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神都洛阳。
紫微宫中。
大唐新晋皇帝李弘高坐龙椅。
身旁一侧珠帘后,隐见太后武媚头戴莲冠。
大殿两侧,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并及兵、刑、工、礼、户、吏,大唐三首六部主官齐至。
另有都察寺卿严守镜。
太史局太史令李谚。
十二卫大将军来了五位。
其余将军来了七位。
再加一位开国郡公,兵部尚书苏大为。
气氛紧张又凝重。
殿上一角,呈金凤造型的香炉,正从凤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香气。
香是上好的西域龙诞香。
这香一直飘上半空,飘过红漆大柱上缠绕的金龙龙首。
若在平时,一定会脸忍不住多嗅几口。
但此时,众朝臣眼观鼻,鼻观心,无人敢异动。
所有人都知道,今次会议,虽然只召了各部首脑,不如大朝会那般人多势众,但绝对是关系大唐国运的一次会议。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
这也是李弘登基以来,所面临的最大挑战。
咚咚咚~
隐隐传来计时的更漏声响。
武媚娘的声音自珠帘后传出。
声音清冷而又带有威严。
“众卿,对安东和安西二事,有何良策,但请直言。”
停了一停,见无人应答。
武媚娘声音隐透不悦,又提高了数分。
“如今天皇新丧,新帝登极,正是众臣同心用命之时,众卿家皆为大唐股肱之臣,此事兵凶战危,关系我大唐国运……众卿何以教我?”
又是一片沉默。
左相阎立本有心开口,但他本为工部尚书出身,事情若涉工、吏、户,那是他主要负责的方向,他都能给出建言。
但军事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过去一直被右相李敬玄压制着,也可看出他并非是一个很强势之人。
眼神不由向下手的狄仁杰看去。
狄仁杰刚升为刑部尚书,理政安民查案是一把好手。
但若提到对外征战,恐非其所长。
而且狄仁杰从没有在外戎兵的经历。
视线再投向那些将军们。
却见平时趾高气昂,眼高于顶的那些大将,一个个将身姿挺得笔直。
眼观鼻,鼻观心,简直跟入定了一样。
这些家伙……
阎立本一时哑然。
他也是聪明之人,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
唐军在西域第一次大败,可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但不能说李敬玄不知兵。
毕竟李敬玄是先太子府出身。
文才武略,已经远超同辈,否则也不会成为大唐宰相,横压一时。
若此人真不知兵,难道朝廷都是傻子吗。
何况李敬玄曾有在西域大都护裴行俭麾下任职的经历。
正因为这份履历,李敬玄才能质疑萧礼。
朝廷也才放心让他统兵出征西域。
结果……
十万大军,灰飞烟灭。
事后朝中兵部各将军已经针对情报对战局做了复盘。
结果,他们一个个心惊不已。
此战中,那些叛乱的突厥人,对唐军的反应了若指掌,而且步步抢占先机。
这种仗别说是李敬玄,就换任何一个人去,只怕也讨不到好。
突厥人,变得越发狡猾了?
甚至学会不少唐军的战法!
若说李敬玄才具不足,过份自傲,以致失败。
那薛礼的大败,实在费人思量。
薛仁贵从太宗时期,便是名震辽东的猛将。
在高宗时期,更是一场仗都不落下,历经西域、突厥、高句丽、吐蕃等战征。
连薛仁贵都败了。
这大殿之上,将军虽多。
但谁敢说自己比李敬玄更有本事。
谁敢说自己比薛仁贵更懂用兵?
不,或许还有一人。
阎立本、狄仁杰还有身边一众文臣,目光投向将军那边。
就见有一位身穿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走出。
此人身高八尺,肩长体阔。
面色黝黑,两眼炯然若铜铃。
一开口,整个大殿都听见他洪钟般的声音。
“末将程处嗣,有本启奏。”
坐在上首的李弘眼睛一亮。
心知程处嗣是苏大为的人,那么想必所说,定然是对自己有利的事。
他心下稍安。
程处嗣在李治朝末期,一度因为苏大为的事而遭弹劾,被调任出京。
这次是新帝登基后,方才召回。
做为程知节嫡长子,继承卢国公的他,被封为明威将军,主掌左右军事。
李弘刚想开口,就听身旁武媚娘扬声道:“原来是明威将军,准奏。”
当朝皇帝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后,怏怏将要出口的话忍住。
程处嗣叉手道:“喏,臣敢向太后和陛下请旨,请求列出东西两边地形图,并及当地各项军情,若无情报支撑,现在无论说是征东,或是征西,臣以为都不够明晰。
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慎重。”
这个要求,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因为战报大家其实都看过了。
结果程处嗣在这里要求把军事地图挂出来,把情报列出来。
这是想做甚?
