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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素海进入周府书房之际,就见到周尚景正在给一篇文章做批注,苍老的面庞上满是慈和与认真之色。
周素海稍稍看了一眼这篇文章的字迹,表情间顿时有嫉妒之色一闪而过。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字迹出自于周素文。
周素海仅是周尚景的长孙,周素文则是周尚景的嫡孙!
自古以来,嫡长之争总是豪门大族之中无法避开的主题,所以周素海与周素文这两兄弟也隐隐有些较劲的意思。
或者说,是周素海单方面想要与周素文较劲。
周尚景并不是一个清官,但周家却是书香门第,一向是门风严谨、家教极严,很是重视嫡庶之别,再加上周尚景与他的发妻颇是恩爱,又是知天命之年才有了嫡孙周素文,所以他对于周素文的偏爱从来都没有任何遮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就比如现在,周尚景会刻意抽出时间与精力、认真批改周素文的文章,这是周素海从来都没有的待遇。
不过,周素文本人也确实争气,不仅是风度翩翩、形象极佳,而且还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去年殿试期间更是力压赵山才成为新科状元,这一年以来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也赢得了众位翰林的交口称赞,认为他的锦绣文章已是不逊于当年的周尚景,可谓是周家年轻一代的魁首人物!
其实,周素海原本的境遇也不算差,虽然不像是周素文那般才华横溢、气度折人,但他颇是善于接人待物,深谙进退之道,仅是而立之年就在周尚景的扶持下成为了苏州知府,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后还很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封疆大吏、内阁辅臣也不是不可能,成就未必就会低于周素文。
只可惜,周素海的所有前途,如今已是毁于一旦!
前年的秋季时分,八王船行仅仅是为了一己私利就勾结倭寇进犯苏州地界,造成了极大的官民损失,周素海身为苏州知府自然是难逃罪责,而周尚景则是出于各种公私考虑,就设法压下了此事,想要瞒天过海、粉饰太平。
只可惜,德庆皇帝依然是收到了消息,于是就有了去年的那场南巡,并且在南巡期间当众揭露了周尚景的欺君之罪,想要趁机一举扳倒周尚景,但周尚景随后就了掀开了宗室与倭寇相互勾结的真相,德庆皇帝顾忌于大局,最终只好是大事化小、宁事息人。
不过,在那场风波之中,周家依然是受了很大影响,不仅是周尚景一度失去了内阁首辅之位,周素海也是仕途受挫,去年返回京城述职之后就一直赋闲至今,别说是更进一步了,就连原本的官位也没能保住。
这样一来,周素海与周素文的家族地位差距,以及周尚景本人的亲疏偏向,也就愈发明显了。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坊间针对这般情况,更是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周尚景如今已经彻底放弃了周素海,周素海也极为不满周尚景的疏远,祖孙二人早已是貌合神离。
事实上,这般传言并非是毫无根据,周尚景确实是已经有许久没有单独召见周素海谈话了,明显存着冷落之意,今天这场见面还是他们祖孙二人近一个月时间以来的首次独处。
也正因为如此,周素海的心中也确实是存有怨气,所以他如今见到周尚景亲自为周素文批改文章之后,不由是面现嫉妒之色,差点丢掉了平日里的城府。
不过,周素海终究是不敢冒犯周尚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神态,进入书房之后就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周尚景为周素文批改文章。
大约半柱香时间之后,周尚景终于是批改好了周素文的文章,满意的轻轻点头之后,也终于是抬头看向了周素海。
周尚景的眼神深邃,认真打量了周素海几眼,见周素海的表现还算沉稳之后,再次是轻轻点头。
随后,周尚景突然开口问道:“素海,你可知老夫今日找你单独见面,是为了何事?”
周素海迟疑了一下,反问道:“孙儿不知,还望祖父明示,是家事还是国事?”
周尚景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说起来,最近朝野之间颇多传闻,有许多都是关于咱们周家的,更是与咱们祖孙二人有关……你可有听说过?”
周素海心中一惊,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孙儿听到了一些,这些传闻颇是荒诞,说是祖父您已经放弃了孙儿,孙儿对于祖父也是心存不满……”
说到这里,周素海又急声解释道:“还请祖父明鉴,孙儿深知自己若是没有祖父您的话,也不会有自己的过往成就,心中只有孝心与感激,无论如何也不敢对祖父心存不满!”
“你也不必有太多顾忌,我这段时间确实是刻意冷落了你,你心里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大可以直接表现出来……”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周尚景不等周素海多想,又问道:“对了,你返回京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吏部那边还没有为你安排新差事?”
