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然而又必须在这大殿上,给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及一众将军明确的答案。
辽东之事,以高侃为行军总管,以程务挺为副。
以娄师德和王孝杰为偏师。
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去征召百济旧部。
再以大唐皇帝诏书,令李辩等靺鞨族、契丹族将领,去辽东征召各自族人,为大唐仆从。
无论从战略、战术,人员配置,解决方案。
将领人选,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阎立本无不认同。
但是相比辽东,对大唐威胁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这里。
统兵之人选,出了麻烦。
固然,按苏大为的战略,征召吐蕃和吐谷浑等部做仆从,再以蜀中府兵为骨干,听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细细对比辽东和西域,两边的军略。
会发现,苏大为在辽东的布局,十分详细,十分直观,从黑齿常之这些百济本地将领。
到李辩等辽东靺鞨族将领。
到娄师德这种曾经有过征百济和倭国经历。
又出身自荆扬的大将。
既解决了大军沿路向荆扬调拨粮草的问题,又有着丰富的对辽东作战经验。
而大总管人选,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员老将,名将。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辽东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务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东都护。
这番人员配置和兵力资源设计。
可谓丝丝入扣。
纵然穷尽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谋,殚精竭虑,也难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难得的是,这个方案,不但设计精巧。
而且极具可行性。
但反观对西域的攻略。
除了调蜀中府兵为骨干。
征吐蕃和吐谷浑仆从为犄角,互为牵制。
还有别的策略吗?
没了。
相比辽东的战略,这个策略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是简陋。
但是,此刻朝中无论是左相阎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后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苏大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关中灾情,关中府兵大损,没有任何牌面留给苏大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将的苏大为,也只能提出这一个看似可行,实则简陋的策略。
既然简陋,就更需依赖主将的能力。
若是能力强者,或许能顺利推行。
若是一个能力弱者,只怕连吐蕃和吐谷浑那些仆从军都弹压不住。
更惶论要远征怛罗斯,扫平大食人和叛乱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心知苏大为其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偏偏所有人都没开这个口。
就连皇帝李弘都不敢出声。
苏大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静的局面立时就被打破。
到时谁能保证,太后与新帝这两者,不会发生激烈的政争?
毕竟,不惜一切攥夺权力的种子,自魏晋南北朝起。
自曹氏协天子以令诸侯。
自司马氏篡魏立晋。
自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门。
这血腥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了。
权力斗争,便是这般赤.裸.裸的,毫无亲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贬的王皇后及族人,对萧淑妃下手。
对长孙无忌一族赶尽杀绝。
她的底线操守到底有多少?
这个时候,恐怕连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会以为,对方是自己母亲,就会容忍自己分享权力。
不久前,驾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窦丛丛。
已经在李弘心中埋下一个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难言的沉默。
一员大将主动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礼道:“天后,陛下,臣愿自荐为总管,统驭征西兵马。”
说话者,一身龟背鱼鳞甲,头戴凤翅吞天盔。
双肩乃狮子兽吞口。
左腕护盾,右腕鱼鳞甲翼。
腰下护裙片片折叠,随着动作,如荷摆涟漪。
双脚铁胎,脚尖做狮型兽吞状。
正是如今大唐邢国公,苏庆节。
苏庆节去岁被苏大为的事连累,已经去掉实权军职。
直到如今才调回中枢。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职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着征战沙场的战甲。
可见来之前,苏庆节已经有了毛遂自荐,主动请撄的念头。
这一次站出来,声音锵铿有力,气吞万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惊。
发出一片低声议论。
将军队列里,各卫大将军,及军中将领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显然,苏庆节主动请撄,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苏大为都向他看过去。
眼中有一丝意外。
武媚娘不动声色,先是眸光扫过太子李弘。
再看向苏庆节。
最后投向苏大为。
她要确定。
苏庆节主动站出来,究竟是苏大为的指使,还是太子的想法。
至于苏庆节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对苏庆节过去并未太过关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却也不少。
苏庆节或许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距离统帅,还差了一层。
武媚娘虽然不懂战阵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里,如今环顾大唐,能为一方帅才的人,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
程名振与高侃勉强算半个。
余者皆为将才。
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不足以将兵十万,统慑大局。
也就是说,只有像苏大为和裴行俭这样的帅才,才能主持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役。
才能推动灭国级别的战争。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们就稍逊半筹。
但是做为都护,镇守一方,他们还是称职的。
能稳住当地都护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里,像薛仁贵、苏庆节、黑齿常之等,虽然也参加过不少战阵。
也被称之为“名将”。
但名将与名将不同。
名将,也有含金量的差别。
似苏大为与裴行俭这种,能灭敌国,能打大战役,能镇守方面,做一方统帅的帅才。
是名将金字塔的顶级。
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刘仁轨这种,除了有名将之姿,能攻坚执锐,有高明的战术素养。
能独领一军之外。
还有独自镇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统慑十万人以上级数,灭国大战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贵和苏庆节这种,有极高战术素养,有独领一军的能力,有临阵破敌的威势。
但战略眼光上还未至大成。
镇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别提灭国级别的统帅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这次大唐要摆平西域叛乱,抵挡入侵至碎叶水的大食军。
算是什么级别的战役?
