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牛辅军大营
安坐在牛辅大帐中的阎行,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坐在上首将位上的牛辅,看起来,牛辅最近的气色又变得不错了。
牛辅现下的心情确实不错,因为河东的白波军在阎行驰援河东之后,连续吃了两次败仗,伤亡了近两万人马,还折损白波小帅一名,白波渠帅一名,甚至乎连临汾这座大城都被西凉军收复了,来春一来,攻城略地、咄咄逼人的态势已经成了强弩之末,郭太亲领的白波主力在围攻皮氏两三个月后,因为前有牛辅陆续派遣的援军,后有收复临汾后继续进击骚扰的翟郝等兵马,两面威胁下,不得不含恨撤退,放弃继续围攻皮氏这座大城。
当然,能够让牛辅在阎行面前还保持和颜悦色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牛辅营中的巫女经过卜筮之后,为牛辅下断言,阎行乃是他的福将,能够为他祛凶除祸。
因而虽然之前阎行曾经拒绝牛辅的招揽,而牛辅也毫不留情地扣留下甘陵等人,但这一次见面,两人却是言笑晏晏,阎行的态度愈发恭谨,而牛辅看起来的笑容是那么的和蔼。
当然,牛辅看向阎行的眼光中,还是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虽然他的表面上是笑容。
任哪一个将领麾下的有一位能打仗,又对上官态度恭谨的手下,都会在内心感到惬意,不过要是这位手下还有其他出格的行为,就也会让上官多了一份顾忌。
牛辅看阎行的感觉,就像是在吃一条鲜鱼,他张张嘴,就能够享受到鱼肉的鲜美,可当要咽下的时候,又有了如鲠在喉的触痛,因而牛辅内心其实是百味杂陈的。
这段时间,有关于阎行的流言蜚语,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军营中有人传言阎行骄横跋扈,想要拥兵自重。安邑城内也有不少人对阎行擅自杀害地方长吏的行为,在舆论上进行了猛烈抨击。
但最后,这一些言论,都随着阎行率领军队在襄陵、临汾两处取得大捷后,被牛辅硬生生地压了下来。
如今关东州郡和董卓的兵马正是斗争进入白热化的阶段,董卓先前已经下令,命令前线的董军对剩下的袁术、袁绍这两兄弟的兵马,进行大肆进攻。
首先是胡轸统领的兵马,出击奇袭鲁阳,当时孙坚正在城外为长史公孙仇祖道践行,面对汹涌而来的西凉骑兵,帷幕中的座中诸人,无不赫然变色,差一点就要演变成一场一边倒的大屠杀。
所幸,孙坚是久经战阵的宿将,他年少之时,就敢于单人用计击杀海贼,如今更是一名统领数万兵马的将领,西凉兵的骑兵虽然从远处的地平线不断冒出,数量越来越多,但是孙坚却在帷幕中安坐不动,仿佛视这些汹涌而来的西凉骑兵为无物,他镇定若素地指挥城外的兵马缓缓撤退,进入城中。
而另一边,原本就打着奇袭念头的胡轸,看到孙坚的兵马好整以暇,丝毫不见慌乱,顿时就犹豫起来,若是此时主动发动进攻,孙坚的军队正在缓缓撤退,而且数量也不多,确实有很大几率可以击败孙坚的军队,可若是孙坚还埋伏有伏兵,或者城内的兵马突然杀出,那胡轸就可能要变成了铩羽而归。
这是胡轸统军的第一战,董卓给予他统领大军的实权,如果第一次出战,直接就战败了,那只怕那觊觎自己的权力的吕布、徐荣等将领,就要趁虚而入,来攫取自家的权力了。
胡轸在刹那间犹豫了,他这一犹豫,就给了孙坚的兵马充足的时间反应,等到胡轸决定不发动攻击后,孙坚的兵马也已经全数退入城中,并且城墙上的士卒个个剑拨弩张,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
徒劳无功的胡轸立马城外,倒也不恼怒,他干脆就带着麾下的众多歩骑,耀武扬威地在鲁阳城下摆开阵势,炫耀了一阵子自家的兵强马壮之后,才掉头缓缓撤退。
胡轸进攻孙坚的兵事,就这样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有赖于孙坚的胆气过人,让他麾下的军队躲过了一劫。可河内郡的王匡等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自从豫州、酸枣两路讨董联军或大败、或解散之后,河内对雒阳的威胁就大大减弱,自知单凭自己一方的力量,已经无法和雒阳董军抗衡的王匡,转而采取了守势,想要凭借大河防线,抵挡住蠢蠢欲动的西凉军的进攻。
