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舅,还要走多远啊?”
怀里的小脸蛋被草原上的溯风吹得红扑扑的。
孩子仰起头,有些畏惧的看着身材高大的将领。
将军骑在马上,孩子就在他的怀里。
十岁的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但是在马上大将怀里,仍然如稚童一般。
实在因为领兵将军,身材太过高大。
犹如一座巨山一般,给人巍峨雄浑之感。
四周牧草如巨浪般飞掠。
然而黑色的龙子奔跑起来,如履平地,平稳异常。
十余岁的小李旦有些敬畏,也有些依赖的仰视苏大为。
阿舅脸上,却并无一般将领的肃杀凶戾之气。
有的只是平和之色。
“旦儿累了吗?已经过了酒泉,到了安西大都护的地界,等到了安西四镇,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苏大为向着怀里的李旦温和道。
他所率领的唐军急行了四个月才到陇右地界。
到了陇右时,与早已待命的三万余胡骑汇合。
这些胡骑的成份复杂。
有吐蕃人,有吐谷浑人,有羌人,也有突厥人。
加入了这些胡骑之后,大军才有了一些样子。
继续前进的路上,不断有胡骑加入进来。
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渐渐的,苏大为手下的兵力,扩张到了八万余人。
而他的核心唐军,一共只有七千。
几乎是统治了十倍于己的胡人仆从军。
唐军历来有征召胡人仆从参战的习惯。
但从未有过,以一驭十的情况。
苏大为偏偏这么做了。
固然是他对自己有极大的信心。
但何偿不是大唐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虚弱到了极点。
身边的副将安文生,向苏大为投来目光,小声传音道:“阿弥,队伍越来越大,那些胡人若是看破我军虚实……”
“不怕。”
苏大为淡淡的道:“有我在,翻不起浪来。”
言语中,仍然充满强大自信。
安文生却在一旁微微叹气。
大食人,不好对付啊。
沿路上,已经不断接到军情。
大食军已经攻入西域,而且不是之前的四万,乃是十三万大军。
再加上叛乱的西突厥人,还有葛尼禄人,吐蕃人,突骑施人乃至西域胡人。
兵力超过二十万。
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深入到安西四镇。
后面的部队,还远远望不到尽头。
据说队伍从四镇,一直蔓延到吐火罗。
如此大军,如今的大唐是凑不出来了。
上一次唐军动员二十万人,还要追到高宗朝征高句丽的时候。
哪怕是征吐蕃。
唐军也只动员十万上下兵力。
而如今,更是连五万人都难以凑齐。
而一但被仆从胡人觑破大唐虚实。
这些畏威而不怀德的狼崽子,只怕第一个会反噬主人。
“阿弥,如今四镇只怕……有些凶险。”
在苏大为左手的骑将,乃大唐将军阿史那道真。
也是苏大为的生死兄弟。
阿史那道真乃突厥黄金家族。
从永徽年间,与苏大为一起征西突厥打下的情谊。
中间几经沉浮。
双方的友谊却越发深厚了。
他有着突厥人白皙英俊的脸庞。
五官轮廓立体,双眸灰蓝而深邃。
骑在战马背上,身体随着狂奔的战马起伏如浪。
披着明光铠的腰杆,却始终如标杆般挺直,充满英武之感。
亦有胡人独有的野性与狼性。
天然蜷曲的头发,从头盔下遮掩不住的伸张开。
对于阿史那道真的话,苏大为却是沉默不语。
他收到的情报,已经是一个月前。
据说大食人的前锋已经攻向安西四镇。
现在情况如何,犹未可知。
但以大食人的军力。
安西四镇那四个城池,每座城只能容纳一个折冲府的兵力。
只有大都护府的兵力才多一点,有数千人。
哪怕有城池之利,这点兵力,对上大食人,也是死路一条。
胡人哪怕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将四镇淹没。
何况还有陌生的大食人。
现在四镇还存在吗?
安西大都护裴行俭,还安好吗?