想把朝中会议变成军事会议吗?
众人把目光投向程处嗣,接着越过他,又投向将领中的另一人。
或许,这个要求并不是程处嗣想提,而是他身后的苏大为想提吧?
苏大为想做什么?
“太后,陛下,臣附议。”
一员身高七尺八寸,身着龟背鱼鳞甲的大将排众而出。
在程处嗣一侧叉手行礼。
正是邢国公苏庆节。
接着尉迟宝琳同样大步走出:“臣附议!”
又有数名大将,及两名大将军同时出列:“臣等皆附议。”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左相阎立本脸色微变,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手指。
疼痛令他稍稍清醒,从眼前复杂的局势暂且脱离出来。
太后武媚掌握大权,新帝虽登基,但朝中大小事,仍由太后定夺。
陛下羽翼未丰。
这其中,军事成了最大的变数。
苏大为本为太后认的义弟,一向是被归于太后一党。
但不知为何,此次他回来后,一反常态,居然异常高低支持陛下。
这是在太后与陛下之间,旗帜鲜明的站在陛下身后。
唔……这也不错,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机智选择啊。
不过……
眼下这个时候,苏大为的人这般大张旗鼓的站出来。
总有一种隐隐逼宫的味道。
太后面子上估计不太好看吧?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忍不住目光投向狄仁杰。
这位大唐的神探,据闻与苏大为也是知交好友,被视为苏大为一党。
不过此时,狄仁杰脸上并无异状。
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
仿佛对出列站成数排的那些将军们视而不见。
没有异状,就是最大的反常。
这次,苏大为必然是想做点什么。
他究竟想做什么?
阎立本心中思忖着,决心看下去。
他是忠厚本分之人。
也是实干型的官员。
并无意于朝争。
在太后与李弘之间,并不想选边站队。
只要是朝廷的旨意,他按着本份遵照便是。
大殿上,香气氲氤。
珠帘后的武媚娘似在沉吟。
还未开口,就听到李弘抬头,头上金冠冕旒珠玉碰撞,发出清越声响。
“准奏。”
这是李弘第一次抢在武媚娘前出声。
声音里有一种难掩的兴奋之意。
像是冲破某种禁忌。
珠帘后的武媚娘,暗自皱了一下眉头,但却没出言发对。
只是眼神颇冷的看了一眼李弘的背影,继续投向下面站立的众将身上。
停留片刻,目光移开,落在一直站在将领中,手持笏板,沉默不语的苏大为身上。
他高大的身形,就算站在一众大将军中,也是异常醒目。
如同一个巨人。
阿弥,究竟想做什么?
片刻之后,两副地图在殿上被挂了起来。
地图旁,还各有一个巨大的沙盘,分别是辽东和西域的地势地形。
虽然还比较粗陋,但比之过去平面的地图,已经是立体太多。
一眼能分出个大概来。
沙盘之法,是当年苏大为献出的。
被萧嗣业大加赞许,引入兵部。
但可惜也没向唐军全军推广,一向被朝廷和兵部珍而视之,等闲密不示人。
朝中传闻,兵部和工部,已经着手在做大唐万里疆域沙盘。
已经做了好几个年头。
究竟进展到哪一步,无人得知。
总之在圣人眼里,此物乃国之利器,镇国之宝。
乃唐军中最高机密。
除非圣人参与的最高军事会议,等闲不得示人。
此时,军事地图,与沙盘都列出来。
而都察寺卿严守镜,以及掌管兵部情报的高级书吏,也被征召上殿。
武媚娘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如今图已备好,各位将军,有什么想问?”
