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九月份。
大战过后,西凉大军屯驻长安,众多将校云集朝堂,虽是各怀心思,但李傕、郭汜的军力为众人之冠,折冲樽俎之下,对于诸将的赏赐、调度也先后敲定下来。
只等着论功行赏的朝会过后,西凉军各部兵马就要分驻关中郡县,而车骑将军、假节的李傕,则坐镇长安,遥统各部的西凉军,成为了最大的赢家。
其外,兵力仅次于李傕、郭汜的樊稠、张济,各拥兵马的胡轸、杨定,闻风而动的阎行、段煨,虎视眈眈的马腾、韩遂,崇尚强权的李儒,周旋朝野的贾诩,密谋匡扶社稷的汉室老臣,也都在关注着这一场朝会。
于是,在万众瞩目之下,这场论功行赏的朝会终于在长安未央宫隆重举行。
天色初晓,雄鸡方鸣。未央宫前殿之外,早有一队队宫中卫士举火守护,多名导引的谒者则在一片火光之下,忙碌奔走,预备朝仪。
待近卯时,入宫的文武百官从宫门处验明门籍,陆陆续续来到殿外空场上汇集,然后百官各按官衔爵位分班站列,由负责朝仪的谒者引导,拾级而上,引到了殿门处。
入朝的阎行赫然也在朝臣的行列之中,他头戴鹖冠,身着朝服,步行在同样青绶银印的段煨之后,先在殿门外解去佩剑,脱去鞋履,手持笏板,只着足衣,按照谒者的指引,抬步越过前殿的门槛,缓步走入殿中。
阎行身材高大,越过身前的段煨等人,抬眼环视,只见宽阔平整的殿廷之中,陈列着车骑仪仗,竖立着汉家旌旗,周围皆是挺立的宫中卫士,衣甲鲜明,手持长兵,远远拱卫着中央大殿。
而殿前两旁还有郎官几百人,体态雄壮,披甲持戟,夹着阶陛,左右分立。
等群臣尽数入到殿廷,引导的谒者又趋步传言、奔走指引,文武百官依照朝仪,各自趋班就位,武官以李傕、郭汜等人为首,按序排列在西方,面皆朝东,而文臣以赵谦、淳于嘉等人为首,排列在东方,面皆朝西,此外又有九位摈者,负责传达殿上天子的诏令。
文武分列既定,泾渭分明,除三独坐外,群臣连席而坐,个个面色庄严,正襟危坐。
这是阎行第一次参与朝会,看到如此恢弘的汉室气象,虽知只是表面上的皇家仪仗,但还是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称奇。
这一套汉家朝仪,乃是当年叔孙通召集儒生,依照春秋礼法,为刚刚建立的汉朝而制定的,初衷就是为了区分君臣的尊卑,凸显天子的尊贵。
也难怪刚登帝位不久的高祖刘邦,在大朝会后,会不禁发出“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的感叹。
跪坐在旁侧的段煨侧面仿佛生了眼睛一般,能看到刚刚好奇打量过殿廷的阎行,他手持笏板,目不转睛,低声向阎行笑道。
“彦明,今日还是第一次上朝吧。”
阎行闻言,连忙收敛心神,恭谨低声应答:
“艳确实是首次上朝,若有失仪之处,还请段公指正!”
与阎行等其他将校不同,段煨是出身将门之家,与已故太尉段颎乃是同族,在董卓麾下时,也是名位显赫的中郎将,参与过多次朝会,比起阎行这些已经泛滥的中郎将、校尉,见识自然是不同的。
“哈哈,彦明是有心人,往昔殿廷上若是有失仪之处,自有谒者纠正,如今么,朝堂失仪的大有人在,你我只需谨守臣子本分就是了。”
段煨的声音虽低,但还是听得阎行眼光闪烁,他依旧恭敬,回应道:
“艳,受教了!”