一想到这里,唐军中自安文生到阿史那道真,人人心急如焚。
在场诸将,包括苏大为在内,还从未跟大食人交过手。
不清楚这大食人的战术战法,武器配置,战力如何。
但从大食人能吞并波斯,四面扩张来看。
这个对手,很强。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此次苏大为手下,没有那些用惯了的唐军将领。
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程务挺等人都去了东面。
去应付来自辽东的压力。
以致于苏大为迫不得已,大量起用新人将领。
除了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
他还征召阿史那延,阿史那顺等突厥将领。
俱为阿史那道真的亲族。
还征调程处嗣、尉迟宝琳入伍。
另外还有萧嗣业之子萧规。
李勣之孙李敬业,李敬宗。
此外还有高大龙、高大虎、南九郎、周良。
以及家奴高舍鸡等人。
可以说,这次的征西大军,几乎就是把苏大为那点关系和家底都掏空。
勉强才算完成了核心军队的构架。
唐军上两次在西域的失败,几乎将中下层将领一扫而空。
将领虽然配上了。
但大部份都是缺乏作战经验,拱卫京城的勋贵武官。
像程家和尉迟家名头虽响。
但真上阵战,这些二代们究竟有几分父辈的实力,仍让人存疑。
就连安文生也对此行,有些惴惴不安。
他是跟惯了苏大为的老将。
这一路看着苏大为成长,颇为感概。
虽然从征西突厥那年开始,苏大为就惯用征服异族,以为仆从的战法。
但从未有一次,感觉有这般凶险。
回望身后,那护着中军的大军,都是衣甲各异,旗号各异,五花八门,多达十几个部族。
而每个部族中按着头领,又分裂成数十支队伍。
看上去简直散装到不能更散装。
这样一支东拚西凑的队伍,真能应付西域局面?
隆隆隆~~
前方有烟尘扬起。
阿史那道真口里发出呼哨。
属于突厥人的精骑自大军中飞驰而出,去往前方打探。
前锋大军,开始减慢速度。
准备应付突发局面。
龙子打了个响鼻,发出一声闷吼。
似是对减慢速度十分不满。
这一路上,它都在极力控制速度,否则早把大军抛在身后。
现在还得更慢。
这让身为诡异的它,十分不满。
四蹄重重砸着地面,发出巨响。
苏大为伸掌轻拍着龙子的脑袋安慰道:“龙子,稍安勿躁,待遇到敌人,有你大展神威的时候。”
李旦在苏大为怀里,睁大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身下的黑丑巨马,果然安静了下来。
心下啧啧称奇。
这一路上,二兄李贤似乎十分害怕阿舅。
而且也厌恶这次随军。
一直钻在马车里,不肯出面。
三兄李显要好一些。
出来过几次。
勉强随着阿舅去巡视军中。
令那些唐军士卒感动得一塌糊涂。
不过每次回来,三兄总是叫苦连天,说被风沙吹得脸皮都快脱了。
最后也缩在车里不肯出来。
只有自己因年纪小,特别得阿舅喜爱。
央阿舅带自己骑马,阿舅也同意。
还让自己与他共乘一骑。
这黑丑战马名龙子,看起来像是异种。
登山涉水,如履平地。
阿舅的坐骑肯让自己骑,是不是阿舅特别在意自己?
将来大兄那个位置,阿舅是否也会支持自己……
李旦的小脑袋不觉想得有点多。
“报~~”
几个小黑点风驰电掣般奔回。
战马犹在奔腾,马上的骑士已经稳如标枪一般,踩着马蹬立起,叉手大声道:“将军,有紧急军情回报。”
“讲。”
阿史那道真早已跑到队伍前面,骑在马背上大声喝道。
“大食人已经攻下四镇之疏勒、焉耆。”
阿史那道真心中一震。
急问:“大都护呢?”
“我们的人还未联络上大都护府的人。”
斥候回报道:“前面有一些从四镇来的胡人溃军,据他们说是被大都护征召的仆从,被大食人给打散了。”
安西四镇分别为四城,乃是龟兹、焉耆、疏勒、于阗。
在后世新疆境内。
其中龟兹城也是大都护府行所所在。
阿史那道真听到斥候回报,不由脸色微变。
裴行俭征召的仆从胡族被大食人打败了,那意味着,大都护也危险了。
大唐在西域的大都护府,只有兵力五千余人。
大部份作战,都是征召胡人。
若是胡人战败,仅凭裴行俭手中那点兵力,还要分散各城戎守。
情况不堪设想。
阿史那道真大声喝道:“那些胡人仆从,带两个能说话的过来,本将亲自问讯。”
“喏!”