程处嗣微微侧脸看一眼身旁。
苏庆节上前几步,叉手道:“回太后,臣曾在西域从军,由臣来说西域之事。”
在苏庆节身后,大将军程务挺也跟着道:“臣曾随总管征过辽东,辽东之事,由臣来说。”
程务挺乃是东夷都护程名振之子。
向为大唐年轻一代名将,战功卓著,由他来说辽东之事,极为合适。
武媚娘微微颔首:“开始吧。”
苏庆节再次行礼,走到西域地图,随手拿起一支竹杆,点向地图道:“此处为长安,从长安出陇右……若全速奔袭,三个月可至武威。”
点了一点瓜洲一侧:“这里是酒泉,昔年我等在此地阻挡吐蕃人的攻势,再往前,便是安西大都护的领地,以安西大都护为首,继续向西,便是安西四镇,为我大唐前出哨所,也是大唐在西域保持威慑的象征。
过了四镇,再前出,便是碎叶水,昔年我军在这里追击过西突厥叛乱可汗沙钵罗。
碎叶水以西百里,便是怛罗斯,这里……”
苏庆节对西域地名,娓娓道来,如数家珍。
经过他这般解释,朝堂上三省六部,各部重臣,都对西域环境,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坐在龙椅上的李弘也有些兴奋的瞪大眼睛。
身子略有些不安的扭动了几下。
过去十几年,他都被养在深宫中,经受的是儒学经学大师的教导。
何曾这般接触军事。
这一切,对他是极新奇的体验。
介绍完地图地名。
苏庆节的脸色变得严肃了许多:“臣现在,想说一下我军在西域两次大败的情况,然后请太后、陛下,还有各位大臣、将军们定夺,对西域用兵之策。”
“准。”
苏庆节此次目光投在沙盘上,绕着沙盘走了半圈,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个摊开的沙盘,足有三丈宽,四丈长。
如此巨大,就算在兵部所制的沙盘里也极为罕见。
殿上朝臣,隐隐有些猜测。
估摸着这大概是兵部与工部联合制的大唐万里疆域的部份。
光是陇右到西域部分已经如此巨大。
若是大唐万里疆界,只怕能铺满兵部的议事厅吧?
想想真让人心潮澎湃。
也只有亲眼看到如此立体的图样,才知道,大唐是如何的恢宏伟大。
“陛下、太后,请看这里。”
苏庆节白皙的面上,两眼凛然有光。
头盔无法将全部长发遮掩,有几缕略带蜷曲的鬓发从缝隙伸出,透着几分野性。
他的竹鞭指向陇右。
“李敬玄当日从陇右进兵,直至瓜洲休整,此时听闻斥候回报,发现突厥人的踪影,于是派了先锋出击。
结果一次斩了三百余首级回来,并且抓回几个活口。
事后经军中斥候审讯,确认叛军正在四处放牧和劫掠,收集粮草。军中各参谋议事,认为可趁此机会,设下诱饵,引突厥人主力前来,再将其围歼。”
停了一停,苏庆节等众人消化片刻,竹鞭继续指着下一个地点:“李敬玄认为不需那么麻烦,敌分我专,只要将集中兵力,沿着水源扫荡一圈,便可将叛军歼灭,若不成,也可以掳获突厥人的牛马羊群,以充我军之资。
在这一点上,将军萧嗣业与之持相反意见,两人相持不下,最后决定由萧嗣业领二万骑设伏,诱突厥人入包围。
而李敬业则亲率大军,沿河追寻突厥人主力。”
说到这里,众人都听得入神。
并没有任何人出声发问。
在场的大多是知兵之人。
就算如阎立本和李弘、武媚娘、狄仁杰等,就算没领过兵,也是聪明过人之辈。
一听之下,没听出这两个战术有什么问题。
无论是设伏,又或者是以水源寻找敌人主力,都是可行的策略。
至于李敬玄坚持沿河流进兵,这也是行军必然的选择。
一是大军人吃马嚼,需要水源。
同样那些突厥人也不可能离水源太远。
少数零散的人还可以凭随身水囊支撑。
若是突厥人的主力,一定也离河不远。
而且胡人习性,走到哪,便放牧到哪。
人、马、牛羊,哪样不需要水?
