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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评价,朱和坚倒是没有生气。
经过这段时间的经历,他也发现了自己的不足之处。
朱和坚从前就是一只藏身于沟渠之中的老鼠,现在则是变成了有机会统治山林的一头幼虎,他正处于努力适应的阶段。
自从站在明处之后,朱和坚既要维护自身形象,又被太多人紧紧盯着,还需要自己承担一切后果,所以就总是束手手脚,再也不似从前一般得心应手,也认为自己必须改变一下行事作风了。
朱和坚的初步想法是,自己绝不能再被朝野各方视为是一个烂好人了,应该尽量展现出更多决断。
但具体应该如何做,朱和坚还没有仔细思索清楚。
朱和坚从前一直没有机会学习相关知识,何明一直不愿意教他,德庆皇帝则是没有时间教他。
王保仁的见识手段虽然不及周尚景,也未必强过赵俊臣,但在百官之中也算是拔尖之列,所以朱和坚倒也乐意听一下王保仁的意见,总强过自己一个人闭门造车。
所以,朱和坚态度愈发谦逊,再次道:“请老师教诲。”
王保仁也端起了老师的架子,端起茶杯再次浅饮一口之后,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如今坐镇于南京城内主持大局,未来更是一位半君半臣的储君,注定是需要处理各方势力的不同诉求!
这些诉求未必合理,也未必对自己有利,甚至是相互矛盾,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使用帝王心术的手段了……老夫不似何明与陛下一般深谙此道,但也有一些自己的见解!在老夫看来,所谓帝王心术,重点不外乎就是三点!”
说到这里,王保仁并没有直接给予答桉,反而是侧目看向朱和坚,想让朱和坚独自思索、给出答桉。
朱和坚认真思索片刻后,总结着德庆皇帝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迟疑着答道:“派系制衡?赏罚分配?名正言顺?”
听到朱和坚的回答之后,王保仁非常满意朱和坚的悟性,但最终则是摇头否认了朱和坚的答桉。
“殿下的想法,也不能算错,但还是不够深入!而老夫的答桉是——保持超然、公私分明、独占大义!”
又给了朱和坚一段时间深入思索之后,王保仁就详细解释道:“所谓保持超然,其实就是派系制衡的前提条件!殿下是否仔细想过,庙堂之中为何就以‘周党,、‘赵党,这两大派系风头最盛?陛下明明是天下至尊,为何是极少在庙堂之中拉拢一部分文官收纳为心腹,与‘周党,、‘赵党,分庭抗礼?就算是拉拢了少数几位文官作为心腹,也皆是孤臣罢了,完全不能称党论派?”
朱和坚再次思索片刻之后,终于是面现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父皇他的这般做法,就是为了保证自己的超然地位!…
若是他刻意拉拢一部分文臣收为心腹,又任由这些文臣结为一党,那自己也一定会卷进庙堂党争之中,不仅是决策之际需要考虑更多因素,譬如是照顾自己人的利益,若是心腹文臣犯了错,还需要亲自出手想办法收拾烂摊子,更是会损害到自己的威望公信!
所以父皇一向是极少拉拢文臣纳为心腹,他的心腹几乎皆是集中于兵部与京营,也只是为了协助自己控制兵权罢了,却从来都不会亲自下场参与党争……这种做法,就是为了避免麻烦、保持威望、让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决策者与主导者!唯有如此,父皇才可以游刃有余的制衡朝堂各大派系!”
王保仁点了点头,笑道:“正是如此!唯有地位超然,表面上与各大派系皆是没有任何利益干系,朝廷各大派系才会纷纷有求于你、盼着你支持他们!再然后,你说话才有份量,也才可以受到各方信服!最后就可以游刃有余的制衡各方,当你略略偏向左边,那就是左边占据上风,你稍稍倾向右边,那就是右边扳回一城……所谓稳坐钓鱼台,不外如是!”
顿了顿后,王保仁又说道:“所谓保持超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不要随意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即便是和稀泥的态度,也不可随意表现出来……
遇到各方势力相互攻讦、激烈冲突之际,你既然已是稳坐钓鱼台,那就任由他们相互争斗下去就好,只要局势尚未出现失控迹象,就绝对不要轻易下场表态!
即便你心中已经有所偏向,也应该等到局势即将明朗之际再表明态度,若是自己所支持的那一方势力势力已经占据上风,那你的表态就是一锤定音!若是自己所支持的那一方势力正在落于下风,那你的表态也可以帮助他们挽回劣势……“
说到这里,王保仁皱起了眉头,批评道:“而殿下你现在之所以是进退失据、陷入困境,就是因为你丢掉了自己的超然地位,面对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之间的这场冲突,不仅是让缙绅豪族们看破了你实际上有求于他们,也让皇庄太监们深信你会偏袒他们,又不等到局势明朗之际,就直接表明了想要和稀泥的态度……
这样一来,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就皆是有恃无恐,认为你偏向他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你的说话也就失去了份量,所有人只会逼着你支持他们,而不是求着你支持他们!接下来自然就是进退失据、里外不是人!”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之后,朱和坚沉思良久之后,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老师所言有理,学生受教了!”
