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无比的皇宫深处,这天下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所在的地方,远远不如她所管辖的疆土那般有气势。
宝鼎里的焚香弥漫在殿宇之中,奢华的宫殿珠光宝气,这里是皇帝的寝宫紫寰殿。
紫寰殿距离后花园不远,从后花园弥漫的草木花香甚至可以飘散到紫寰殿。
帝国的圣人穿着一件极为轻软的水青绸便服,腰间没有扎龙带,浑身上下显得十分的轻便,只是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再也无法遮掩,伺候在她身边的只有内宫舍官长孙媚儿。
“那条老狗已经去了好久。”靠坐在软榻上,圣人幽幽叹道:“媚儿,你说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长孙媚儿依旧秀美过人,但脸颊分明瘦削了不少,轻轻捶着圣人的腿,轻声道:“老总管智慧过人,武功了得,圣人不必担心。”
“朕知道你是在宽慰。”圣人轻叹道:“既然是调虎离山,猛虎出山,也就没有回来的希望。”
长孙媚儿轻咬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话。
“媚儿,你是不是觉得朕是古往今来第一昏君?”圣人忽然问道。
长孙媚儿娇躯一颤,急忙道:“圣人,您.....!”
“朕登基之时,也是雄心壮志。”圣人苦笑道:“朕想着一定要做出一番丰功伟绩,即使比不上太祖太宗皇帝,也不能逊色于武宗皇帝。可是现在.....世人的眼中,朕或许连先帝也比不上。”
长孙媚儿犹豫一下,才道:“圣人励精图治,一定能够让大唐再次兴盛。”
“这话你相信吗?”圣人凝视着长孙媚儿如秋水般美丽的眼眸,轻笑道:“励精图治?朕也想励精图治,不过到最后,朕只怕会变成亡-国之君。”
长孙媚儿劝道:“圣人千万不要这样想。一切并非没有转机.....!”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响,立刻闭住口,扭头望过去,只见珠帘掀开,一道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长孙媚儿急忙站起身,退到一旁,圣人见到来人,一双凤目直直盯住。
来人一生黑甲,并无戴盔,英气勃勃,正是龙鳞禁卫军统领澹台悬夜。
澹台悬夜上前来,单膝跪下,恭敬道:“臣澹台悬夜,参见圣人!”
“澹台悬夜,你的虚伪,让朕很不舒服。”圣人淡淡道:“你参拜行礼,是给谁看?媚儿?如今整个皇宫都在你的手中,朕的生死也由你操控,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澹台悬夜抬起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圣人,犹豫一下,起身来,叹道:“圣人对我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
“误解?”
“长孙舍官,你先下去休息,我来服侍圣人。”澹台悬夜向长孙媚儿挥挥手,示意长孙媚儿退下。
长孙媚儿看向圣人,圣人犹豫一下,终是点了点头。
待得媚儿退下之后,澹台悬夜这才走到软榻边,坐了下去,伸手去握圣人的手,圣人却是避开,淡淡道:“你已经找到了玉玺,朕对你现在还有用处?”
澹台悬夜低下头,沉默着,许久之后,才道:“卢俊忠死了。”
“卢俊忠?”圣人微蹙眉,冷笑道:“你不是想以他为刀,在朝中清除异己?”
澹台悬夜摇头道:“不是我要杀他,他是被刺客所杀。”
圣人有些意外,道:“卢俊忠素来小心谨慎,刑部的防卫异常森严,多少刺客想要取他性命,他却一直好好活着。”
“但他还是死了。”澹台悬夜道:“折子呈了上来.....!”取了刑部上呈的折子送过来,“听说死相很不好看,被人活活勒死。”
圣人“哦”了一声,却并没有接折子,淡淡道:“他死了,看来你的心情不是很好。朝中还有许多忠于大唐的官员活着,卢俊忠死了,再想找到这样一条疯狗也不容易。”
澹台悬夜淡淡一笑,道:“他为你效忠十几年,忠诚如狗,若是他知道惨死过后,圣人对他毫无怜悯,只怕会很伤心。”
“朕对你有怜悯之心。”圣人冷冷道:“多年前,朕怜澹台千军尽忠殉国,将你从前线调回京都,甚至将禁卫军交给你来统帅,可最终朕得到了什么?”
澹台悬夜凝视着圣人,抬起手,却是贴上了圣人的脸颊。
她虽然年过五旬,但保养极好,肌肤虽然谈不上细腻光滑,却也并无褶皱,依然白皙。
圣人没有闪躲,任由澹台悬夜轻抚自己脸颊,凝视着澹台悬夜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扭动脑袋,竟是迎合着澹台悬夜的轻抚。
澹台悬夜柔声道:“你得到了真正的血脉,只属于你的血脉。没有李家,没有夏侯家,只有你。”
“你可知道,我对你沉迷而不可自拨。”圣人呓语般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你。”
澹台悬夜轻轻抱起圣人,将她揽在怀中,轻声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这天下.....也永远是你的。”
“朕知道你在骗我,可是.....朕却总是被你的言辞欺骗。”圣人叹道:“你心里是否一直在恨朕?”
