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充分,调度有序,南渡很顺利,没有出什么意外,耗费了近两个时辰,四千余军马悉数过河而来。
原本刘承祐身边,仅第三军并亲卫营与大部马军,也就不到三千出头的兵力。不过在邢州的时候讲薛怀让的部曲给吞并了,拣其强壮者充军,余者遣散,归途又收了一些投奔的散卒、壮士,方至于此。
刘承祐是属于后边几批渡河的,以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第一次踏上河南的土地。身后,还有军士与民夫将战马、军械、财器之类的东西往渡头上安置。
渡头上,竖着一块石碑,估计是界碑,上书有一些字,以“白马津”最为显眼。白马这个地方,看过《三国》的应该都有点印象。
靠着渡口不远,是一座小镇,在麾下重整列队之时,刘承祐应邀来到镇上。
镇中有白马驿,驿前排场很足,早有滑州的将吏于此列队迎候,一个个低眉顺眼,拘束地紧。刘承祐在馆驿门口,见着此景,目光投入到里边。
只见其间也传来了一阵动静,人未出,声已至,伴着一阵稍显猖狂的大笑:“二郎,你终于回来了!”
两道身影并排出现在白马驿门口,两个中年人,髭须稠密,刘承祐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他的叔父刘信。在入汴之后,刘信以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义成军节度使,奉命率一部兴捷禁军驻于滑州。
明显地感觉到,在刘信现身之时,那些滑州将吏身体都下意识地又矮了几分。看得出来,他这叔父极有威势,这些人很怕他。对此,刘承祐倒不意外,还在晋阳的时候,他这个叔父便凶名远扬,好行杀戮,施酷刑,以残虐罪人取乐。想来,是刘信在滑州,又有了些凶残举动。
望着刘信,刘承祐矜持地拱了拱手:“怎劳叔父亲迎。”
“真是一点都没变啊!”见刘承祐这副反应,刘信不以为意,亲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都是一家人,如此说可就见外了。”
眉毛扬了扬,刘信的热情,让刘承祐有些不适应,要知道当初,他们这叔侄,虽有交情,可没有太多情分。不过,还是表示认同:“叔父说的是。”
简单地观察了一番刘信,比起在晋阳之时,此时的刘信眉宇间只透着四个字:春风得意。几分喜悦,几分倨傲。穿着一身锦服,用料是上好的缎布,衣衽上都是用金丝鎏边的,腰带上镶着美玉,头顶上的冠也依照一定的规则嵌有几颗珍珠,绿色的,在阳光下闪着绿光。
就这身装扮,显然,这段时间,刘信所获不匪。
“听说你南来,官家早命我关注消息,迎接你。”刘信笑眯眯地说。
“那倒要多谢皇父关心了。”刘承祐朝西南方向抬手作了一礼。
余光瞥向刘信身边那个中年壮汉,面色极黑,脸点着一片密集的麻子,让人看了一眼便忘不掉。注意到刘承祐的眼神,那大汉朗声笑道:“怎么,忘记你彦超叔父了?”
眉头微蹙,刘承祐还真没什么印象,等刘信介绍了方知,眼前的中年人便是刘知远同母异父的弟弟,慕容彦超。
“叔父。”不管怎么样,总归是长辈,刘承祐规规矩矩地拜了下。
当初,慕容彦超自房州北投,入汴之后,正当用人之际,国朝初建,还是自家人用得放心,于是刘知远便任命慕容彦超为镇宁军节度使,领兵驻守澶州这个要害之地。
澶州呢,与滑州可是邻居,州治濮阳与白马也不过八九十里。此番是专门到刘信这儿做客,恰逢刘承祐南来。
了解到这些事,刘承祐不经意地观察着慕容彦超,对那张黑麻脸尤其关注。脑中浮现出刘知远那张黑脸,可以相信,应该是一母所出。由此想到,自己与大哥刘承训还有三弟刘承勋,长得都还算白净,得感谢母亲李氏的基因,否则,怕不是一家黑。
寒暄间,刘承祐被刘信请入白马驿。刘信卖弄着他提前准备好的见识:“我已备好酒宴,为你接风洗尘。此处,是我专门挑的地方,这白马驿啊,还有点说法。四十多年前,梁太祖便是于此地将李唐那干旧臣尽数诛杀,扫除障碍,得以顺利代唐建梁......”