此前,唐军在西域已经两次大败。
损兵折将。
兵员损失多达十几万人。
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多达数百人。
以后预备接替薛仁贵和娄师德、阿师那道真等二代将领的第三代名将种子,战死数十人。
更不提为了支援这十几万大军,在后方动员所消耗的数十万民夫。
海量的粮草、财赋、以及各类资源。
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接连两战,这些投入,全都覆没。
相当于大唐对西域的投资,连续两次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也就是大唐帝国家底厚。
换当世任何一个大国,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损兵超过十万。
也绝对无力再控制西域。
势力必然极度萎靡。
不得不将西域这块肥肉吐出来。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还要再出兵争夺。
若让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会红了眼睛,骂一句唐人太富庶,这群败家的玩意。
物质、资源、财赋和人力的损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还有对唐军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动摇。
各族对大唐威望的怀疑、观望。
甚至失去对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为大唐已经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乱。
这只是西域诸多复杂环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复叛的突厥人。
还有能灭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无数跟随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乱的西域胡族。
此次征西域之战。
其战争的难度,敌人的强大程度。
环境的不利程度。
不亚于灭国之战。
甚至更加复杂。
需要一边平叛,粉碎强敌。
一边还要马上建立秩序,稳定地方,增强大唐统治力量。
这是双线,甚至多线作战。
而且比起正面战场。
对西域各族的征召动员。
对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将西域各胡族重新纳入大唐朝贡体系。
种种政治手段,更加意义重大。
环顾大唐,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
只有苏大为一人。
裴行俭都差了半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大唐此战以有投入的力量极其微小。
小到只能从蜀中抽调一万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关中兵精锐。
数量又少。
剩下能从吐蕃、吐谷浑人那里,征召多少仆从军,还是未知之数。
叛乱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马,至少是十几万人。
这仗,怎么算,都是一场近乎绝望的,地狱级难度!
殿上香烟袅娜。
白气浮空。
似种种珍禽异兽漫天飞舞。
高高的梁柱之上,盘舞绕柱的金龙俯视着下方大唐群臣,龙眼微微发光,似在好奇这些人怎么全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李弘脸庞微红,讷讷道:“邢国公……忠勇可嘉。”
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算李弘还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对大唐关系何等重大。
征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经再输不起第三场了。
事不过三。
若这第三次再输。
二十年内,大唐将无力向西半步。
而在西域的都护府、安西四镇这些象征大唐存在的军镇,将失去来自唐境的支持,很快淹没于胡人的反扑。
到那时,大唐不但会失去对西域通商的黄金商路,失去供养大唐财赋的丝绸之路。
还会丧失大量疆土。
国境线从安西四镇,从碎叶水、怛罗斯,一直缩回武威一线。
缩回蜀中石堡之间。
也就意味着。
大唐关中与胡人之间,将失去一切战略缓冲带。
只要胡人打破陇右防线。
便可长驱直入,借着地势俯冲入关中。
重现唐初时,突厥人不断扣关,长驱直入,劫掠大唐腹地的惨况。
以那时,大唐永无宁日。
中原百姓,在刚享数十年太平后,再一次被战火卷入。
不用怀疑,历史上,吐蕃人正是这么干的。
直冲入大唐关中,烧杀抢掠。
冲入长安,满街踏碎公卿骨。
逼得大唐皇帝狼狈逃蹿。
李弘虽不知历史上发生的那些事。
但光看沙盘,唐军若输了这一次,将会丧地千里。
没准大食人和突厥人,真就赶鸭子一样,追着唐军败兵,一直冲入陇右,冲入蜀中、关中。
到那时,万事休矣。
恐有亡国之险!
