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朝是辽西郡户曹主事官,隶属于郡丞霍勉之麾下。
从广宁城通往榆关的这条道路,他熟悉无比,三年前被提拔为户曹主事官后,除了处理分内之事,让他最为尽心的便是运送军粮前往榆关。
除非是身体有疾,否则每一次送粮他都会亲自押送。
这倒不是他有多勤快,而是淳于布给的多。
淳于布一直是个大方的人,而且他的财力也让他赏赐起别人毫不手软。
作为出身辽东军的战将,他在东北拥有数百顷良田,这些良田虽然都在他名下,却不需要自己却打理,每年从田里获取的收益就是一笔庞大的数字,再加上每年从关税之中的抽成,淳于布和众多辽东将领一样,背后的家资实在是厚重的很。
淳于布不但勇悍,而且懂得人情世故,对手下人素来大方。
田世朝一开始只是为了讨好这位守关大将,数次押送粮草,淳于布每次都会给予一些赏赐,当作是辛苦费,此外也是希望这位户曹官能够全力保障榆关的粮草供给。
那点赏赐,在淳于布眼里不算什么,可是在田世朝这边可是一笔丰厚的收益,为此多年来田世朝都是亲自押送粮草送往榆关。
可是这一次却出了意外。
粮队自广宁城出发,一路上倒也是畅通无阻,但是到了鹰嘴峡这边,却被拦住,龙锐军声称在峡谷之内搜寻赃银,在找到所有的赃银之前,鹰嘴峡暂时封锁,任何人不得通行。
这让田世朝心中有些气愤,据理力争,可是当兵的根本不和他废话。
粮队当然不好再折返回去,否则真要耽搁了榆关的粮草供应,淳于布发起火来,他这个小小的户曹主事官根本无法承受。
他根本不知道龙锐军什么时候才能放行,粮队的车夫力工再加上护送的兵马,加起来有三四百人,出发的时候,算好了来回的行程,除了补充榆关仓库的粮草,队伍另外带了来回途中所需的粮食,可是这样一耽搁,途中所需的粮食肯定不足。
榆关的粮草肯定是不能克扣,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派人向广宁城那边送信,一来需要郡丞大人向秦逍请求,特事特办,放粮队通行,二来如果可能,也是让霍勉之派人送一些干粮过来接济,否则几百号人就只能饿上肚子。
按照行程,途中赶路加上那边交接入库,来回最多也四天。
可抵达鹰嘴峡之后,却已经在这边耽搁了三天,而鹰嘴峡兀自没有通行的迹象。
田世朝心中焦躁,是不是派人到峡谷入口询问进展,得到的回复没有改变,依然是不可通行,他并不傻,隐隐觉得搜找官银可能只是借口,难不成龙锐军是故意要拦截榆关的军粮?
听得马蹄声响,田世朝立刻钻出帐篷,远远就看到一队骑兵驰马过来,看见当先一人一身熟悉的甲胄,这位主事官精神一震,快步迎上前去。
“朗将大人!”田世朝兴奋挥手,等淳于布勒马停住,田世朝连滚带爬跑过去,就似乎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自己的亲人:“您可来了。下官在这里等了足足三天,龙锐军封锁道路,我们无法前行,未能及时将粮草送达,还请朗将大人降罪!”
淳于布望见粮队就地停歇,长长的车队宛若一条长龙,心中微宽,只是周凡被扣押,他的心情自然不好,只是淡淡道:“此事不怪你。田主事,你们不用通过峡谷,就地移交这批粮草即刻。”
“朗将大人....!”
淳于布却已经翻身下马,径自走到车队边上,掀开车布,见到下面是一袋袋粮食,脸色微微和缓,田世朝却是跟在后面,恭敬道:“朗将大人,从草原买来的二十头母羊在那边圈养着,下官一直派人好生照顾。”
他对淳于布的嗜好自然是十分清楚,抬手向不远处指了指。
淳于布道:“账单给我,我按印签收,你们交接过后,只留下赶车的车夫,其他人可以直接回去了。”
“要不要派人核对?”
