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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余波

    “阿翁,圣人就算是被他一时蒙蔽,依我看,也终会弄明白,到时这苏大为必然被治以重罪……”

    李敬业滔滔不绝的道:“只可惜了谷德昭这些人,在这当口弹劾,不但没落到好处,还给自己惹一身灾,不过只等苏大为的把戏被戳穿,就……”

    他突然发觉李勣一直没出声。

    好奇的看向自己的阿翁,却见李勣拈须靠着逍遥椅,两眼似闭,但从眯着的缝隙里,偶尔能看到一丝精芒闪过。

    显然李勣并没非因为精力不济而迷糊,而是在算计着什么。

    “阿翁?”

    李敬业忍不住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勣两眼微微张开,旋又闭起,似乎喃喃自语般道:“苏大为我与他结识多年,这个人,是一个小猾头,倒是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李敬业一时没跟上李勣的思路。

    像阿翁年轻时的样子?

    阿翁年轻时,听闻乃是瓦岗寨上的一员骁将,深受李密器重。

    后来归了唐,也得秦王李世民信任。

    但这又与苏大为有何关系?

    “苏大为与老夫有数次军中合作……”

    李勣继续道:“他这人用兵,看着险,实则稳,算计一点也不比旁人少,所以才能屡战屡胜。”

    “阿翁,我不明白?”

    “像这样一位名将,你觉得……他会做没把握的事吗?”

    李勣看向李敬业。

    “或许是被逼急了才编个理由搪塞?或许有别的理由……总之疫疾这种事,几千年来,何曾断绝过?这苏大为说他的法子可以令大唐永不受疫疾之苦,这绝不可能?难道苏大为比历代医者和圣人都厉害?”

    李敬业强自辩解。

    “我不清楚疫疾的事究竟如何,但我清楚苏大为这个人。”

    李勣微微摇头道:“你只要认识他,了解他,就知道他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他敢这么对陛下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阿翁,我不和你争辩。”

    李敬业颇有些不服气的道:“再过些时,自然会有宫中消息传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就在此时,听得院门前府中下人道:“国公,有宫中消息。”

    李勣与李敬业对视一眼。

    “进来说话。”

    一名府中伶俐的下人快步走进来,先向着李勣行礼,再向着李敬业施礼。

    “免了免了,宫中有何消息?”

    李敬业有些急切的问:“可是与那苏大为有关?”

    “是。”

    下人点头道:“听闻说圣人已经看过剑阁都督府的奏折,还有苏大为呈上的抗疫之术,现在此法已经交给宫中医官讨论。”

    “他还真敢……”

    李敬业有些惊讶。

    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

    就算编些法子,也无法短时间内验证其真假。

    总之若说苏大为有本事能将困扰大唐的疫疾给彻底消灭,李敬业怎么都不会信。

    “宫中消息还说……虽然太医署的医官比较谨慎,没有就开国伯的法子做出判断,但是孙老神仙说,此法……可行。”

    嘶~

    孙老神仙,就是孙思邈。

    已经活了一百二十余岁的人瑞。

    连太子的病也是孙老神仙治好的。

    在长安,孙神仙已经是活神仙,就没有他看不好的病。

    太医署里的医官,也大多是孙老神仙的徒子徒孙。

    以他超然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那苏大为所献抗疫之法,可信度大为提高。

    “怎么会这样,连孙老神仙都说此法有效?”

    “孙老神仙还说,开国伯能想出此法,莫非天授?此诚大唐之福,其法,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啊!

    李敬业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坐在逍遥椅上,一直懒洋洋躺着的李勣也一下直起身,双眸大睁,精光闪烁。

    李敬业只觉一股凉气直冲上头皮。

    孙仙翁对苏大为抗疫法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那岂非成圣人了!