澹台悬夜轻笑道:“我对圣人只有爱慕,何来恨意?”
圣人轻轻推开澹台悬夜,从软榻上缓缓站起,轻步走到窗边,澹台悬夜跟在她身后,来到窗口,望向窗外。
窗外草木茵茵,景观优美。
“当年朕刚刚登基不久,三州七郡起兵叛乱,这也导致周边强寇侵袭。”圣人叹道:“十万图荪大军南下,强攻武川镇,欲图从武川镇撕开口子,你和令尊率领两万镇军死守,想着太史弘一定会调集其他各镇兵马支援。”瞥了澹台悬夜一眼,苦笑道:“可是最终非但没有等来援军,反倒是得知太史弘下令各镇兵马退守雁门,只有武川兵马孤军苦战。”
澹台悬夜平静道:“为国而战,天经地义,武川将士义无反顾。”
“令尊得知全军退守雁门之时,武川镇军已经战死近半,他下令由你带领八千兵马撤回雁门,自己则是带着五千大唐子弟顶住敌军。”圣人目光深邃,神色平静,缓缓道:“最终令尊和五千子弟全军覆没,武川两万多兵马,最终只剩下你撤回的八千人。”澹台悬夜含笑道:“家父若是知道我与八千二郎死里逃生,后来又击退图荪人,九泉之下也是能够瞑目。”
“你和令尊都是忠勇无匹。”圣人微转身,一只手轻轻放在凸起的腹部,凝视着澹台悬夜,问道:“你告诉朕,你是否因此而一直记恨朕?”
澹台悬夜也是看着圣人,神色怡然是柔和无比,反问道:“圣人觉得我一直因为此事恨你?”
“你后来当然也知道,太史弘传令各镇兵马撤至雁门拒守,唯独没有传令武川,而是希望以武川将士的性命争取唐军部署的时间,此事太史弘向朝廷禀报过。”圣人道:“而朕为了大局,也答应了太史弘的战略计划,牺牲武川将士保全大局,虽然是太史弘提出的方略,却经过朕的允许,所以你自然会因此而记恨朕与太史家。”
澹台悬夜望着窗外,沉吟许久,才终于道:“圣人可知道,这十几年来,我脑中时常浮现那些惨死在战场上的弟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神情?绝望,深入骨髓的绝望。”
圣人没有说话。
“武川将士忠君报国,责无旁贷。”澹台悬夜道:“图荪大军兵临武川之前,我们就已经得到了探报,知道他们的主力会以武川镇作为突破口。家父和两万将士没有丝毫的畏惧,当时家父甚至觉得,只要我们死守武川,太史弘便可以调动其他各镇,在外围形成包围,从而围住图荪人,内外夹击,未尝没有取胜的可能。当时也有人怀疑,太史弘会不会向后撤军,退到雁门驻守,不过家父以为,各镇兵马如果都撤到雁门,那么就是放弃无数的百姓,任由图荪人杀戮,唐军威武,绝不可能遗弃百姓而不顾。”
圣人只是叹了口气,依然没有说话。
“我们在武川镇构筑防御,抵挡数倍图荪骑兵,血战十几日,当时我们都以为,援军很快就能抵达。”澹台悬夜喃喃道:“于是我们拼命抵挡,没有想过放弃武川,多少弟兄奋勇杀敌,战死沙场,他们都是大唐最英勇的儿郎。直到.....直到那一天,我们得知北方四镇只有武川还在死守,成为一支没有任何兵马增援的孤军,弟兄们才明白,我们被自己人出卖。”
圣人道:“太史弘那样做,不能怪他。如果北方四镇孤注一掷,与图荪人正面决战,一旦失败,北方再无御敌之军,后果不堪设想。只有退守他们,保存实力,构筑防线,这才能够消耗击退图荪人,事实上最终也确实如此。”
“圣人可知道家父为何非要留下?”澹台悬夜微笑道:“因为他觉得对不住死去的那些弟兄。他一直告诉他们,援军很快就会到来,但直到最后,将士们才知道根本没有援军。虽然弟兄们并不因此而怪责家父,但家父却觉得是自己欺骗了将士们。圣人,外敌来犯,武川将士没有想过苟且偷生,如果太史弘当时告诉家父,让家父领兵死守,为其他各镇兵马争取部署防务的时间,家父和武川将士绝不会有二话,为了大唐,我们可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顿了顿,微微一笑道:“可是你们都没有这样做,你们担心武川不会死守,甚至派人假说会调集援兵支援,武川无数将士到死都没有想到被自己效忠的朝廷欺骗,而且欺骗他们的原因,是担心他们不敢死战,哈哈哈哈.......圣人,武川军的尊严和生命,在那时候被踩在地上,一钱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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