一想到此,李弘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像是求救一样看向苏大为。
但出乎意料的是,苏大为竟然不发一言,似在沉默思索。
李弘心中焦虑。
若让苏庆节为总管,实在没有信心。
这么复杂的局势,这么艰难的一场战役,唐军少得可怜的底牌。
以苏庆节的能力,实难驾驭。
但如果让苏大为做总管。
他离开长安之后。
那朕呢?
谁还来护着朕?
若母后那时有别的心思,谁来救朕?
当真左也为难,右也为难。
心中左也不安,右也不安。
李弘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帝这个位置,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好坐。
面对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简直是让人焦虑到头秃。
武媚娘凤眸抬起,扫过殿上群臣:“邢国公主动请撄,众卿家以为如何?”
姜还是老的辣。
武媚娘早已不是昔日入宫的小昭仪。
对这种政治权谋信手拈来。
无论苏庆节出来,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还是苏大为授意。
武媚娘都不急着自己表态。
反而询问群臣意见。
环视一周,见无人答话。
武媚娘心下暗恼。
看来这些经历两朝的大臣,也不是傻子。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轻易开口。
开口等于站队。
唐军丢了西域他们不会立刻有损失。
但若站错队,脑袋说不定就没了。
“众卿怎么都哑巴了?”
武媚娘一声冷笑,目光从昂然挺胸,伫立在殿中的苏庆节身上划过,投向阎立本:“左相,你为诸臣之首,你先说。”
“啊这……”
阎立本万万料不到,自己一心与人为善,从不轻易站队。
只想做好本份之事。
但人在殿中站,锅从天上来。
太后居然直接点名到自己。
这一下,想躲也躲不过了。
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先行礼,再犹豫着开口道:“天后,臣以为……”
“以为如何?”
武媚娘继续施压。
阎立本无奈,只得偷偷看了一眼苏大为方向,硬着头皮道:“臣以为,邢国公可为前总管,但此次征西非同小可,须一员能力出众,经验老道帅,方才稳妥。”
阎立本话音刚落,武媚娘紧接着就问:“那以左相看法,究竟谁可为帅?”
啊这……
阎立本当场就抓瞎了。
天后,你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是要逼死老臣吗?
如此得罪人的事。
我若说出苏大为,便是得罪了这位大狠人。
这种天降猛男,让他灭国有点想多了。
但杀我一个左相阎立本,还是如宰鸡狗一般容易。
可若不说出帅才人选,只怕今天也搪塞不过去。
满朝这么多六部官员都在盯着。
武媚娘那双带刀子般的眼睛也在盯着。
当下,阎立本把牙一咬,脚一跺,横向一条心,叉手道:“臣保举……天竺都督,王玄策为帅!”
噗!
整个大殿,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口老血喷出来。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咱们猜到了开头,没猜到结尾。
左相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玩出漂亮的飘移来。
人人都以为他要说出苏大为的名字。
岂料方向盘一甩,居然甩出王玄策来。
第一反应就是离谱。
可是再细想,似乎也有几分道理。
毕竟,当年王玄策曾借尼婆罗和吐蕃仆从军,大破中天竺。
打得五大天竺王,集体叫爸爸。
这等本事,若天后肯松一松手指,不计较他姓“王”这件事。
论能力,还真有这个资格。
至少统领吐蕃和吐谷浑,调教这些外蕃仆从军的本事,王玄策玩得是出神入化。
“天后,臣附议。”
“臣也附议!”
“王玄策现在天竺都督府,只需朝廷一纸调令,令其从天竺出兵,还能征不少天竺人做仆从,以王玄策的资历和能力,压服吐蕃和吐谷浑人不成问题。”
“臣等皆附议!”
六部官员中,不少人站出来表示认同。
只有李弘一脸懵逼状,还没回过神来。
嗯??
我在哪,我是谁,我要做什么?
王玄策,王玄策是……
哦,好像当年跟苏大为征过吐蕃。
后来为主将,苏庆节为副将,追击吐蕃残部,一直打入天竺。
最终降服天竺。
将天竺化为大唐版图。
后来因功受到朝廷封赏。
前几年回了长安。
后来因为天竺当地有叛乱,又将他派过去平叛。
之后就为天竺都督,镇守在中天竺。
论能力,论资历,他做过苏庆节的主将。
以他为征西总管,似无不可。
这样便免了将苏大为调出去。
可以留在朕身边,以保万全。
李弘在心中盘算着。
越想越觉得,阎立本这老臣,提出的建言不差,相当有可行性。
而且两头不得罪。
当真应该给他一个大大的赞。
难怪能做左相这么多年。
这眼光不差的。
所有人里,有些懵逼的反倒是苏庆节、程务挺和苏大为。
什么?