    “敬业。”

    李勣低沉的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似乎有一种急迫的意味。

    “我不管你对苏大为如何看,但此人,确实有大才,未来太子登基,他必是宰辅之臣……为我们李家计,你一定要与他交好,如果可能,就与他做兄弟。”

    “啊……阿翁,您在说些什么?”

    李敬业瞠目结舌:“苏大为不过一贱民出身,我们李家乃堂堂……”

    “混帐!”

    李勣怒道:“男人凭本事挣得的家业,有什么贱民不贱民的,你阿翁我当年上瓦岗时,也不过贱命一条!你若不想气死我,就按我说的话去做,错过此人,将来定会后悔!”

    “阿翁……”

    李敬业有些迟疑道:“这苏大为,真有这么重要?”

    李勣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抚摸着椅子扶手:“当年我曾数次向他示好,但他始终不愿与我家太过亲近,也不知是何道理。

    此人,确是老夫这十几年来,最为看好的后辈……

    老夫的眼光不会错,只要结好此人,今后我们李家的富贵就不用愁了。

    当年在军中我与他还有些香火情,你若主动结交,他定不会推托。

    你办好这件事,老夫百年之后,在泉下也可安心闭眼。”

    “阿翁,你真是太高看他了!”

    李敬业嘀咕了一句。

    见到李勣带着怒意的目光扫过来,他忙改口道:“我听阿翁的,我听阿翁的,我这就去找苏大为。”

    看着李敬业慌忙逃出小院。

    李勣长叹一声,靠着椅背,仰望院外的天空,有些意兴阑珊。

    这苏大为,为何就不是我李家人呢?

    ……

    右相府。

    丝竹之音,叮咚响起。

    一个美艳的琴姬,跪于书房的壁下,纤瘦白皙的十指,在琴弦上熟稔自如的拨弄。

    琴音清悦动人。

    端坐于桌前的右相李敬玄,双手交叠,双眸微闭,背脊挺直,似乎完全陶醉于音乐中。

    直到外面响起通报的声音。

    李敬玄这才睁开眼,向弹琴的琴姬挥挥手:“万姬你先下去吧。”

    “喏。”

    琴姬行了一礼,倒退着出去。

    与走进来的一名青年错身而过。

    那青年意味深长的看了歌姬一眼,嘴角微挑。

    向着屋中的李敬玄叉手行礼道:“见过右相,右相日理万姬,如此操劳,还要见下臣,下臣惶恐。”

    “坐。”

    李敬玄向着右手轻轻一指。

    那青年也不见外,神情自若的走向右手坐下。

    李敬玄没急着开口,手执着桌案上的一柄玉如意,在玉碟上轻轻敲击着,时轻时重,仿佛带着某种神秘韵律。

    “右相有话还请直说。”

    “当年你入都察寺,老夫也出过不少力,现在想找你讨回这个人情。”

    “哦?不知右相想要如何?”

    “今日含元殿上的事,当瞒不过你们。”

    “右相是说……苏大为?”

    青年两眼微微眯起。

    他有着一双丹凤眼。

    眉目细长。

    面若桃李。

    这一下眯眼,当真是风情万种,若非看他是男儿身,几乎能令所有人沉醉在他的阴柔气质里。

    李敬玄没有说话。

    没说话,便是默认。

    “右相怎么对苏大为的事如此上心……”阴柔青年脸上露出思索迟疑之色。

    “怎么,有难处?”

    “也不是说特别难,只是……”

    青年笑道:“右相可知,都察寺乃是苏大为一手创立的,您让我们去对付他,恐怕……”

    “哎,你这话格局小了。”

    李敬玄摇头道:“我请你来,只为讨个人情,如何是对付苏大为呢?话不能这么说。”

    “那……右相的意思是?”

    “都察寺虽是苏大为所创立,但他也是都察寺最大的阻碍,只要他在,都察寺永远是苏大为创立的都察寺……你们几位,也不敢说完全掌握。”

    李敬玄一脸正色:“国之重器,岂容落入私人,依本相看,当应该查明那些首鼠两端之人,清理干净,如此,苏大为不再干涉都察寺,你们可放心,本相,也可放心。”

    “哦~”

    青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么说,我便有些懂了。”

    他看了一眼李敬玄:“右相身为圣人左右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居然如此忌惮苏大为?”