武媚娘扬声:“说下去。”
“李敬玄这一路进兵比较顺利,才出击三十余里,就遇到小股突厥人的探子,将其擒杀之后,问出突厥人左路军就在河谷附近。
于是催动骑兵出击。
因为分了两万骑给萧嗣业,李敬玄手里还有八万军,共计步卒二万五千,骑兵一万五千,后勤辎重四万。
骑兵当先,一路沿河追击,连续击溃两股突厥叛军,敌军人数在八千上下。
被骑兵击杀千余人,余者溃逃。
李敬玄得到消息后,急令步卒追赶,又遇突厥人率主力,共计两万骑前来溯战。
步卒结阵击退。”
听到这一步,仍没什么大问题。
殿上无人出声。
但苏大为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突厥人数度强攻,未能奏效。李敬玄令辎重和步卒就地扎营,并令斥候联络追击的骑兵,询问战果,约定两军配合方略。
直到入夜后,斥候一直不归。
李敬玄始觉不对,接连派出斥候,都无音讯。
夜后,突厥人又接连发动数次夜袭,但都被我军营垒和车弩射退。
直到黎明时分,突闻巨响,上游被突厥人拦水筑坝,趁着天色未明,唐军士卒疲惫,放水冲向大营。”
苏庆节的声音变得无比沉重。
他的竹鞭在河流转弯处点了点。
“经洪水冲击后,我军营垒被毁,大部士卒被水冲走,李敬玄身边只聚拢了千余人,只得狼狈逃蹿。
结果遭到突厥叛军集合数部胡酋围杀,步卒奋力拚杀,死伤殆尽。
幸得萧嗣业那一路,察觉不对,及时回援,这才救下李敬玄。
但唐军大败,萧嗣业手下骑兵也失了胆气,被数倍突厥人围猎,死伤过半,且战且退,一直退回武威,得镇军接应,才算缓过神气。”
整个大殿上,气氛无丝沉凝。
方才的沉默,是众人凝神细听。
现在的沉默,则是震怒、沉重、忿恨。
“李敬玄先前的那支追击骑兵,也遭到突厥人的伏击,只有数十骑逃回。事后清点,此战之后,十万大军,只有不到万人逃回,乃我军前所未有之大耻。”
说完,苏庆节忿忿难平,将竹鞭投于地上。
这战报,兵部早就有了。
朝堂上诸位大臣,包括武媚娘和李弘也早就看过。
但那只是简单的文字,只记着李敬玄大败,唐军覆没。
远没有此刻苏庆节结合各种战报,在沙盘地形上,将整个战局来一场复盘,来得清晰。
苏庆节叉手道:“李敬玄这一路的大败,臣已说明。至于薛仁贵的情况,请恕臣不明详情,恐怕要请都察寺卿来解说。”
沉重得仿佛滴出水来的大殿上,传出武媚娘低沉沙哑的声音:“严守镜。”
“臣在。”
都察寺卿严守镜上前,先向李弘和武媚娘行礼,方道:“臣得到的情报,还不算太详尽,只能大致推测。”
“说说看。”
严守镜走到沙盘旁,俯身拾起苏庆节扔下的竹枝,在碎叶水处一指。
“去年底,薛礼率五万大军,抵达碎叶水,依之前与安西大都护裴行俭的商议,准备以碎叶水为屏障,抵御大食的兵锋。”
说着,严守镜又解释道:“自从我们收容波斯总督,大食国的骑兵一直向碎叶水方向渗透,甚至数次直达四镇。
薛礼抵达碎叶水后,一面就地驻扎,一面派侦骑和斥候四处,打探消息,并征召附近胡人做仆从和向导。
后来得知大食人有一支大军,在怛罗斯以西,人数在三万上下。”
这个消息,朝中诸公也是早就知晓,所以并不奇怪。
但是后来的细节,却不甚清楚。
以薛礼的用兵老辣,既然知道了敌人的动向,又征召了当地胡人做仆从军和向导,怎么还会失败。
总不可能像李敬玄那样,被敌人用一把洪水把大军冲垮了吧。
若真是如此,兵部和诸大臣不会不知道。
只听严守镜道:“因为路途遥远,再加上我军战败,中间有许多信息残缺,依据最近得到的消息,大致推出,薛礼军得到敌军消息,但并没有直接进兵,而是考量了地形,在查明敌军牧场后,决定突袭敌军后方,焚其牧马和粮草。”
这番话说出来,李弘还没察觉什么,但如武媚娘、阎立本和狄仁杰,这等老辣之人,已经从中嗅到许多信息。
其一,有了上次李敬玄之败后。
薛礼这次用兵,明显谨慎了许多。
否则以他往日的作战风格,必是亲率唐军主力,备道兼行,直扑大食军中军。
斩将夺旗,挫敌锋锐。
然后利用唐军铁骑的精锐,发挥大铁捶战术,先将敌军胆气摧毁,然后一路追击,不断锤碎敌军试图的反抗,一层层削去敌军的精锐力量。
这就像是猫鼠游戏。
直到敌军精疲力竭,再无反击之力。
唐军会在薛仁贵的指挥下,将敌军尽数歼灭。
