责任。今我为副,只用考虑如何把仗打得漂亮,如何将阿史那贺鲁这个根子铲去,令我大唐,不必再为西突厥劳师远征。”
苏大为站在一旁,一时听得呆住了。
可以说,当世不会有任何人,有这样的机会,听这两位大唐开国名将,将自己的作战思路,战略意图,这般掰开了揉碎了摊开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