斥候马上抱拳,飞速回奔。
过不得片刻,便领了几个胡人将领过来。
这些人头上包扎着伤口,血水从缠头的绷带渗出。
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
还有的身上犹自插着半截断箭。
一见阿史那道真,便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喊声:“将军,将军,还记得在下吗?昔年将军征西突厥,我曾在将军麾下效力,我是木沫族人头领。”
阿史那道真低喝一声:“不许哭,休乱我军心!”
被他喝住的胡人,顿时一凛。
忙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
“安西都护府究竟如何了?”
“回将军,大食人的军队,已经攻陷了疏勒和焉耆,于阗也摇摇欲坠。大都护裴行俭的大军守着龟兹城,但被大食人团团围住,十分危险。”
“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把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话的胡人一个激灵。
抬头看去。
只见在阿史那道真身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骑黑马。
马上的大将,身材巨大,怀里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孩童。
双目平静的看向自己。
此人面黑黝黑,双眸深邃,气度不凡。
多看几眼,让人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之感。
胡人将领心中剧震,颤抖着学着唐人叉手行礼:“可是……可是苏将军?”
“大胆!”
一员唐军将领一声大喝:“此乃我大唐征西大总管,苏大为。”
这一声喝,直领胡人将领骨碌一下坠下马来。
顾不得查看伤势,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颤声道:“小奴乃突骑施木沫族人,昔年曾追随大总管征西突厥。只是当时小奴地位卑下,未能近处一睹大总管天颜。”
有他带着,跟着他一起来的数十胡人吓得一齐翻身下马。
齐刷刷跪了一片。
人的影,树的名。
苏大为成名之战,便是征西突厥。
尔后又参与对辽东作战。
但真正使苏大为登上大唐名将巅峰的,乃是对吐蕃一战。
苏定方挂名大总管。
实际的作战指挥,乃是前总管苏大为。
自那一战后,苏定方殁于军中。
苏大为正式接过大唐名将,大唐军方支柱的地位。
胡人畏威而不怀德。
他们素敬强者。
听说是苏大为亲临,一时间敬如天神。
纷纷磕头不已。
苏大为怀抱着皇子李旦,语音平静:“起来吧,回我的话,方才你们说龟兹被大食人围了,这是多久以前的消息?”
“回大总管。”
胡人们战战兢兢的起身,以右手抚在左胸,向着苏大为恭敬鞠躬。
那是一种虔诚得好似朝圣的姿态。
那是见到心中神明的模样。
哪怕苏大为现在叫他们去死,他们都不会犹豫。
因为在这西域,强者对生灵,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而大唐名将苏大为,便是强者的巅峰。
当世最强的那个传说。
“我们从于阗城逃出的时候,听说龟兹被围,但是没有亲眼去龟兹城印证,现在距离我们逃出来,已经过去了七日。”
苏大为转头看向跟上来的安文生:“龟兹城存粮和军略储备能支持多久?”
“三月有余。”
安文生道:“龟兹是西域重镇,也是重要枢纽,储藏富足,大都护迁来时,又加固了城池。”
苏大为心中默思片刻点点头道:“以裴行俭之能,哪怕是大食人围住,只要粮草不缺,支撑下去不是问题。”
阿史那道真又问:“但以裴行俭的本事,怎么会困守孤城?”
