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的见识和智谋还远远不止这些。
他又继续说道:
“先前乃是从兵事着眼,若是从京都百万生计着眼,仅仅依靠伊洛一地出产的粮食根本不足于支撑雒阳城中的用度,以往每年需要通过漕运从关东各地输送四、五百万石粮食供应京都用计,如今关东州郡兵起,虽非天下皆反,但袁绍等人遮断漕运、隔绝朝贡,兵无粮为济,如何还能够布防作战,城中几十万生口又如何求活,由此也可知,雒阳已然不可死守。”
“从天下之势而言,雒阳虽是龙兴之地,光武皇帝据此征伐四方,以成帝王之业。但于今而言,雒阳却也同样是困龙之地,龙入大海,方能腾飞万里,可如今雒阳已经被三面包围,雒阳之地犹如浅滩,龙守其中,几成困局。内有私通外敌之人,外有大军压境,此犹如项羽彭城之殇,百胜不能制敌,一败不能退守,身死名灭,尽在一念之间。”
“长安之地则不然,三秦之地历来物产丰富,近年来屡经兵事,然凉州叛军于我等而言,却乃是友非敌,可以以之为援助,相国在凉州素有威名,招揽韩、马之徒,收其良马劲卒,等闲之事也。得陇则可望蜀,巴蜀之地,乃是关中之粮仓,若能得巴蜀之粟,遂国用有余,而蜀地刘焉虽贵为州牧,却是轻车入蜀,州事多赖蜀地豪强,主弱而仆强,也可借机谋取也。”
“以河东、伊洛两地为前拒,西收陇右、河西之精骑,南聚蜀郡、汉中之粟米,据守关中三秦之地,进退自如,攻守在我,成强秦之势,如此拥天子大义,东向以平关东之叛,犹如秦扫六合,汉平七国。试问相国兵锋所指,何人敢不服,何城不可克。”
贾诩的锋芒犹如凉州祁连山地的雪峰一般,初时掩藏在层层积雪之下,人不知其威,一旦冰河倒卷、雪峰崩裂,这锋芒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气势难挡,让人一时间竟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阎行听到激动之处,确实是内心为之颤动,鼻息为之窒息。贾诩被自己利用先知,用迁都的话语挑动,以为是李儒故意派人来试探他的态度和深浅,他才故意将心中的才学展露出来,震慑阎行频繁的试探,虽然只是冰山一角,但也足够让阎行惊叹良久了。
心思缜密,图谋深远,天下大势就如同他眼前的棋盘一般,他口中指点,手中落子,竟然也能够决胜千里,搅动这天底下的局势。
奇谋破敌、一言兴邦,这就是汉末三国,第一流良臣谋士的风采么?
阎行确实被贾诩的才华震撼到了,以至于贾诩的话音落地之后,阎行还久久不语,在沉思回味他话中的布局和深意。
贾诩的谋划气势宏远,但阎行知道董卓的结局,他绝对不可能能够按照贾诩指出的明路那样去实现布武天下的宏愿。哪么,自己能否继董卓之后,趁势而起,将贾诩刚刚的谋划一步步实现,最终布武天下,一统河山呢?
阎行一想到这里,内心就激动不已,心脏的剧烈跳动让他几至窒息,他紧紧握住双拳,强行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贾诩看着强忍激动的阎行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刚刚的这一番言语已经成功震慑到了面前这个几次想要试探自己的阎艳,他既然是李儒的心腹,自然会将这番话转述给李儒,贾诩相信李儒和他所思所想,必然是大体相同,即使稍有差异之处,定然也不会偏离太多。
贾诩想要让李儒知道,自己的眼光和胸襟,如果他李儒也想要辅助相国成就一番霸业,日后自然就知道要如何行事,张良和陈平,犹如刘邦的左膀右臂,谁离开了谁,想要图谋天下都不行。
而且贾诩在展露自己的才华的同时,依然谨记着交浅言深、点到即止的道理,他只是给董卓的阵营谋画出了一幅雄踞关中,制霸天下的蓝图,但制霸天下并不是一统天下,扫平六合八荒,这等事关天下亿万黎庶的谋划,自然还有下半部分,就看后面的董卓、李儒如何行事,值不值得贾诩将这天下策的后半部分献出来了。
所以贾诩脸上的淡定从容不曾变动,他淡淡对阎行说道:
“营中之事,阎司马无需担忧,皇甫义真乃是世之名将,兵法的虚实之道,他定然熟知,我等强作镇定,反而无利于诱他上钩。虚虚实实,让他心中不安,我等接下来的行事方才能够顺风吹火,易成功业。”
阎行此刻已经对贾诩的才能彻底地感到心悦诚服,他连忙颔首称是,自己既然目标已经达到,看了看夜色,阎行也就不再继续打扰贾诩了,他随即起身向贾诩告别,准备离开返回。
贾诩这一次倒是难得地起身送他出帐,临到帐门之时,贾诩突然悠悠出声说道:
“阎司马,今夜之事,跟谁说,如何说,想必你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我也就不再多言,切记莫要误言,自遗祸害!”
阎行闻言一动,贾诩虽然才智过人,但他又怎么可能料到自己还有先知。他以为李儒将自己视为心腹,用迁都的事情让自己来试探贾诩,而贾诩也趁机让自己带话给李儒,来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志向。
两个智谋之士的交锋,却终究是忽略了自己这一个异子。
而一个异子,非白非黑,运用得当,恰好落在棋盘的天元要害之处,同样可以搅动这一盘大局。
阎行笑了笑,口中说道“谨记公言,就此告别!”,然后才转身出帐,离开了贾诩的目光范围。
···
阎行迈步回到自己的军帐之中,刚刚邻近,就看到大牛还侍立在军帐旁边,似乎是在等自己回来。
阎行心中一动,莫非又有何事发生。
他一走近,大牛连忙上前禀报说道:
“司马,有客人来访?”
