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里弥漫着各种药材熬煮出的苦涩味。
于若菊步履极快,看到了坐在屋子外的老村长。
王忠抱头坐在长椅上,身体紧绷,完全看不出平日那份教养极好的从容与书卷气。
他身边的王母捏着手帕,眼眶通红,不断啜泣着。
老村长见到了她,只是微微点头,没有讲话。
于若菊深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心跳的十分快:「到底怎么了?」
听见女人声音,王忠仰脸,摇摇头,什么话都不想说。
王母倒是开了口,她泪水不停地往外渗,声音嘶哑:「能出什么事……你们啊,非要折腾什么呢,老王他本来身子骨就不好,风光了大半辈子,能听得不顺意的话?保住牛家村,非要保住牛家村,这下好了,把自己保进阴曹地府了……」
说着又低下头哭哭啼啼。
于若菊深吸一口气,舌头根一直发着麻,说不出半个字。
王忠瞄了老村长一眼,从椅子上起身,示意于若菊和他出去。
于若菊点头,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两人停在走到尽头。
道路上人来人往,有吆喝着的小贩,有来抓药的老人,也有一边哀嚎,一边往这边走的伤者,和旁边满脸愁容的家人。
于若菊着急地发问:「我听老村长说,牛家村保不住了?」
王忠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好一会才开口道:「准确说,连被官府的大人们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于若菊眉心紧蹙:「什么意思?」
「年后我找过关系,因为家父的缘故,以为这件事会很顺利,至少大人们会讨论一下,因为那边给我的消息也非常肯定。我想非常有可能成功,并且已经计划接下来怎么打点一下开封府的关系。」
他话锋一转:
「但有个非常不好的消息,我送上去的折子,早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下来了。我也是前天觉得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见一点消息下来,所以私下托人去问了问。」
王忠说得有条不紊,于若菊背上却阵阵泛寒。
她心里已经大概猜到答案,可还是想问清楚:「是谁扣的?」
「能有谁扣的?」王忠讥哂:「当然是那位哈密来的尉迟大人,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们的打算。」
胸中浮现着闷气,于若菊缓了好一会才回:「你确定是他做的?」
连她都不明白自己在反复确认个什么劲,就为了心里那一点微茫残存的侥幸?
「确定了,」王忠单手插兜:「是他的人和官府打了招呼。」
王忠看向她,眼光询问:「你也不知道么?」
「不知道。」于若菊回。
她一无所知,尉迟文在她面前就像是一个没吃过苦的富家大男孩儿,每天嬉皮笑脸,她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在暗处的那些运筹帷幄,只手遮天。
「好。」王忠信她。
于若菊掀眼:「一点办法都没了?你再去试试呢?」
王忠摇头:「没有。尉迟文身后有太子背书,没人愿意得罪他,而且本来官府就是偏向把牛家村拆了。」
他说得很果断:「接受现实吧,于若菊,这样也能过的舒服点,」他偏头望向医馆的方向:「我爹的情况,就是因为没办法接受,最后气伤自己。」
这个男人一向理性很有条理:「我一早就说过,别对这件事抱太高期望。你们所要面对的并非不是普通的大人物,蚍蜉撼大树,毫无意义。」
「这件事不就是例子吗,为了保住牛家村,所有人年都不过了,一个村子,忙里忙
外,我也没少奔波打点,」王忠自嘲地笑了两声:「呵呵,最后还不是人家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
他语气里,全是自嘲。
……
在王大人病床前待了许久,老人已经脱离危险,但看不出任何血色的面庞,让他好像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般。
王母靠在床头,痴怔瞪眼望着他的脸庞,那副绝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疼。
于若菊站在床尾,看着他们,脑袋里像是在打鼓。
她好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感觉了。
王忠买了些饭食回来,拎着袋子一一问过去,所有人都摇头,没有任何进食的心情。
老村长时不时喃喃自责,抹着那些纵横老泪:「拆就拆了……忙活什么呢,把活人害成这样……」
病房气氛压抑,仿佛沉在万里深海。
于若菊胸腔起伏,转头看,轻声说:「我出去一下。」
王忠掂了掂手里东西:「不吃点?」
「不饿。」于若菊与其他人打了招呼,快步走出医馆。
……
三月,东京城里的花朵开始绽放。
于若菊整个人,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一直堵着,十分憋闷,手脚冰凉,也呼吸不上来。