裴行俭是大唐唯二名将。
仅次于苏大为。
任何一个名将都不会把自己陷于死地。
阿史那道真以己度人。
若是自己,绝不会困于城中,而要带骑兵出城,做为犄角之势,或者战略撤退,以做后图。
苏大为不假思索道:“原因有三,第一点,若是裴行俭撤军,龟兹必陷。大唐安西都护府将亡于大食人之手,这对我军在西域的军心士气,是不可估量的损失。”
安文生、阿史那道真,以及赶上来的阿史那顺、阿史那延,程处嗣、萧规和李敬宗等,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唐军在西域已经连续败过两次。
若是大食军将安西大都护给灭了。
那就完了。
砸掉一块招牌很容易。
但是要重塑信心,至少会花上十倍精力。
唐军能在西域维持存在感,也是从太宗时期,数十年如一日对西域用兵,一个接一个大仗打下来,一场接一场胜利赢回来的。
“第二点,龟兹城不仅是大都护府,还是我军重要枢纽,里面储藏有大量粮草辎重,兵器储备,若撤离,这些东西无法带走,只能付之一炬。
而失去这些补给,在野外,以我军的实力,更容易被敌人追上围歼。”
这一点是李敬宗等人没想到的。
不由心中一凛。
只想着不要困守孤城。
可若在野外。
唐军不可能带太多的辎重补给,也就意味着更容易被大食人给追上。
到那时,数千唐军将被多达百倍的敌人给淹没。
守住龟兹,虽是孤城。
但何尝不是一种自保的策略。
至少依托城池,能最大的发挥唐军军事重镇的防守优势。
大食人就算有十几二十万人,也无法在小小的城下,将人数完全展开。
这样人数优势,反而发挥不出来。
见众人听明白了,苏大为继续道:“最后第三点,乃是裴行俭的计策。”
“大都护的计策?”
“你们只知大食人的兵势,只知我军在西域存在劣势,却忘了裴行俭本就是天下有数的名将。”
苏大为平静道:“名将是什么?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敌。昔年裴行俭曾任长安县令,我为不良帅。
我素知他的智略。
而且他与我兵法同源自苏定方。
作战最重谋局。”
众将一时瞪大眼睛,摒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得忘乎所以。
就连苏大为怀里的李旦,以及站在马上的那群胡人,都支愣起耳朵,听得如痴如醉。
这是什么?
这是当世第一名将,对战局的分析。
对人心和形势的分析。
能有机会听大唐第一名将的思维战略,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寻常人哪有这般天大的机缘。
这是有了大气运,祖坟冒青烟才有的机会。
只听苏大为怀抱李旦,骑在马上继续道:“若我是裴行俭,想要拖延大食人的攻略,尽可能保存安西四镇是必然,可若安西四镇无法全数保存,那便重点守住龟兹。
可是守住龟兹就够了吗?
为将,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走,走亦不能,唯亡而矣。
既然算到敌人大军会来,会被百倍兵力围城,固守是一策。
如之前阿史那道真所说,分出轻骑以做犄角,也是一策。
甚至以斥候混入大食人军中。
或轻骑伺机毁坏大食人后方补给。
只要能混乱大食人的组织,打断他们的进攻节奏,都是可行的策略。
但这些,都只是拖延时间,是居于劣势的无奈之举。
无法改变根本劣势。
到我与裴行俭这个程度,想的不光是守,更要想如何扭转局面,取得胜利。”
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就是在任何绝望的时候,都存着求胜的渴望。
有着强烈的胜利欲望。
心中所思所想,不是如何活着,而是如何求胜。
如何死中求活。
“我料裴行俭已经知道我会来,他固守龟兹,既是保存实力,同时也是等待我率大军到来。也只有他以身为饵,才能将大食主力,牢牢吸引在四镇之地。
待我大军一到,可收里应外合之效。”
苏大为长笑一声:“裴大都护,想的是毕其功于一役,与我联手,将大食人留在西域。”
这番话,听得所有人心中一震。
安西大都护,想的是与苏大为联手做局,里应外合?