“是营中之人?”
“不是,他说让你看到这个东西,你就知道他是谁了?”
说完,大牛掏出了一方绢帛,递给阎行,阎行听到不是营中自己一方的人,心中已是奇怪,但看到这方绢帛上的字,心中更是大震。
只见这素白色的绢帛上写了“长安”二字,字迹蚕头燕尾、对称均匀,写字之人的隶书书法颇有造诣。
这是赵鸿的字迹啊!
由不得阎行心中不震动,赵鸿自从陈仓一战战败之后,下落不明、渺无音讯,阎行原本以为他当时来不及撤退,已经战死在了战阵之中,可没想到,今日,竟然还在皇甫嵩的营中再次见到他的字迹。
“来人现在在哪里?”
“被我安置在别帐,司马,可是来人有诈?”
大牛看到阎行看了绢帛之后,神色激动,似乎有难言之隐,再加上来人一身黑袍,行事隐晦,他下意识以为,这其中必然有诈。
“无事,我这就去见他,你守在帐外,不得任何人前来打扰!”
“诺!”
说完,阎行已经开始抬腿,向别帐那边走去,邻近帐篷之时,他已经从帐中摇曳的烛光之中,看到了帐中安坐的一个身影。
阎行吸了一口冷气,这才掀开帷幕,移步踏入帐中。
来人听到声响,也将眼光移向帐门,两人目光一对视,阎行心中一颤,果然是他。
一袭黑袍之下,来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但阎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就是自己的结义兄弟,赵鸿。
往昔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赵鸿那副翩翩美君子的形象已经淡然逝去,虽然依旧目若朗星,但肤色变黑了一些,脸庞也显得更瘦削一点,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气质也变得成熟和稳重,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还年少的赵鸿了。
赵鸿看到是阎行之后,淡淡一笑,起身说道:
“兄长,别来无恙!”
“贤弟,你这是?”
赵鸿能够理解阎行心中的惊异,他淡淡一笑,随即开口将自己在陈仓战败时,阎行派人通知他,让他撤退,但汉军的骑兵转眼却已经杀到,前后夹击之下,赵鸿的部曲死伤殆尽,与他同来的叔伯兄弟也多是战死,只有他,侥幸挨了一刀,但却只是受了轻伤而没有死,后来被汉军士卒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并俘虏了。
正好那个时候,皇甫嵩骑马从赵鸿的那一群俘虏群中经过,他看到赵鸿长相俊美,举止异于常人,心生惊讶,就驻马开始询问起来。
当皇甫嵩得知赵鸿是金城赵家的子嗣,而且竟然还是一个研读经书的士子之时,素来好士的皇甫嵩下令将这个俘虏先行带到他的侧帐之中。
后来交谈、接触多了,皇甫嵩发现赵鸿不仅长相俊美之外,而且才思敏捷,更写得一手好字,这让允文允武的皇甫嵩更是喜爱他这个人才,于是将他留在营中,辟他为帐下的记室书佐。
皇甫嵩虽然是将门出身,但同他叔父皇甫规一样,都是文武双修之人,本身也是研读经书之人,而且皇甫嵩爱好士人的名声也是人所周知,中平元年太平道起事的时候,就是他向灵帝进谏,解除天下党人的党锢的。
赵鸿能够在命悬一线之时,遇上了爱才的皇甫嵩,的确是他命中的造化啊。
听完赵鸿的故事之后,阎行也简明扼要地将自己的逃脱过程遭遇董军兵马,为其所俘,并最后投靠董卓的故事说了一遍,两人听完各自遭遇相似的经历之后,再想起那段曲折的岁月之后,一时间都是唏嘘不已。
“贤弟既然已身为左将军帐下书佐,却不知道,此番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那兄长既是董营军吏,却不知道此番来我三辅营中,却是为了何事?”
“为兄此来,自然是护卫前来征召左将军入朝的谒者的。”
“只怕征召入朝是假,解除三辅兵权才是真的吧?”
两人如今各为其主,一旦谈起眼下之事,竟是变得针锋相对,隐隐敌对起来。
阎行不由苦笑了一下,朝廷征召皇甫嵩入京之心,稍有智商之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自己确实是无需在赵鸿面前文过饰非了,他转开话题,对着赵鸿说道:
“你我兄弟多时未见,今夜索性就不谈公事,只叙私情了!”
“昔日兄弟之情,鸿一直谨记在心,不过今夜,终究还是要谈公事。”
“哦,为何?”
赵鸿不由展颜一笑,仿佛重现了昔日那番翩翩君子的姿态。
“弟此番深夜求见,正是为了襄助朝廷,征召左将军入朝而来!”
听到赵鸿的话,阎行眼中快速闪过一抹光芒,刚刚赵鸿出言与他针锋相对,如今又出言,要襄助朝廷。
这欲擒故纵之计,用的甚是娴熟啊。
看着气质变得沉稳,甚至透出一股老练的赵鸿,阎行不仅笑了一笑,岁月和磨难果然是最容易改变一个人的方法。
当年结义的三兄弟,又有哪一个是善茬。
想必赵鸿在几天前,就已经在使团人群中认出自己了,等到今夜才深夜前来,定然是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想要待价而沽了。
自己若再是只顾及兄弟之情,那就真的是燕(阎)雀安知鸿鹄之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