段煨微微一笑,不再出言。
阎行眨了眨眼睛,知道段煨刚刚意有所指,只是话中深意何在,一时却没有揣摩明白,他想起自己和段煨少有交集,在贾诩府邸门前,也是匆匆一晤,并未深谈,今日却突然与自己言说这些,莫非——
想到此处,阎行朝为首的方向瞥去,只见李傕、郭汜、樊稠等人,披着朝服,跪坐在席位上,神色或得意、或高傲、或不耐烦,更有甚者,笨拙地摆着笏板,不自然地扭动着挺直的腰板,贪婪的眼光毫无忌惮,自顾自环视着恢弘堂皇的天子殿堂。
阎行及时地收回目光,也警醒自己,不再打量朝堂上的一切,学着段煨的样子,屏气凝神,正襟危坐。
坐不多时,天子的车辇已经到了殿外。
一时间,钟鼓齐鸣,奏乐相迎,年仅十二的天子刘协冕冠垂旒,玄衣纁裳,服备五彩,纹日月星辰十二章,手扶车轼,缓缓下了辇车,前面的开道的卫士当即传声警跸,年少天子则在左右近侍的簇拥下,一路拾级而上,直到登上了御座。
接着,随着谒者的赞导,群臣百官纷纷逐班离席,近前参拜天子,阎行也随着人群,在谒者的引导下,按照朝仪参拜了这位年少天子。
刘协高踞御座,举止端庄,在朝会礼节上应对自如,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姿态,一些汉室老臣看在眼里,心中暗喜,如今的天子,虽然屡遭权臣窃权,但天资聪慧,隐隐有圣明天子的风范。
可落在阎行眼里,这个刘协,也不过是一个比较聪慧的少年罢了,不管这汉家的朝仪如何恢弘大气,这汉室天子看似如何尊贵,今日的主角,都注定不会是这个御座上少年,而是殿中那些手拥兵马的西凉军将校们。
参拜完天子后,朝臣百官又按照顺序,依次就班落座,本次朝会论功行赏的正题也随之开始。
一名雍容端庄的黄门侍郎手持诏书,立于殿前,开始向文武大臣宣读天子的诏书。
“初平三年秋九月庚午,大汉天子制曰:诗云,“于铄王师,遵养时晦。时纯熙矣,是用大介”,朕初登胙阶,德化未行,海内板荡,戎狄交侵,止征诛不能克难,非讨伐无以定边······”
“今有中郎将李傕,御敌摒寇,匡扶天子,功冠众将,故制进为车骑将军,封池阳侯,领司隶校尉,紫绶金印,拜以假节,是众将士,皆从号令,卿治武讲兵,具任赏罚,以屏疆土,承昊天其垂泽,体朕躬之恩义,制至奉节,尔其钦哉!”
志得意满的李傕忍耐着心中的激动,按照事前练习的礼仪,躬身参拜行礼,高声称道:
“臣——李傕——奉制——谢恩!”
封赏完李傕之后,就轮到了郭汜、樊稠、张济等人。
“制中郎将郭汜为后将军,封美阳侯,中郎将樊稠为右将军、封万年侯,中郎将张济为镇东将军,封平阳侯。”
“臣——郭汜——奉制——谢恩!”
“臣——樊稠——奉制——谢恩!”
“臣——张济——奉制——谢恩!”
三人先后谢恩行礼,那名黄门侍郎继续宣读诏书,他铿锵有力的声音再次在殿中回荡,又封赏了胡轸、杨定等人,待念道了阎行等人时,阎行不由竖起了耳朵,细细凝听。
“制中郎将段煨为平东将军,封关内侯,食邑八百户,中郎将阎艳为河东太守、平北将军,封关内侯,食邑五百户,校尉甘陵为鹰扬中郎将······”
待到诏书的论功封赏念完,这一轮出列的将校众多,诸人按照朝仪礼节,谢恩叩拜,口中称道:
“臣等——奉制——谢恩!”