乍一听,过于玄奇,难以置信。
可细思,又有道理。
以裴行俭的用兵,的确可能想到这一层。
普通将领想的是如何应付眼前局面。
只有名将的目光,能超脱眼前的凶险,看到许久的未来。
早早预留伏笔。
是为庙算。
裴行俭知道大食人要来。
裴行俭也知道以安西大都护的实力,不足以应付十几二十万敌军。
他更知道,有种种方法可以拖延,和迟滞大食人对四镇的用兵。
但那些战术,在这种层次的较量中,都无法改变整个战争的攻守态势,相反,唐军的战术会激起大食军相应的变化。
种种变化,又会令战场变得更加模糊难测。
只有裴行俭以安西大都护,舍身做饵,只有他的身份,与大唐安西大都护府这些东西,才能牢牢吸引住大食人的主力。
唐军以不变应万变。
大食人也会相应舍下各种应变。
剩下的唯一选择,便是集中兵力,猛攻安西大都护府。
因为只要大都护府存在。
大唐在西域的影响力,无形的号召力,便始终在。
做为异教的大食人,必然极看中这种号召力,要从意识形态上,将大都护府和裴行俭抹除。
另外还有一层。
大食人恐怕想通过“围点打援”的战略,一边围攻龟兹,一边将来援的唐军一一吃掉。
当裴行俭舍下一切战术变化,以身为饵的同时,他便也限定了大食军的变化。
当大食人的选择只剩下围攻龟兹,同时等待大唐援兵来救龟兹,伺机将唐军主力聚歼的同时,便落入了裴行俭的算计。
再加大的敌人,若失去了变化。
也就失去了可能性。
留给苏大为的,是找到破绽,一战而定。
若是大食人不断变化,反倒难以从纷乱的信息情报中,抓到他们的破绽和机会。
“大都护这是以身为饵,给我们创造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
苏大为声音平静,身上的气势却在不断拔高。
从他身上,自有一种凛凛之威散发开。
身边众将,以及更远处唐军铁骑,亲眼见到苏大为身上这种必胜的意志和信念,只觉全身一振。
隐隐有一种亢奋之意,从心底生出。
“我们当不负大都护这番苦心,将大食人歼灭之,让天下看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虽远必诛!!”
起先是身边的将领,接着是旁边的亲卫。
唐军的骑兵。
数百人,数千人一齐大喝。
远处跟随的胡人仆从军,不名所以,下意识跟着唐军振臂高呼。
发出蹩脚的唐音。
一片怒吼洪流声中。
苏大为高举右臂,直指向安西四镇的方向。
“西域,乃大唐之西域。
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基业,不能弃之。
孔子言,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我苏大为不要将仇恨留到十世。
就这一世——
以血还血,十倍报之!”
言罢一声怒喝:“众将听令,七日后,会猎龟兹,杀光大食人。”
“杀光大食人!”
“杀!杀杀!!”
众将领齐声应喏,热血沸腾。
数万人的喝声,排山倒海,碾压一切。
身在苏大为怀中的李旦,瞪大双眼,听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激动得不住发抖。
苏大为远眺安西四镇方向。
虽距离遥远,但他的心神,却好像与龟兹城中的裴行俭合在一起。
“裴师兄,就让你我联手,将大食人的血流干。”
“大唐必胜~~”
唐军的呼喊声,掀起巨浪。
吹动得大唐旗帜在烈日翻腾涌动。
血红的大旗,刺亮了天空中雄鹰的眼睛。
这只雄鹰张开翅膀,发出嘹亮的鸣叫声。
伴随着激烈大风,向下俯冲。
下方一座古朴城池,屹立在绿洲之中。
远处,是滚滚的黄沙。
风沙吹起。
自那风沙中,陡然现出蚂蚁般的小黑点。
汇聚如汪洋大海。
那是大食人的军队。
大食语的怒吼声此起彼伏。
伴随着一声大喝。
投石机发出剧烈的机括声响。
一枚枚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落向城头。
轰隆~~
地动山摇。
大食人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的涌向包围圈中的龟兹城。
无数细小的黑点,蚁附登城。
火光,烟雾,喊杀声此起彼伏。
箭如雨下。
乱石穿空。
龟兹城头,残破的唐军大旗,随风飘扬。
西边尽头,残阳如血。
……
夺!