    “何来忌惮,敬玄只不过,一心为国罢了。”

    李敬玄轻转如玉,向着青年道:“咱们,不是一样吗?”

    “对对对,右相说得没错。”

    青年抚掌大笑,默契都在眼里了。

    ……

    咣啷!

    一只金鸡红碗,被狠狠掷在地上,碎裂成千万片。

    “二兄,何事这么生气?”

    英王李显一脸惊讶看着对面的李贤。

    眼里闪过一丝惧意。

    按正史,在太子李弘与李贤一死一废之后,李显被立为皇太子。

    在继位后,李显重用韦后亲戚,试图组成自己的势力。

    李显把韦后的父亲韦玄贞由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并想要擢升为宰相,当时的宰相裴炎表示不可。

    李显大怒说:“我以天下给韦玄贞,也无不可,难道还吝惜一侍中吗?”

    就等你这句话。

    裴炎转头报告了武则天,武则天对李显的举动大为恼火。

    二月,继皇帝位才五十五天的李显被武则天废为庐陵王,被贬出长安。

    李显能当上皇帝,纯粹是运气使然。

    而他那么急着跳反武则天,结果不到两个月就被废,某种程度上,也显示此人城府不够,手腕亦远远不如。

    当然,现在的李显还没有经历那些人生的大起大落。

    “二兄,谁惹你生气了?我替你去教训。”

    见李贤没理自己,李显舔着脸,主动讨好道。

    “这忙你帮不了。”

    李贤这气也不是冲李显来的,他消化了一下,斜眼看向长得胖乎乎,圆头圆脑的李显。

    “对了,显弟,你最近是不是要向母后求些大匠?”

    “没有啊?”

    “谁说没有,明明就有。”

    李贤冷笑道:“你明日去同母后说,要找大匠做点东西,让母后跟阎立本打声招呼。”

    “哦。”

    李显一脸懵逼,但也听明白,是李贤想要人。

    他点点头:“那明天我同母后说,二兄,这等小事,也用不着摔碗吧,这是我最心爱的鸡公碗。”

    “你懂什么。”

    李贤瞪了他一眼:“这碗我府上多得是,大不了赔你一只。”

    “不用了不用了!”

    李显哪敢让他赔,慌忙摇手。

    “对了显弟,明日无事,陪我出宫一趟。”

    “啊,出宫?去哪?”李显一脸懵。

    皇子出宫,就算是大唐,也不是那么容易。

    至少要和父皇母后打声招呼,取得他们许可。

    不过以他对李贤的了解,他说这话,显然是没有征求父皇母后的意思。

    这……

    别连累我啊!

    “怕什么,我要去的地方,父皇母后一定没什么意见。”

    李贤咬牙切齿的道:“明天你随我去开国伯府上。”

    “开国伯?为何?”

    李显那简单的脑子,想不通两位皇子为何要屈尊降贵去见臣子。

    “你懂个屁!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是是。”

    李显不敢多问,只得点头:“不过二兄,你的神色,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怎么去开国伯府上是报仇的吗?你的小拳头都捏紧了。”

    “我报个屁啊!”

    李贤差点没哭出来。

    “我最心爱的两套珍品都送了,若不能讨点好处来,那可不是亏了。”

    “呃,二兄,我没明白。”

    “不明白最好,总之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贤咬牙道。

    ……

    紫宸殿中。

    香气缭绕。

    天皇李治靠在大椅上,两眼微闭。

    武媚娘站在他身后,伸出青葱十指,熟练的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陛下,感觉好些了吗?”