说起那场杀戮,刘信还略显兴奋,大言不惭:“今日我们叔侄会饮于此,合当以彼事贺我大汉之立国。”
听刘信这般看待“白马驿之祸”,还瞎**扯到大汉立国上,刘承祐嘴角不由抽搐了下。
见其洋洋得意的模样,刘承祐淡淡地恭维着:“叔父真是见识广博啊。”
刘信更乐:“我虽然是个武人,不通文墨,但跟在官家身边这么久,总归有些长进的......”
从心来讲,对这两个叔父,刘承祐并不怎么看得上,甚至可以直接用鄙视来形容。刘知远委二者以咽喉要地之守,然表现如此漫不经心。
刘信自不必说了,这厮一向如此。这个慕容彦超也是,当澶州之任,竟然擅离职守,只为了到白马来做客喝酒。澶州那是什么地方,扼大河北岸之咽喉,是河防要地。刘知远安排他在那儿,明显是为了提防邺都的杜重威。
杜重威若叛,举兵南来,澶州就是抵挡其的第一道防线,这般要地,这等担当,简直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想到这些,刘承祐表情愈加平和,目光却逐渐幽冷。
他大概也能理解刘知远的心态,毕竟是自家人,更值得信任,要靠这些人拱卫江山。但是,无数事例摆在那儿,事急之际,往往坏事的,就是这些“自家人”。不说远的,就说近在眼前的,比如,杜重威!
到东京后,要不要向父亲提个建议?耳边刘信仍旧“嗡嗡”地说着,刘承祐脑中已有这样的想法。
思绪稍微飘远,刘家这些宗室皇亲,貌似没几个成材,可托大事的。
刘知远的三个兄弟,刘信和慕容彦超表现就在这儿摆着,至于刘崇,不是有刘知远这个大哥在,能混到如今?
李氏那边,倒有刘承祐的几个舅舅,不过一个比一个混,稍微出彩点的是二舅李洪威,不过性子太过怯懦,行事迁延,不够果决。
就刘承祐所知,所有亲戚中,也就姐夫宋延渥是个贤才,可惜交情不深。还有他那表哥李少游。
刘信与慕容彦超,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应付着他们的侄子,内心是怎样鄙夷他们,都是兴致勃勃的,谈兴甚浓。
驿馆的正厅上,已然摆上了一席酒菜,香气直扑味蕾,菜肴看起来算不上精致,但胜在丰盛,各类肉食都有,摆满了桌案,用得十分奢侈。
随其入座,刘信一拍手,几道靓丽身影优雅地步上厅来,赤着脚,衣衫单薄,妙器若隐若现,伴着自帘后响起的奏乐,翩翩起舞。
刘承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这便享受起来了么?东京城中,又是个怎样的景象,刘承祐此时并不能乐观起来了。
酒色财气,很少有男人能够免俗,尤其是这个时代的武夫们。慕容彦超目光一下子便被吸引了,瞪大的眼睛几乎要将舞动的美姬们吸入眼球,一脸垂涎像:“信哥,我来白马两日了,此等佳人,你藏得好深啊。”
“嘿嘿。”刘信有些得意:“这是我到白马后,费了不少精力才收集的倡伎,善歌舞。你若有意,我送你两名?”
慕容彦超却也不客气,直接笑纳:“那我可先行谢过了。”
二人在刘承祐面前,却是一点也不避讳,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刘承祐只稍微打量了一圈,便收回了目光,见他这反应,刘信微感诧异,尔后有些骚气地说:“二郎,这些美人你可中意,可任择一二,就当我送你的礼物。”
这刘信,是真的混,直接想着送刘承祐女人。
“不了,小侄志不在此,再者,又岂敢夺长辈之爱?”刘承祐说。
“年纪轻轻地,怎生这般无趣?”刘信摆摆手,大大咧咧道:“你府中不是有个侍妾吗,按理说也体会过个中之妙,一个,怎么够?领军在外这么久,想来也憋得久了吧,正该找这娇嫩如水的人儿,以解征战之乏......”