表态之际,朱和坚称呼“老师”之际,倒也多了一丝真心诚意。
当然,也就是一丝罢了。
王保仁曾经也是一位庙堂权臣,他的经验与见识正是朱和坚目前最需要的东西。…
以朱和坚的聪慧与敏锐,恐怕很快就可以彻底贯通掌握王保仁的经验见识……到了那个时候,朱和坚是否还会保留这一丝诚意,就是另一件事情了。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情自古以来已是屡见不鲜。
王保仁很满意朱和坚对自己的尊敬,含笑点头之后,又说道:“再说公私分明……这是赏罚分配的前提条件!所谓赏罚之事,主要是依循于朝廷法规,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般情况下,应该如何赏、又应该如何罚,再又应该如何利用赏罚之事驾驭百官,那就是一门高深学问了!
以老夫的看法,明面上自然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遵循朝廷法规做事就好!但有些时候,有些人需要惩戒与警告,但明面上寻不到理由,这种时候就要动些脑筋、绕些弯子,譬如是安排他去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接下来只需是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责罚于他了;
又有些时候,有些人需要拉拢与安抚,想要主动送给他一些好处,也应该寻找一个足以服众的理由,如果一定要无功即赏,也一定要在私下里进行,若是公开做出了这种事情,那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绝大多数人皆是会心中不服,你也就失去了威望与公信!”
说到这里,王保仁再次皱起了眉头,也再次批判道:“而殿下你在处理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的冲突之际,也同样犯下了这样的错误!当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争抢各种资源为自己修固水坝之际,你竟然主动拿出一笔银子补给了他们……
但他们完全没有任何功劳,你就主动送给他们好处,而且还是公开给好处、双方皆是给好处,这种做法不仅是无法换来他们的感恩戴德,反而只会让他们认为自己理应得到更多!就算想要送给他们好处,也应该是私下给予,让他们误以为只有自己从殿下这里拿到好处,那还可以拉近一下双方关系!
总而言之,赏罚之事的关键在于公私分明!有些事情适合公开做,有些事情适合寻个理由去做,又有些事情需要私下做,若是选错了时机场合,你就算是赏赐再厚、惩罚再重,也完全无法达成效果,反而是事与愿违!”
朱和坚表情凝重的点头受教,把王保仁的这些教导牢牢记在了心中。
王保仁摇头一叹之后,又说道:“还有最后一点,那就是独占大义!这也是你犯错最为严重之处!何为独占大义?就是善恶对错的解释之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理应是由你自己来解释与阐述!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道理,这些道理又往往是相互冲突、彼此矛盾!人性本善是道理,人性本恶也是道理;宁死不屈是道理,能屈能伸也是道理;弃恶从善、既往不咎是道理,除恶务尽、矫枉过正也是道理………
只要你想,就一定可以寻到对自己有利的道理,做事之际也一定可以名正言顺,但重点是要独占解释之权,而不是把相关权力交给别人!否则,你就失去了审断之权,只能依照别人的规则与道理做事!也唯有是独占大义,由自己来垄断善恶对错的解释之权,才可以名正言顺的审断各方对错!
而最近这段时间,殿下你面对豪族缙绅与皇庄太监之际,就是拱手把相关权力让给了他们,豪族缙绅说皇庄太监与民争利,你没有反驳,皇庄太监说皇家田产神圣不可侵犯,你也没有插嘴,任由别人占据道德高位对自己指手画脚……自然就会让自己的处境愈发不利了!”
朱和坚不得不承认,像是周尚景、王保仁这些老狐狸,确实是有许多值得称道之处。
至少对于官场规则的理解,王保仁就要比自己更为深刻许多。
这还只是王保仁罢了,若是周尚景的话,他对于官场规则的理解恐怕又是另一种境界了。
思及此处,朱和坚摇头苦笑,道:“学生原本还以为,自己这段时间的应对手段至少还算是合格,只是因为自己烂好人的形象,所以就总是让人蹬鼻子上脸……但现在听到王太师的指点迷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还有许多啊……”
王保仁则是劝慰道:“殿下只是还年轻,也还不习惯站在明面主持大局,相关见识经验有所欠缺也是理所当然!这个世界上虽然有很多聪明人,但绝对没有任何人可以生而知之,老夫的这些见识与经验,也是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殿下你只要虚心学习,相信很快就可以深谙此道。”
闻言之后,朱和坚则是眉头愈发紧蹙,表情也是愈发不甘:“说起来,那位赵阁臣……相较于学生的年纪差不了几岁,但他就总是顺风顺水、得心应手,几乎就没有栽过跟头,也极少会陷入困境……难道是学生的天资不及他吗?”