“不必。”淳于布摇头道:“田主事办差,我自然信得过,不会有问题。”
淳于布毕竟是出身行伍,做事干脆利索,而且以往都是由周凡与送粮队核对账目,没有差错便会签收入库,他唯恐生变,急着先将这批粮草运回榆关再说,自然不会为了核对继续在这里耽搁。
交接起来倒也是迅速,骑兵无法赶车,所以粮队的车夫都要将粮车赶到榆关,但其他人手以及护卫兵马只能就地折返。
淳于布最担心夜长梦多,迅速下令队伍进入峡谷之内,尽快通过。
龙锐军调集了五六百人部署在鹰嘴峡内,峡谷之内都是龙锐军的兵士,林立两边盯着车队通过峡谷。
宇文承朝却没有下马,骑在一匹骏马上,远远望着。
峡谷内的道路颇有些崎岖不平,比之峡谷外的官道颠簸不少。
淳于布一马当先,长长的车队跟在后面,经过宇文承朝身边,冲着宇文承朝一点头,宇文承朝却也是拱手一笑。
事有先后,淳于布当然不会置周凡事件不管,不过他心中有打算,先将粮草运到榆关,补充粮仓之后,榆关就有了整整两个月的粮草,不用再担心后勤,等此事办完之后,再腾出手来处理周凡事件。
龙锐军扣押榆关校尉,这对淳于布来说当然是奇耻大辱,自然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车轴断了。”淳于布忽听到后面传来叫声,“朗将大人,这辆车走不了。”
淳于布皱起眉头,回头看过去,只见后对忽然停住不动,兜转马头,策马过去,却见到一辆马车的车轴断裂,车身卡住,确实无法继续前行。
车队是长蛇队形,一辆车子无法行进,后面的车子也就停住。
“赶紧让人修修。”淳于布见到赶车的车夫已经跳下车辕头过来,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断了?”
“朗将大人,这里.....!”后面又有人叫道:“小人这里的车轴也断裂了。”
车辆行进,靠的不但是骡马拉车,还需要车轮滚动,车轴断裂,轮子车身就无法依靠车轮前行。
一辆马车的车轴断裂也就罢了,这转眼间又有一辆车轴断裂,淳于布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祥之感,瞧见两边的龙锐兵一个个冷眼旁观,犹豫一下,才道:“其他车辆绕行,不必跟随在后,将这两辆车上的粮草转移到其他车子上。”
他心中越是感到不安,就越希望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立时有七八名榆关骑兵下了马来,过去扯开车布,便要将车上的粮袋搬运到其他车辆上,一名骑兵等同伴搬走几袋粮食,伸手抓住一只麻袋,用力扯过来,便要摔在肩头扛起来,却不料他这一甩,麻袋底部竟是破裂开,“跄噹噹”一阵响,边上便有人看得清楚,从那麻袋底部,竟是倾斜而下数十把大刀,清一色都是官军配备的横刀。
听得声音,淳于布扭头看过来,见得洒落一地的横刀,一张脸骇然变色。
也便在此时,宇文承朝催马上前,拔刀出鞘,厉声道:“都不要动,谁都不要动!”他声若洪钟,冷厉异常,在场所有人都是被镇住,一时间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说话。
宇文承朝到得那辆粮车边上,见到那名榆关骑兵手里兀自还拿着那只破麻袋,不过里面的横刀早已经洒落一地,袋子里空空如也。
“这刀哪里来的?”宇文承朝盯住那兵士,声音冷厉。
那名骑兵脸色惨白,额头已经满是冷汗,颤声道:“车.....车上,是.....是从车上取下来的粮袋.....!”
宇文承朝翻身下马,径自过去,伸手从车上又拽下一只粮袋,里面却并无兵器,确实是粮食,随即又在车上连续扯下三只麻袋,等扯落第四只,宇文承朝用力一甩,从袋子里面又倾泻而出几十把横刀。
淳于布瞳孔收缩,眼角抽动,但很快反应过来,厉声道:“都不要动,都不要动!”
“淳于朗将,我记得你说过,他们是要运送粮草补充榆关。”宇文承朝脸色冷峻异常:“这些兵器是否也是调拨给榆关?据我所知,调拨兵器,非比寻常,需要兵部的批文,东北这边,也至少需要都护府的调拨文书才能调动。我大唐施行刀狩令,民间不得私藏兵器,官军调拨兵器也是严格至极。如果榆关需要粮草和兵器补充,这两批物资绝不能混在一起,需要两个衙门分别运送。粮草归属户曹,军械则是要有兵曹那边负责运输。”顿了顿,目光更是锐利:“我刚从广宁城过来,只知道那边调粮出来,并无听说广宁城的军械库有兵器调拨。”
淳于布当然知道宇文承朝的意思,兵器与粮草不同,调拨的手续比粮草要复杂得多,民间私藏兵器以谋反论处,而官兵如果没有相关衙门的批文,私下里擅自调动军械,哪怕只是一把刀一张弓,也将是极其严重的罪责。
粮车里面藏着兵器,这当然是了不得的大事。
他一颗心沉到谷底,之前一直心中不安,这时候终于明白,真正的麻烦已经找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