把王玄策都推出来了?
当然老王的能力确实可以。
数次出使天竺。
被阿罗那顺伏击囚禁后,带着副手逃出。
不但没回长安,反而上吐蕃借兵。
用吐蕃和尼泊尔人的仆从军,反手打出一个爆击。
直接打跪了天竺诸国。
乃是不世出的奇才。
除了出身王氏遭武后忌惮,实在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来。
可问题是,老王在天竺干得好好的。
这么把他调出来,天竺的防务谁来做?
这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做法。
大唐现在,只怕没人能代替王玄策,去镇住天竺五部。
不过细想想,也实在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舍王玄策,怕真就只有苏大为亲身上火线。
再一次提兵出大唐,远赴西域了。
但到苏大为今时今日的位置,实乃大唐中流砥柱。
不可轻动
他是大唐的定海神针。
有他在,朝廷各派势力,就不敢撕破脸,不敢违反游戏规则玩暴力政变那种戏码。
有他坐镇大唐,大唐四夷的胡人。
比如新罗、倭国、突厥、百济、高句丽、西域突骑施、吐蕃。
这些异族,都不敢闹得太过。
名将,就是唐朝的“核武威慑”。
有名将在,各族头上都悬着一把利剑。
正如昔日三箭定天山之薛仁贵。
在正史上经历大非川之败,被外贬数十年。
一但起用,回到战场上。
敌人一听名将薛仁贵之名。
立刻不战自溃。
纳头便拜。
不敢与之为敌。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
威慑力量,要点在于威慑,而不在于使用。
用得多。
便毁了。
薛仁贵兵败于怛罗斯,正是这一切最好的注角。
所以于公于私。
苏大为留在朝中,对李弘,对朝廷政局稳定,对外蕃的威慑,都是最佳选择。
武媚娘也不是没有别的心思。
如果可以,她是很想调苏大为离开洛阳。
只须一年半载。
她有信心,可以全盘掌握朝局。
甚至行废立之事。
若论政治手腕,李弘距离她差了好几个数量级。
而权力这条路,是会上瘾的。
它是一味毒药。
可以让人失去亲情、友情。
不惜献祭一切。
只为登上最高的位置。
但是她同时也是清醒的。
时机未到。
若流露出太明显的意图。
不敢保证苏大为是否会反弹。
双方的关系,从最早的姊弟、恩义,到现在披着恩义外衣,实则是互相忌惮提防。
有许多事,是不能宣诸于口的。
武媚娘想要最高权力,甚至想成为女帝。
那么她前进路上,现在唯一的敌人便是李弘。
只要收掉李弘的权力。
寻机废掉李弘,再立李贤或李显为太子。
她便可以安稳在慑政太后的位子坐上数年。
数年后,待要传位太子时。
她的权力早已巩固。
到那时,满朝都是武后的人。
她要称帝,也是顺理成章。
朝中不会有任何阻碍。
但是苏大为,在此时站位李弘。
等于替武媚娘踩了一脚刹车。
要搬开李弘这个拦路石,就得先搬开苏大为。
可要对付苏大为。
无论从哪方面,都没有机会。
论实力,苏大为已经是大唐异人金字塔顶峰。
天下第一人。
论统兵,苏大为在唐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也就是萧礼这两年,苦心造诣,把关中府兵给玩废了。
这是一出双刃剑。
既伤了大唐的根基,也伤了苏大为在军中的根基。
唯一的好消息,恐怕是苏大为之前在殿上所说的。
异人不能轻易对普通人出手。
到他这种境界,若是杀戳太重,会引动天地法则。
所以是有一种约束力在。
这让武媚娘心下稍安。
至少,如果真到必要的时候,出动数万,十万百姓、大军。
哪怕强如一品异人。
也会投鼠忌器。
所以苏大为应该不会突然做丧心病狂,屠杀朝廷,自己封王那种事。
那是两败俱杀的打法。
容易把苏大为自己也一波带走。
双方都有顾忌,才能保持危险而脆弱的平衡。
武媚娘想把苏大为调走。
但绝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引发苏大为反弹。
也只能暗中暗示,示意阎立本这些重臣说出来。
她在从旁推波助澜。
只是没想到,阎立本这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家伙,关键时刻居然也耍起了猾头。
心中虽恼。
但武媚娘也只能心中暗自磨刀。
冲阎立本微微一笑:“左相当真是国之栋梁,哀家甚是欣慰。”