钝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一名突厥人将砍入唐军尸首的刀拔了出来,咧嘴向同伴笑了笑:“死透了。”
“嘿嘿,真是痛快,好多年没有这般痛快的杀唐人了。”
站在对面的突厥人,用脚底抹了两下弯刀上的血污。
“是啊,前些年唐人得势,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好在有屈度指引着我们……”
“别说这些废话了,把这唐人的衣甲剥下来,这可是好东西。”
突厥人说着,两眼放出精光。
唐人富得流油。
身上配的衣甲、横刀,腰带、护身障刀、弓弩,乃至马蹬,甚至贴身衣物,都是上好的东西。
在草原上十分值钱。
击败这些唐人,对突厥人,对草原胡人来说,无异于一场发财的机会。
杀光唐人,剥光这些衣甲事物,就可以发一笔小财。
然后将脱得赤条条的唐人尸体,拿去可汗那里,又可以领一笔赏钱。
当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几名突厥人,兴奋得两眼发光。
一边剥着唐军尸首上的衣甲,一边兴奋的道:“可惜歌舒部的人不来,那些蠢货。”
“这么好的发财机会,以为唐人能主宰咱们,呸~”
四周的草地被鲜血染得赤红。
有胡人的,更多是唐军的。
突厥人的尸首已经被清点出来,只剩下“战利品”。
手脚麻利的将各自手下唐军衣甲剥光,脱得赤条条后。
一个个突厥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攥着唐人的发髻,拖向大营方向。
到了那里,可汗手下的头领,会清点各队的缴获。
发放赏钱。
唰唰~
一具具死状凄惨的唐军尸骸,僵硬的,被拖行在草地上。
皮肤于泥沙草叶摩擦,拖出长长的血痕。
但是突厥人对此并不在意。
活着唐军是个麻烦,但是死去的唐军,对他们来说,不过如猪狗一般。
都是生意。
“你说大汗要这些唐人尸首做甚?难不成还要帮他们埋了?”
“哈哈,我刚好知道。”
一名突厥人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可汗会把他们的头颅斩下来,筑成京观,从碎叶水,到安西四镇,今后还会一直筑到长安城里,让大唐的皇帝看一看。
让大唐那些人,见一见咱们突厥弯刀的锋利。”
“嘶~还要筑京观啊?”
一名突厥人打了个寒颤。
尽管他手上已经杀了不少唐人,但是想想将一个个头颅砍下,叠成高高的京观,还是有些不寒而栗。
成千上万的人头堆积如山。
被野狗和秃鹫啃噬着,最后化为白骨。
那场面,比萨满大巫说的地狱还要可怕几分。
“就我说,把这些唐人尸首抛在野外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
“你懂什么,咱们大汗可是室点密的子孙,沙钵罗可汗的儿子,与大唐,有血仇。”
说完这句,突然有人喊:“闭嘴!到营地了,不想死的少说几句。”
周数的突厥人,顿时噤若寒蝉。
大汗的威严和权力,早已深入到骨血中。
巨大的营帐四周,挂满了人头。
一颗颗白骨,或者腐烂的人头,看上去分外渗人。
有族中萨满大巫用药水硝制,所以不会觉得特别臭。
但是一种挥之不去的腐尸之味,一种说不出的死气,仍不断散发出恐怖。
让人胆颤心寒。
这些人头,皆是唐人的脑袋。
据说其中有不少唐人的大将。
大巫正立在帐外,手捧一个白骨酒杯,沾着杯中的酒水,向四周洒着,口里念念有词,如着魔了一般。
论卓尔收慑心神,向着阿史那屈度的大帐走去。
守帐的突厥武士认得他。
微微欠身行礼。
“见过赞普。”
论卓尔,论弓仁之弟,吐蕃名将论钦陵之子。
吐蕃大相禄东赞之孙。
他,还有帐中的阿史那屈度,都与大唐有浓得化不开的血仇。
一掀入帘帐中,就听到阿史那屈度,如夜袅和野狼般沙哑的声音。
“他们汉人说什么十世之仇可报,如今,就是我们向大唐报仇的时刻。”
坐在大帐最高处的阿史那屈度,侧身躺在一张白虎皮上。
手里捧着一个洁白的骨杯。
仔细看,那是由一颗人头镶金制成的酒杯。
乃是用大唐将军李谨行的头骨制成。
是阿史那屈度目前最心爱的收藏品。
之所以说目前。
是因为,阿史那屈度的目标是,接着收集大唐安西都护裴行俭的头颅。
唐军所有名将的头骨,乃至打入长安,掘出那些大唐皇帝的尸骨。
将他们一一制成酒器和祭器。
最重要的,一定要亲手割下唐军军神,苏大为的脑袋。
将苏大为的的头颅制成酒杯、夜壶。
“论卓尔,你来啦?”
阿史那屈度晃动着手里的头颅酒杯,向论卓尔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