“吏部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自孙儿返回京城述职之后,就已是赋闲至今,吏部好似已经彻底遗忘了孙儿,一直都没有新的安排。”
答话之际,周素海只觉得心中委屈,任谁都知道吏部就像是周尚景的后花园一般,若是周尚景想要给周素海安排一个新官职,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吏部至今也是迟迟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缘于周尚景的态度,所以才会让周素海赋闲至今。
周尚景的这般询问,却是明知故问了。
周尚景就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周素海的埋怨与委屈,只是叹息道:“你也不要怪吏部,咱们身为臣子必须要维护陛下的颜面,陛下去年那场南巡就是为了揭开苏州闹倭寇的事情,虽然最后被老夫挡了回去,但你我祖孙二人终究是存在过错,必须要受些责罚、让陛下心里舒坦一些,若是吏部太急切为你安排新官职,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只怕是又要找麻烦。”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解释,周素海心中更委屈了,他已经听说了消息,周尚景在今天朝会上屡次与德庆皇帝作对,险些让德庆皇帝当众发怒失态,却又哪里顾及过德庆皇帝的面子与心情。
就好似猜到了周素海的心中想法,周尚景再次问道:“说起来,今天早朝上的事情,你可是知道了?”
周素海点头答道:“孙儿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听说是祖父您在早朝上屡屡表态,险些让七皇子骑虎难下,陛下当时也很不高兴……”
说到这里,周素海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道:“祖父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直接违抗陛下的圣意了,如今咱们周家的局势还算不错,好不容易化解了陛下的忌惮与敌视,祖父您这样再次与陛下为难,只怕是很快就会重新引起陛下的心中记恨,所以孙儿收到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思索祖父您的深意,但至今依然是无法理解。”
周尚景满是皱褶的老脸突然一笑,竟是有些欣慰:“你没办法理解老夫的深意,这却是一件好事……有些事情,你越是不知情,今后对咱们周家也就越有帮助;你若是知晓了情况,反倒是要坏事!”
周尚景的这般态度,让周素海愈发是心中疑惑,但他稍稍沉默片刻后,却还是表态道:“既然祖父您这样说,那孙儿也就不敢再打探了,今后也不会再想此事。”
周尚景又是一笑,道:“你确实懂事,若是素文在这里的话,必然是要追根问底的,他的心气太傲了,总是希望了解一切、掌控一切,不似你一般懂得进退与节制,这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所以,有些事情我也只能交给你!”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法,周素海不由是心中一喜,还以为是周尚景要向自己交付重任,
谁曾想,周尚景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
“接下来,你就回到住处收拾一下,然后带着妻儿离开周府……今后尽量别联系,也尽量别回来……老夫会寻个理由,把你这一脉从周家族谱除名!从今天开始,周家再也不是你的依仗,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周尚景说话之际表情平静,但周素文则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了好久之后,才大声说道:“祖父,您为何要这般对待孙儿!难道就因为那些谣言?孙儿对您、对家族一向是从无二心啊!就算是您偏心素文,就算是这段时间受到冷待,但孙儿也从来都不敢抱怨什么,您不能这样对待孙儿!我不是嫡孙,但我依然是您的血脉啊……”
说到后面,周素文已是表情失控,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城府。
周尚景再次的深深打量了周素文一眼,苍老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不忍,也少见的有些犹豫。
最终,周尚景叹息一声,还是解释道:“老夫让你离开周家,并不是因为那些谣言……事实上,那些谣言原本就是老夫刻意传出去的!老夫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周素海闻言不由一愣,表情逐渐由悲痛化为震惊,然后又从震惊变成了担忧,急声问道:“祖父,您这样做……可是咱们周家遇到了什么麻烦?”
周素海是一个聪明人,周尚景只是稍一解释,他就已经猜出了许多事情,明白周尚景把他赶出周家乃是一种以防万一的保护手段,不仅是保护他本人,也是为了保护周家的血脉延续。
“老夫如今也说不准,只是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未必就会成真……只是人老了,魄力不如当年,总是瞻前顾后,想要多留一些后路!目前的情况还算不错,老夫依然掌握着局势走向,只是以防万一的手段罢了。
还是刚才那句话,你今后什么都不要打探,也什么都不要多想,但唯有一点要谨记,若是今后两年时间内周家失势,你必须要第一个站出来,率先向朝廷弹劾老夫!……具体的弹劾罪名,你随便寻几个就是,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事情,老夫估计也不会在乎身上的罪名轻重了……”
眼见到周素海还想要多说些什么,周尚景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摆手道:“老夫心意已决!”
最终,周素海沉默良久之后,却是跪下叩首,然后静静的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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