谢恩完毕,众人按序退回自己席位,看着李傕假节统领众将,郭汜、樊稠等人封候拜将,而自己只获得河东太守、杂号将军,还有一个徒有其表的关内侯爵位,总算因为事前获知,心中又有所预料,故而阎行内心才没有太大的失落。
但刚刚李傕等人封侯一事,却引起了阎行的警觉。
李傕受封池阳侯,不足为怪。这是因为他驻军所在的京兆尹,乃是京都王畿,自然不可能分割城邑,用来裂土封侯。
但郭汜驻军在左冯翊,却受封美阳侯,樊稠驻军在右扶风,却受封万年侯,则是出人意料。
美阳县在右扶风,万年县在左冯翊,两人的封地正好与彼此驻地相反相对,这不是有意给两人之间的构隙埋下祸根么。
而张济驻军弘农,他的封邑却在河东,这不明摆着,想要用张济,来制衡打压自己这个新授的河东太守么。
一时间,退回席位的阎行脸色微凝,心思千回百转,思索着此事其中的利害之处,而列坐旁侧的段煨受封之后则面色如常,有意无意间转动眼珠,默默注意着身边这位年轻人的神情变化。
与此同时,东面行列的大臣中,也有好几双眼睛,正在悄悄地往阎行的身上望来。
···
“此乃大小相制之权谋,我料,定是李儒之计。”
朝会过后,西凉军众将得意洋洋,各自呼朋唤友,庆贺功业。阎行、甘陵也联袂退朝出宫,骑马出城返回自家的营地,营中得知阎行得授河东太守,拜平北将军,加封关内侯,甘陵晋为鹰扬中郎将,上至翟郝、马蔺等将,下至普通士卒,无不欢欣雀跃,弹冠相庆。
自家将校的这一连串的荣耀,同样意味着,他们这些军中将佐地位的水涨船高。
而对于营中的普通士卒而言,朝会论功行赏后,随之而来的酒肉、财帛等诸多赏赐,也足够让他们欢欣好一阵子了。
不过,营中同样有人居安思危,在听完了阎行对今日朝会上发生的诸多事情的叙述后,戏志才思索了一会,才沉声对阎行说道。
阎行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口中说道:
“李傕想要统帅众将,使些阳谋手段也是正常,郭汜和樊稠相互牵制,李傕才能够居中调停,坐收渔人之利,但其想以张济出镇弘农,制衡于我,那张济久经沙场,并非徒有武力之辈,我等却是不得不防。”
说到这里,阎行停了一下,看了戏志才一眼,说道:
“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在贾府门前,遇上的段煨。”
戏志才听了阎行的话,很快就点点头,说道:
“此人乃董营宿将,此番入京,同样备受冷遇,屈居于李、郭等人之下,莫非其人有意联结,可引为河东助力?”
阎行闻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段煨今日朝会,倒是隐晦向我暗示,其对李、郭等人的跋扈之举,颇有愤慨之心,但我与他往日并无深交,如今也只是浅谈即止,只能说,他屯驻华阴,与张济为邻,有可能是我等潜在的盟友,但引为河东助力,却是言之过早。”
“甘中郎将昔日曾言,他领兵入左冯翊,路经华阴之时,段煨本有机会出城邀击,却固守城池,任其离去,可见其人也是深谋远见之人。将军若是有意,可先借此事,以甘中郎将之名,寻机与其结交,聊知其用意,待我等回师平定河东后,再视形势,决定是否遣使,缔结盟约。”
“此计甚好。”
阎行在帐中和戏志才商议完此事之后,耳边也不断听到帐外传来营中将士欢欣高歌之声,他展颜一笑,随即摆摆手,对戏志才说道:
“今日我得授河东,实乃乱世立业之基,亦是军中大喜之日,营中吏士雀跃,其中之事可容后再议。志才,你我也好久不曾畅饮,先且出帐行酒,与军中将士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