    李治尽管闭着眼睛,依旧难掩疲惫之色。

    在武媚娘的声音后,他眼皮下的眼珠似乎滚动了两下,伸手抓住脸上武媚娘的一只手:“媚娘,你说,阿弥那法子真能对付疫疾吗?”

    “这……”

    武媚娘心中当然是一千一万个相信。

    但是李治问起来,她依然迟疑了一瞬,方才道:“三郎,你是了解阿弥的,他从来不说没把握的事。”

    “要是真的好可太好了。”

    李治长呼了口气,抓着武媚娘的柔荑站了起来。

    武媚娘忙将他搀扶住。

    “没事,自从随孙仙翁修炼气之法,朕这身子骨,感觉好多了。”

    “可……如今政事离不开三郎,三郎也没法静心继续去修持了。”

    “国事要紧。”

    李治叹息着,双眉微微蹙起,微眯的眼眸里,隐隐有杀机涌动。

    “若阿弥的法子果然有效,朕定然不吝封赏……可若是……”

    “三郎,没有可是,你我都知道阿弥不会乱说的,何况有剑阁都督的折子,孙仙翁也说此法可行。”

    “但愿如此。”

    这一瞬间,李治这位登基十几年的帝王,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甚示人的李治,脸上竟流露出患得患失之色。

    “治疫之法太过重要,若能成,那些世家高门,再也不能用天人感受来束缚你我……这样,咱们也能腾出手来了。”

    “是该收拾一番了。”

    武媚娘斜飞入鬓的蛾眉微挑。

    凤眸里透出一丝异样的寒芒。

    “都渗透入宫里来了。”

    “那些人都逃不了,幕后之人,等朕腾出手来,自会一个个收拾掉,倒是阿弥那边……”

    “陛下放心,妾身会盯紧的。”

    “唔……还有一事。”

    李治缓缓道:“昨夜还有一伙诡异,而阿弥……”

    “总管!我有罪。”

    “你是有罪。”

    苏大为的目光落在眼前的魏三郎身上。

    看着他跪下,却没有伸手扶起的意思。

    只是平静的道:“你可知自己罪在何处?”

    “罪在不该私闯宫禁,更不该在失手后不当机立断自尽,还要苟且活着,连累总管。”

    “连累?”

    苏大为的瞳中微微闪动:“你确实是连累到我,但你的罪并非是这件事。”

    “总管?”

    魏三郎吃力的抬头,看向苏大为。

    他的脸上一片迷惘之色。

    “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苏大为伸手替他倒了一杯茶:“在来见你之前,我还见了牛七郎。”

    “七郎?”

    “他告诉我一些事。”

    苏大为缓缓道:“现在,我想听你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

    这句话出来,魏三郎的脸色急剧变化。

    显然心中受到极大的冲击。

    苏大为一直凝神在注意着他。

    实际上,从入牢见魏三郎,让狱卒为他处理伤口,洗浴更衣,都是审讯的一部份。

    刑讯,首在攻心。

    无形的博弈早就开始了。

    苏大为只知道,这伙陇右老兵曾是自己麾下,对自己万分敬重。

    但对他们为何私闯宫禁,做那十恶不赦之重罪,毫无头绪。

    他知道魏三郎的性格。

    这种老卒,心如坚石。

    若不能击破心防。

    仅凭用刑,就算活活打死,只怕也难橇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先使其松懈,再利用“囚徒困境”,诈他一诈,或许能得到突破。

    假称见过牛七郎。

    却故意不说牛七郎透露了什么,以此来钓魏三郎。

    实际上,苏大为别说见牛七郎。

    这牛七郎已经死在昨晚。

    现在能开口的,只有魏三郎与另一名老兵。

    但那人苏大为不太熟悉,所以选择从魏三郎这里找突破口。

    魏三郎等人的动机,来龙去脉,必须弄清楚。

    这既是为了完成太子所托,也是为了避免陇右军中更多无辜人被牵连进来。

    更是为了洗脱苏大为自己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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