欣慰二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阎立本当场冷汗就下来了。
后背全被浸湿。
心里拔凉拔凉的。
心说坏了。
好像还是得罪武后了。
要说武后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记仇哈哈,那个睚眦必报。
昔年赵持满就是暗自骂了几声武后。
回头就被吊路灯了。
而且武后还严令不得收敛,让全长安的人看看。
好好的大唐名将。
在西域打得胡人心胆俱裂的大唐将军。
最后落个尸身暴晒,被野狗啃啮的下场。
长安官员何止千百,竟无一人敢去替赵持满收尸。
后来是王方翼归来。
念着兄弟之谊,亲自去收敛赵持满尸骸。
找到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当时王方翼为之怮哭。
长安无人不为之落泪。
这一刻,阎立本心里哆嗦着,感觉自己距离赵持满和王方翼的下场,已经无比接近了。
李弘此刻无心去体会阎立本心中悲凉,他向着狄仁杰眉飞色舞道:“狄尚书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吗?”
狄仁杰思忖一番,叉手行礼道:“臣无疑议。”
“善!”
李弘又环顾群臣。
第一次感觉扬眉吐气起来。
只要搞定了西域。
只要苏大为在朕身边。
这皇帝位置,谁也夺不走。
朕依然是继承父皇大业的皇帝,能继续大唐辉煌。
他颇有些意气风发,向群臣问道:“众卿以为王玄策可担任征西统帅否?”
六部官员,左右臣相皆硬着头皮道:“臣等无异议。”
妈的,武后那双眼睛,如果是刀,只怕已经在殿上砍人了吧。
但是皇帝问起来,也不能不回答啊。
哪怕不想站队,此刻也无法推诿。
李弘的目光落在十二卫大将军,以及众将军的身上。
“诸将军以为如何?”
“甚善。”
“臣等附议。”
得到这些支持,李弘心中颇喜。
头一次感觉掌握了主动。
他看向自己的母后,略带着得意之情。
这既是对母后露出峥嵘之后,对自己帝位威逼侵蚀的不满。
又有一种,久在武后阴影下,极力渴望被认同,被赞许的心态。
“母后,以为可否?”
被李弘当着群臣的面问到脸上。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越发明艳。
她轻轻一拂大袖。
如张两殿。
斜飞的眉鬓好似利剑一般。
衬得下方一对凤眸,越发冰冷威严。
虽然在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弘儿长大了……”
武媚娘笑道:“既然弘儿属意王玄策,哀家又能说什么呢。”
“报~~~”
就在大殿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大家都在为定下征西大将,搞定一切难题而“欢欣鼓舞”时刻。
突然,殿外有人大声通报。
有千牛卫守在殿外大声询问。
然后又有内侍太监快步匆匆入殿。
太监佝偻着腰身,悄然扫了一眼殿中情。
待发觉展中的气氛古怪时。
不由抽搐了一下。
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满头大汗的跪下,匍匐在地,扯着尖细的嗓子道:“回禀天后、陛下,有边疆紧急军情!”
嗯?
殿上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子落在太监背上。
苏大为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潮汐,要将人吸入大海。
按入海底。
武媚娘的目光,如无穷无尽的星光,如昆明池中大小涟漪波澜。
要将太监撕扯粉碎。
皇帝李弘的目光,如光似箭。
仿佛要将太监身体刺透。
左相阎立本的目光。
右相石崇信的目光。
左武卫大将军程处嗣的目光。
右武卫大将军李玄信的目光。
还有邢国公苏庆节。
十二卫其余将军。
众军将。
六部主官。
所有的目光,差点把太监给四分五裂,挫骨扬灰了。
太监趴在地上,恨不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为啥今天好死不死是自己轮值。
为啥如此倒霉,居然这个时候需要上殿传话。
被当世如此多大佬盯着,神魂都快要崩溃了。
直到好不容易,听到皇帝李弘的声音:“既有紧急军情,还不速速报来。”
“喏!”