她回到小屋,看到尉迟文的第一眼,男人一如既往笑着:「今天又没什么事,怎么这么迟?」
于若菊问:「你没去忙?」
尉迟文回:「今天太子陪官家赏花,我懒得去。」
于若菊站在那,一动未动。
尉迟文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远离了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她身上:「嗯?今天遇到什么事了,不高兴?」
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目光是一如既往的迷恋。
于若菊被瞧得心烦意乱,她闭了闭眼,问:「牛家村的事情,是你做的?」
搭在她身上的手,一下子僵住,片刻,收了回去,尉迟文继而给出了她最不想听见的答案:「没错,是我。」
心里仅剩不多的希望,骤然熄灭,漆黑一片。
于若菊用力吸了一口气,「你觉得自己这样公平吗?」
尉迟文眨眨眼,直率了当:「为什么不公平。」
于若菊挽了挽嘴角,却发现自己竟然做不出任何表情:「赶尽杀绝,一点机会都不留,这就是你的公平?」
「你说说,」尉迟文笑了声,忽然变得正经:「你想要什么公平?」
「你起码……」于若菊脑子里,如走马灯一样,闪动着不久前医馆里的那些画面,那些对话:「起码给我们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在颤抖。
不需要更多东西,只要给他们一次努力的机会就行。
尉迟文皱眉:「我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牛家村吧。我知道这件事是你推动的,可你也没有和我说一个字。」
他自顾自地总结陈词:「这么看来,很公平。」
尉迟文的话,落在她的耳朵里,于若菊立即抬手撑住酸意汹涌的鼻头,看向别处,轻声:「我不想在活的一头雾水了。」
尉迟文不明所以:「什么叫一头雾水?」
女人看回来,视线直视他:「难道不是吗?」
尉迟文越发困惑,眉毛快结在一块:「你的意思是我什么都瞒着你?牛家村的事情是我们说好的对吧?其他事情你也从没问过你,对吧?何来一头雾水?」
于若菊一言不发,表情凛然,不再与他对视。
尉迟文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里,变得没有焦点,没有他的存在。
他把她脸扳回来:「看着我!」
于若菊飞快拉开他手:「别碰我。」
「为什么?你生气了?」尉迟文留意着她脸上细微的反应,给自己解释:「你气什么?我都不气,你怎么回事啊?牛家村的那些小动作,你不是也一直瞒着我?我为什么不能做一样的事?我很久前就说过,我们之间不要提牛家村的事,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冲突,你别提,我也不提,我们都不要主动去提。但你必须清楚这一点,不管你们搞什么名堂,我都会给你们驳回去,就这么简单。我就要拆牛家村,毫无疑问。」
像是又想起别的事情,尉迟文深吸一口气,难以理解地说:「你背着我去岳玲奇,我也什么都没说。」
听见这个,木偶般僵滞了好半天的于若菊,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尉迟文讥诮一笑,脸上也浮出了隐约怒意:「我为什么不知道?」
一句话,令于若菊不寒而栗。
她突然惊恐地意识到,她一直听说的,有关尉迟文的传言,似乎没有一句是虚的。
他们之间的鸿沟无法逾矩,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如果她真的照现在的趋势和他继续发展下去,自己小时候的誓言将会彻底被打破,与其他女人一样,一辈子生活在他的安排之下。
身居高位,尉迟文最烦的,就是这种不言不语的回馈。沉默总能最大化地煽动他的火气。
「为什么不说话。」
「不跟我解释一下?」
尉迟文催促着,像一只手手,把她往崖边推。
心灰意冷,筋疲力竭,于若菊抿了抿唇:「没什么想说的。」
她什么都不想说。
「不说话?那我来说,你一声不响去见岳玲奇,对我而言就公平吗?」
「说公平,我也想问这个问题,你对我就公平了?我对你付出真心,讨好你,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让所有人都笑话我。我图你什么啊,于若菊,你告诉我?我图你什么?不过想你多看我一眼,每天高高兴兴的。」
「你呢,你什么都比我重要!你想做的事比我重要!未来比我重要!一个破村子比我重要!或许在你看来,你以前的那些不好的回忆也比我重要!」
他语气越来越冲,说到这里,连自己脸上都收不住冷笑了:
「公平是什么?这世界上有真正的公平吗?不公平是弱者的借口。清醒点吧,喜欢词曲?想和那个废物在一起?那我告诉你,东京城里喜欢词曲的多了,你信不信,我一句话,你跟那个废物一个人都别想在大宋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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