可惜,王匡虽然竭力征发兵力,防守河内郡内的那一段大河防线,可面对智谋出众的贾诩和凶残勇猛的西凉军三校尉时,王匡的泰山兵还有河内郡兵依旧是力不从心。
贾诩上任为平津都尉,在这一段时间,他已经详细地探明了拱卫雒阳北方的这一段大河防线的敌我虚实,如今西凉军转守为攻,他很快就看出了对方王匡军队的致命弱点,并为李傕、郭汜、樊稠三位校尉,谋划了一出声东击西的计谋。
于是,三校尉在原本对峙的敌我基础上,突然大肆增兵河阳,仿佛想要从此处渡河一样,犹如惊弓之鸟的王匡连忙也跟着增兵往河阳一处防守。
而成功调动对岸守军后,西凉军利用了己方多骑兵的优势,长途奔袭,转而从小平津的渡口渡过大河,直接进攻王匡的大营,王匡的兵马被调往河阳方向,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回防,于是在敌众我寡之下,一场针对河内兵马的屠杀就迅速展开了。
战后,王匡的泰山兵和河内郡兵,都折损殆尽,若非河内郡中,还有袁绍的渤海郡兵和韩馥派出的州从事率领的冀州兵马在坚守城邑,只怕整个河内郡都要沦陷在西凉军的铁蹄之下。
不过,元气大伤的王匡也再难威胁到雒阳的董军,而各怀心思的袁绍和韩馥,也不愿意消耗自己的势力,帮忙补充恢复王匡的兵力,加上因为王匡在任期间,对待河内的士民也是大肆压榨,盘剥财货、粮草以充军需,因而他战败后,河内的人心愈发动荡,王匡的统治也岌岌可危。
内外危机屡至,王匡在河内郡再也难待下去了,一气之下,他也与袁绍等人决裂,带着少量残兵,自奔老家泰山郡而去,脱离了声势已经衰颓到了极致的讨董联军。
反观董卓一方,前方的董军连战连胜,就连胡轸那场徒劳无功的袭击,也被他粉饰成一场小胜。因此,董卓的声望也再次如日中天,依附他的幕僚、朝臣,也有不少上蹿下跳,撺掇董卓进位太师之位的。
汉家故事,无功不得封侯,非宗亲刘姓不得为王。这是前汉高祖皇帝和群臣斩白马,立下的盟誓,虽说无功不得封侯,这一条盟誓,到了如今的世道,已经被破坏得七七八八了,一些皇帝的宠臣,如十常侍之类的,都能够被粉饰成立下大功劳,混上了列侯的显赫位置。
但非宗亲刘姓不得为王,却是一条历代皇帝都恪守的盟誓,哪怕荒淫如灵帝,也从未擅自封王,“唯名与器,不假于人”这是一个帝国能够江山永固的原则之一,白马盟誓防备的就是权臣窃位,窥觊汉家的天下。
不过董卓这个“王”虽然封不了,但是却并不阻碍他这位权臣的晋升之路。太师这个职位,虽不是王爵,但却是位于诸侯王之上,若是董卓进位太师,那他就真真正正实现了名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年纪尚幼的天子,都要小心翼翼接受他的敦敦教诲。
在前方捷报连传和董卓进位太师的大局上,牛辅这一边的河东战事俨然也成了一个关键的要点,若是河东北境沦陷于白波贼之手,那不仅会影响到雒阳的战事,而且还会影响董卓的进位太师之路。
想到自家妇翁满脸怒气,怒发冲冠的模样,牛辅内心顿时就是心惊胆战,他可不想,被董卓当成了一名不知兵的普通将校,然后调回长安去,在朝堂上混一个清闲职位,和那些坐而论道的朝堂士大夫一样,泥古不化,然后在家面对那个悍妻董氏,唯唯诺诺、敢怒不敢言。
如今却正好,阎行的善战,能够极大地让他摆脱这种尴尬的境地。因此,牛辅对待那些流言蜚语,一反常态地采取包容态度,依旧想要重用阎行。
直到平定肆虐河东的白波贼为止。
不过,牛辅虽打算继续重用阎行,但他跟随董卓毕竟也有些时日了,驾驭人心的方法多少知道一些,他也知道阎行擅自做下的那些事情,可大可小,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从小的看,这只是一名军中悍将的跋扈行为,但从大处看,就是一名心怀不轨的将校在打压异己,结党营私了。
想到这里,牛辅开口对着阎行笑道:
“彦明,襄陵、临汾两地的战事,本将已经知晓,多亏了你的及时驰援,这河东一地,才又转危为安,全河东之功,彦明可居首位矣!”