这就是薛礼最喜欢的战术。
继承自大唐名将苏定方的骑兵战术。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苏定方的兵法虽传给了裴行俭和苏大为。
但骑兵作战的风格,唐军名将里,如今最像的,反而是薛仁贵。
第二点是,这次唐军的斥候做了大量工作。
能探出对方的牧场辎重,这是极不简单的。
两军交战,最重要的就是隐蔽自己的弱点,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而粮道和辎重,绝对是最大的弱点。
失去补给,大军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就算人能支撑,战马也会饿死。
失去战马,就失去了机动力。
在战场上,意味着死亡。
“继续往下说。”
随着武媚的命令。
严守镜抿了抿薄唇,双眸着手里的竹鞭,点了点碎叶水:“在此处,薛礼与掌管步卒和辎重的郭待封分兵,由郭待封率三万余步卒,守住大营及粮草辎重,深筑营防。
而且为了防备被人用水攻,此次唐军选的是高地。
尔后,薛礼亲率一万五千唐骑精锐,绕过大食军,直扑后方。
此战十分顺利,成功烧毁大食人后方的马场,焚尽了他们的粮草。”
整个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到这里才稍微缓和一点。
殿上数位大将,心中不由暗暗点头。
薛礼不愧是名将。
这番奔袭直击敌人要害,用兵老辣,勇猛,而且精准。
实在是极高明的战术。
失去粮草,那四万大食兵,只有被唐军歼灭的下场。
“严守镜!”
一直未出声的大唐皇帝李弘,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薛礼既然抢占了先机,先烧了敌人粮草,为何我军会败?”
严守镜脸上浮现奇怪的神色,向李弘欠身道:“回陛下,那是因为,我军也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嗯?
所有人的耳朵一下子竖起。
包括苏大为,也投来关注之色。
战报他是看了。
但具体情况,除了都察寺,连兵部也尚不清楚。
毕竟都察寺有远超兵部的情报搜集能力。
在众人关注下,严守镜继续道:“掌管后军的郭待封不知为何,擅离了营守,率领三万余步卒,向大食主力进兵。”
他没把话说透,因为直到现在,都察寺也还不清楚。
郭待封这个举动,究竟是因为薛礼的安排。
又或者是郭待封擅做主张。
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这一点。
“后来如何?”
“在半路上,唐军步卒被大食国的侦骑查明,大食主力骑兵向唐军直扑,双方在碎叶水附近的怛罗斯展开激战。”
严守镜停了一停,待众人消化这个消息后,才继续道:“郭待封手里除了三万余步卒,还有胡族仆从,突骑施及葛逻禄人,共计两万余骑。
两军交战,最终,郭待封兵败……”
严守镜的声音变得有些暗哑低沉:“步卒折损大半,大营辎重被毁,郭待封只得就地固守待援。”
“且慢。”
武媚娘声音透着冷意:“郭待封手里有三万多唐卒,还有两万仆从军,大食人又不是三头六臂,如何将他击败?”
“太后,战报十分粗简,据其他消息佐证,臣以为,是仆从军发生叛乱。”
这句话,引得朝堂上所有大臣心中震惊。
以大唐的威望。
从来只有甘心做大唐前趋,为大唐做狗的。
鲜有临阵倒戈的胡人仆从。
这意味着,大唐在西域的威望,已经有了巨大的损失。
那些胡人,已经失去了对大唐的敬畏。
这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李弘有些焦虑,也有些失态的向身后武媚娘看去:“母后……”
年轻的他,还不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但也知大唐在西域的局面十分凶险。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向着阶下道:“消息确实吗?是突骑施与葛逻禄人都反了吗?”