太监这才回过神来,顾不上去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头也不敢抬的道:“收到天竺都督王玄策急报,二月,大食人从天竺山口入寇,攻势甚急。
天竺镇军与之战,折损严重。
现下大食人已侵占西天竺与北天竺。”
仿佛一枚巨石投入水中。
沉默的大殿上瞬时掀起滔天巨浪。
大唐君臣瞬时就炸了。
“什么?大食人居然攻入天竺!”
“该死,天竺为我大唐内藩,为我大唐天竺都督统领,入寇天竺,就是向我大唐宣战!”
“大胆贼子,狼子野心!天后、陛下,臣请朝廷发兵,臣愿亲自领兵,与大食人决战!”
“定要让这些该死的大食人,有来无回!”
一时间,群情鼎沸。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强国,大唐帝国,被一帮无耻小贼来偷袭。
这是莫大的耻辱!
大食人吞并波斯,打得波斯总督求内附。
唐人没感觉。
因为波斯不是大唐领地。
大食人侵入吐火罗,渗透至碎叶水和怛罗斯,唐人仍没太大感觉。
因为那里也不是明确的大唐领地。
而是属于西域的模糊地带。
大唐在那边,也是客军。
也是外来的。
但是大食人侵入天竺。
对现在的唐人,对大唐君臣来说,那意义便完全不同了。
天皇大帝李治在世时,最大的政绩是什么?
不说内政,就说对外的开疆。
那便是将辽东高句丽、百济纳入版土。
将吐蕃、西域诸国纳入版土。
将天竺纳入大唐治下。
成为大唐的土地。
若是天竺人叛乱,那还算情有可原。
毕竟是原本的土著。
但你大食算什么东西?
我大唐已吃下的肥肉,你居然来搞偷袭。
想从大唐碗里夺肉吃。
是欺我大唐无人吗?
昔年中天竺阿罗那顺,伏杀唐使,王玄策一怒便借兵灭了中天竺。
唐人就是如此心高气傲。
就是如此桀骜不驯。
就是如此的暴躁!
因为我们是天下第一。
我们是光耀万年的大唐,我们是唐人。
自来只有我们去攻略别人。
哪有贼子敢抢我们大唐的肉食?
大殿上这些各部官员,不少家在天竺那都是有着生意的。
天竺的香料,还有天竺的黑奴,在长安都是一等一的紧俏货物。
一时间,群情激愤。
“天后!陛下,下令出兵吧!”
“咱们必须教训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食人!”
“他们不但侵入西域碎叶水,还侵入天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请予臣精兵三万,臣提兵亲上天竺,斩了那些大食人的狗头。”
“请给臣精兵二万,牙将三千,水师五万。臣将攻略大食,将波斯人的土地夺回来,永为我大唐内藩!”
“陛下,臣愿提兵五万,亲征大食,直捣大食人的国都,管教大食人做为大唐内藩!”
好家伙,当真是好家伙。
这些大唐的重臣和将军们,当真是目无余子。
已经喊出要直捣黄龙,夺下波斯人的土地,让大食人纳贡称臣了。
苏大为在一旁听出,嘴角仍不住直抽抽。
这个时代的唐人,当真是好暴躁啊。
不过……
我喜欢。
另外就是,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大食是个什么样的国家。
妈的,一个个口号喊得振天响。
大食的疆域不下于大唐,横跨东西一千三百四十万平方公里,势力一度达到西腊城邦的恐怖怪兽。
大唐若要出兵攻大食。
就不说地理和现实的那些困难了。
就算一路畅通的走,只怕也要走许多年吧?
横跨小半个地球的感脚。
真要达成了。
足以写出大唐版山海经了。
苏大为收回心中的杂念,清咳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扬声道:“天后、陛下,诸位大臣,请听我一言。”
沸腾的大殿上,声音渐渐冷静下来。
包括武媚娘在内, 李弘、阎立本、狄仁杰、程处嗣,李玄信、苏庆节等人,一齐看向苏大为。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未知苏郡公,有何高见?”
呵呵,王玄策如今在天竺已是焦头烂额。
自顾不遐。
当无出任征西域的可能。
阿弥啊,你素来重情义。
西域有薛礼之大败。
天竺有王玄策的危急。
这两人和你关系匪浅。
都这个时候了,你难道还能龟缩在洛阳不成?
此乃天助我也。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大唐太后,天后武媚的凤眸里,隐隐闪过一抹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