这么露骨的试探,阎行一听,就知道牛辅对自己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他连忙说道:
“还是多亏了中郎将的运筹帷幄,若不是中郎将驻军安邑,安定后方,前方将士们又如何能够奋力杀贼,尽忠报国,先前若非中郎将急遣属下驰援绛邑,属下又如何能够击败白波贼寇,此皆中郎将运筹之功也!”
“哈哈。”
牛辅听完阎行恭维的话语,他心情也惬意多了,老不客气地笑了两声,就丝毫不脸红地接受了,这原本也就是他给董卓的捷报上要写的事情。
只是他笑完之后,想起了还盘踞在河东北境的白波贼,又开始说道:
“既然白波贼已经两次败于彦明之手,郭太贼酋又围攻皮氏不下,白波贼寇自开春以来的攻势已经被挫败,本将有意,来年开春,统领全军,大举进攻白波贼,彦明以为如何?”
听到了牛辅看到自家大胜白波贼之后,竟然又起了亲自领兵进攻的念头,阎行的内心不由抽搐了一下,牛辅的领兵打仗的能力,在之前的河东战事时,就已经展露无遗了,若不是当时还有阎行、徐琨、李傕等人在统兵作战、挽救危局,只怕早在去年的时候,这形势不妙的河东郡就要彻底沦陷了。
不过当下又不好如此直白说明牛辅的领兵能力,一味推诿的话,反而更会让牛辅心生不满,也不利于自家在河东的处境,于是阎行想了想,才慢慢开口说道:
“若是开春,将军亲自领兵出战,那自然是所向披靡,料想以郭太区区等人,定难抵挡将军虎威,只是属下担忧的是,白波贼听闻将军亲自出战之后,又北遁太原等地,那大军出征,岂不是徒劳无功。郭太等人,等待将军领兵退回安邑之后,又大可再重新进攻河东北境的永安、杨县、平阳等城邑,如此,只怕——”
“嗯。”
听到阎行说起这一点,牛辅顿时也沉着脸,开始思索起来。阎行所说的,在牛辅听来,很有道理,上一次不也是自己一出马,就吓得白波贼寇仓皇北逃了么,虽然过程有些曲折,但这一次只怕郭太等人,一听到自家出马,立马又会故技重施,逃到太原等地去,然后等牛辅撤军回安邑,白波贼寇又重新大肆进攻,杀回河东郡来。
牛辅想清楚这一点,他也就点点头,只是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又问道:
“可若是我不亲领兵马出战,仅凭你的兵马,你可有信心击败白波贼寇么?”
“额——启禀将军,我西凉兵马,胜在奔走快击,来去如风,白波军虽然人多势众,但属下只需要避实击虚,攻敌之必救,击贼于不意之间,不敢说全胜,但仰仗将军虎威,属下敢言,定可击败白波主力。”
“善!”
听到了阎行的取胜保证之后,牛辅击掌赞叹,情绪又高涨了几分,他后面又陆陆续续询问了一些有关白波贼的军情,阎行都是对答如流,显然已经是方略在胸。
···
半个时辰后,坐在上首的牛辅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询问阎行的,他干脆也笑了笑,看着阎行说道:
“彦明善于行军打仗,这一点,本将已经了然,可,还有一事,却是需要彦明谨记,行事不可过于急躁,若有大事决断,虽说战事急迫,临机可便宜行事,但还是需要顾及一下这安邑的人心和舆论的。切记,切记!”
牛辅说着话,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僵硬,这算是对阎行前面的事情一个了结,就以“行事过急,临机行事”作为结语,压下了所有对阎行不利的舆论攻击,但末尾牛辅还是告诫了阎行本人,河东的战事,他可以战时授权给阎行,可说到底,终究还是要由他这位驻军安邑的中郎将决断的。
“多谢将军庇护,属下谨记良言!”
阎行恭恭敬敬地拜谢答道。
···
和牛辅的这一次会面结束之后,阎行来安邑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有了牛辅这个态度,来自安邑后方的军需辎重,至少在白波乱事平定之前,就会源源不断,继续供应,不怕被河东郡府刻意刁难克扣,而那些攻讦他的舆论,有了牛辅这当面的断语,也就表示牛辅已经要全数压下、力挺阎行了。
安邑的事情解决了,牛辅的态度也明了,阎行想着绛邑、临汾百废待兴的诸多事情,加上安邑城中如范氏等大姓,这个时候只怕对自己是咬牙切齿,阎行也就没有在安邑滞留多久,期间和已经晋升为别部司马的甘陵见过一面后,就又匆匆往回赶往绛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