刘信说着荤话,慕容彦超也开口了,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这女人之妙,其乐无穷啊,二郎,不可拂了你叔父的好意。”
言罢,刘信直接命其停下歌舞,让几名舞伎近前来,让刘承祐挑。
盛情难却,刘承祐再度将注意放到那几名舞姬身上,年纪都不大,姿色不错,身段不错,不过,仅仅是不错而已。
相较于刘承祐的平淡反应,几名舞姬倒稍显激动,目露殷切,十分地希望刘承祐能挑中自己。方才三人的对话,未加收敛,他们当然也是听在耳中。
相比于伺候刘信这等暴虐武夫抑或是被送给慕容彦超这样的黑汉,自然是刘承祐这样的俊郎君顺眼的多,年轻英武,身份还高贵......
只可惜,刘承祐还是让她们失望了,就仿佛忽视红粉骷髅一般,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朝向刘信:“叔父的心意,小侄心领了,只是一路南来,身心俱疲,东京那边的舆情,哎......谨以此杯,权当告罪。”
说完便一饮而尽。刘承祐表现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聪明”的刘信立刻便反应过来了,指着南边说:“你是顾忌朝中的舆情?不需如此,一干嫉贤妒能的小人罢了,你此次是威名赫赫,让那些自诩佐命功臣的人坐不住了!”
刘知远麾下,本是派系林立,权争不断,臣子们各有各的想法。此前还不明显,等入了开封,大局已定之后,便平静不下来了,争功邀宠之事屡生。似刘信这种宗室,也是一派,不过自视甚高,仗着刘知远的宠信,一向瞧不起那些朝臣、外将。
“叔父此言言重了。”
“你也不用太在意。”刘信大咧咧地说:“不就是送了些兵马给赵延寿打契丹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郎也给大哥解释过来。你可是大哥的儿子,又岂是那些外人能够疏离的。再说,没有你,能俘虏那些燕兵。”
刘信看问题,显然看得很简单。问题真的只是刘承祐擅作主张,僭越跋扈那点事吗?
于开国之君而言,有个太过厉害的儿子,并不能算好事,尤其是如今这个新建的王朝。稍微回顾一下,便能发现,刘知远之立国,基本上就是捡便宜,聚兵于河东观望,然后行军进中原,接收国家便完事了。
从头到尾,并没有经历过什么硬仗。原本,刘承祐打耿崇美算一仗,然后便数史弘肇打河内,郭从义下中原、进开封。若仅是这般,得国虽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与威慑力,但基本都是在皇帝刘知远的统御下进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能力之下。
但是,在栾城,刘承祐突然对契丹大军来了那么一击,以八千兵敌数十万,还大败之,还是打的契丹主力。正可谓石破天惊,对新汉朝的建立,自然有巨大的积极作用,威慑天下,眼瞧着州镇来归,各地节度基本都收起了泛滥的小心思,不敢有异动。
如此,问题来了,栾城一战,怎么看,最耀眼的只有刘承祐这个皇子。再愚鲁的人,都不会认为,栾城之战,是刘承祐在皇帝刘知远的意志下进行的。
于刘知远而言,这种情况,是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吃味,越想心思复杂。换哪个开国之君,能真大度地起来,看得开。刘知远算不得好人,但气度也算不凡,而且还是刘承祐还是他儿子,故事情的发展不会太过于紧张......
这些,刘承祐原本是没有想到的,还是在陶谷旁敲侧击的提醒下,刘承祐方回过味来。陶谷这厮,搞政治,绝对是个人才。于是对朝中的那些舆论,刘承祐也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
刘承祐知道这些,却并没有给刘信解释的意思,只是简单地应付着。
“不提这些,回来了就好,那些人不敢嚣张了。”刘信拿起酒杯,就往嘴里灌:“来,我们兄弟,一起敬二郎一杯。”
“不敢。”刘承祐端杯以应。
虽然,心中并不喜刘信这般铺张奢靡,但刘承祐身体很诚实,有好吃好喝的,没必要装矜持,像平日里那般苦着自己。
再者,都已经拒绝了叔父一次好意,难道还要拒绝第二次,那可就是真不给叔父面子了。
喝着美酒,啃着大骨头的时候,刘承祐就是这般想的:给刘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