“回天后,现在还无法确认,须待后续消息。”
武媚娘微微颔首,声音里透着肃杀之气:“若证实,一定要将反叛部落夷平,以明大唐之恩威。”
“是。”
“对了,薛仁贵手里还有一万五千骑是不是?”
“没有了。”
严守镜恭敬道:“得知郭待封失了辎重,薛将军大惊下,率军回援,结果遭到大食人的伏击,最后骑兵溃散,薛将军也失去消息,生死不知。
郭待封带着步卒且战且撤,最后的消息,是向着安西四镇退去。
如今究竟若何,也没有确且消息。”
从西域传回消息,至少得半年时间。
若真的发生什么,也早就发生了。
只是帝国疆域如此之广,许多消息会有严重的滞后性。
武媚娘招手,示意一旁的太监王承恩上前,耳语了几句,吩咐王承恩去办后。
再次开口:“西域之事,现在有突厥叛军,有仆从叛乱,有大食人进逼,局势危殆,请问众卿,该如何处置?”
“天后,此事毫无疑问,必须速集合大军,发兵西域,将叛乱的胡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一名金甲大将,大声道。
此人是左武卫大将军,魏思其,其父乃贞观名臣魏征。
“不然!”
又一员大将出列道:“我军在西域已经接连两次大败,若再要用兵,绝不容有失,如此重大之事,关系国运,怎可仓促出兵?必要计议周详,准备万全,再遣精兵良将,数路并发。”
“此言差矣!”
又一员大将出列,此人一脸虬髯,双目圆瞪道:“救兵如救火,迟恐不及,若敌军进击,四镇必失,四镇若失,则安西大都护势必动摇。
若是裴行俭支撑不住,我军在西域将全线崩塌。
到那里,便是泼天大祸。
西域商道断绝,各国藩属,将断了往长安之路。”
这番话,显然戳到一些重臣的痛处,引起不少人深思。
商路、利润,还有帝国的版图,自太宗时起,坚定不移经营西域的战略。
“各位将军,容在下说一句。”
一阵清咳声后,一位中年大臣出列,向着武媚娘和李治手持笏板行礼,然后向着一众军将道:“几位将军说要进兵,用兵的事在下不懂,但在下掌着户部钱粮,自从先帝封禅以来,各地灾祸频发,朝廷救之不及。
如今长安大旱,府库无粮,百姓多有饿死,至今无法解决。
此时要对西域用兵,敢问钱从哪来?粮草呢?战马呢?兵器辎重呢?还有兵从何来?
关中大灾,此次遭受重挫,连府兵都靠树皮草实充饥,不知饿死多少。
敢问几位将军,如何用兵?”
这话,不光令众大将呆住。
就连高坐在龙椅上的李弘,珠帘后的武媚娘,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什么时候起,大唐竟变得如此困窘了。
但不得不承认,这话虽不好听,但却绝对无法忽视。
大唐府兵,过半都在关中。
天下重兵,云集关中。
再加上关中出陇右最近。
历来对西域用兵,都是征召关中的折冲府。
但是这次受灾,关中元气大伤。
这种情况下,哪里还征召得到足够兵源。
还有粮草、后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关中刚遭旱灾,至今没能恢复元气。
府库粮仓,穷得可以跑老鼠。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兵,又哪来的粮?
没吃没喝,没钱,你让大唐用什么和大食人在西域争锋?
用什么去平息叛乱?
拿头去顶吗?
从泰山封禅时,大唐疆域扩张至巅峰。
雄踞天下,辉煌如日月。
到如今,才过去几年。
什么时候起,那个光耀万年,伟大的帝国。
武德充沛的大唐,竟然到了如此困难的田地。
李弘也不禁在心中哀叹。
始知父辈创业艰难。
积累起家底,可能要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光。
而只是几年的天灾,便让帝国陷入举步维艰的困境。
现在的尴尬就在于,西域是帝国的底线,事关生命线,绝不能放。
但是要用兵,却无钱无粮无人。
沉默中,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低声道:“听闻郡公为异人,修为通天彻地,何不派郡公去西域,有郡公出手,足抵十万兵。”
唰!
所有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苏大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