王保仁则是面现冷笑,道:“那位赵阁臣的见识与智慧,也未必强于殿下多少,而他在官场上总是顺风顺水、得心应手,乃是因为他拥有一门独家绝技,那就是他总是可以寻到更多利益好处,然后就可以分配这些利益好处,或者是拉拢朋党壮大自身势力,或者是缓解矛盾变敌为友……这种手段,老夫学不来,殿下学不来,周尚景也学不来!
就以南直隶境内的近期冲突为例,若是七皇子突然间发现了数万倾无主良田,然后把这些无主良田分配给缙绅豪族与皇庄太监,那你就一定会同时受到双方的全力拥戴,也可以迅速缓和双方矛盾,又岂会陷入困境、进退维谷?
但这也是赵俊臣的隐患之处,若是有一天,他的这般手段失去了效果,无法及时寻到更多利益好处分配给各方势力,那他是否还可以像是从前一般顺风顺水?”…
说到这里,王保仁表情稍稍一滞,又有些无奈的摇头道:“不过,赵俊臣也是一个聪明人,老夫看他近期以来所展现的种种手段,无论见识还是手腕皆是成长迅速,所以当他无法寻到更多利益进行分配的时候,恐怕也已经根基稳固、底蕴深厚了……所以,七皇子你将来一定留心防范此人,若是任由他成长下去,至少也是下一个周尚景!”
朱和坚表情凝重的点头同意。
但下一刻,朱和坚已经迅速转移了话题,道:“但赵俊臣只是远忧,周尚景才是近患!学生刚才听到王太师的教诲之后,只觉得受益匪浅!但现在就算是知道了自己的此前错处,也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却不知,老师您对于学生的目前困境,又是否可以指点迷津、为学生排忧解难?”
王保仁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当然有办法!老夫在南直隶境内经营多年,虽然因为朝廷整顿南京六部的事情而遭受了沉重打击,但也留下了一些家底与底牌!”
说话间,王保仁面现遗憾,摇头道:“其实,因为殿下前段时间已是连续犯错的缘故,老夫原本是想要建议殿下,索性是全力支持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出手严惩那些皇庄太监的……
老夫也知道,那些缙绅豪族欲壑难填、得寸进尺,你若是严惩了皇庄太监,他们就想要削减境内皇庄数量,你若是削减了境内皇庄数量,他们就想要裁撤境内所有皇庄,永远也无法满足他们,更还会招来陛下的强烈不满、以及内廷司礼监的记恨!
但殿下你并不会一直留在南直隶,很快就要返回京城,也就不需要一直满足缙绅豪族的得寸进尺,只需是暂时缓解眼前困境、拖延时间就好,还可以与周尚景争夺影响力!而且殿下得罪了缙绅豪族之后,他们就会一直记仇下去,但引起了陛下与司礼监的不满之后,反而还有机会换取谅解……”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朱和坚不由是暗暗皱眉。
朱和坚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他现在看似是向王保仁寻求意见,但实际上在向王保仁请教之前,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也已经制订了相关计划,很快就会出手惩治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
相较于南直隶境内的这些缙绅豪族,朱和坚还是更为重视德庆皇帝的想法,也更为忌惮司礼监与自己离心。
所以,朱和坚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王保仁的这项提议。
但幸好,也不等朱和坚出言反驳,王保仁就已是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与周尚景见面之后,老夫已经改变了这般想法!周尚景这个人,看似是豁达随和,但实际上就是一个老顽固,当他对殿下心存偏见之后,就一定会不遗余力、不折手段的与殿下为敌,就算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也一定会留下后手,绝对不会任由殿下顺利继承大统!”
说到这里,王保仁表情愈发严肃,道:“这般情况下,殿下反而是应该坚定支持皇庄太监,主动引起缙绅豪族们的敌视更好!道理也很简单,殿下你是否可以顺利继承大统,全要看陛下的心意,所以你就绝对不能引起陛下的猜疑!
而周尚景一向就是江南缙绅的庙堂代言人,所以殿下与那些缙绅豪族为敌之后,将来再遇到周尚景与‘周党,的刻意针对,你就可以向陛下诉苦,说自己就是为了维护南直隶境内皇庄的利益,得罪了南直隶的缙绅豪族,所以才招致了周尚景与‘周党,的敌视,然后就可以收获陛下的怜悯与支持,让陛下主动出手维护,也就有最大机会挡下周尚景与‘周党,的后续针对!
与此同时,若是周尚景再次向外散播谣言、不断抹黑殿下,有了这层缘故之后,也可以全部归咎于殿下你得罪了缙绅豪族的缘故,预防陛下受到周尚景的谣言影响、进而是猜忌殿下!虽然这种做法一定会引起南直隶缙绅豪族的敌视,但只要殿下将来可以顺利继承大统,处境截然不同,也很容易就可以补救此事!”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之后,朱和坚不由是眼睛一亮,连连点头之后又问道:“但……学生应该如何对付南直隶的那些缙绅豪族?”
王保仁则是冷冷一笑:“南直隶境内的缙绅豪族,一向是以宋家为首!所以,打蛇就要打七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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