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侧。
廖子与跑堂小二打了声招呼。
「呦,廖哥今儿在铺子里陪嫂子呢?」小二热情道,「再半刻钟水晶糕就出笼了,我给你包上几个,你带给嫂子尝尝?」
廖子满口答应,抬头看向楼梯上,轻声与小二道:「我上去转转……」
「老规矩,」小二道,「转转无妨,别惹话就行。」
廖子清楚这些,又交代小二多包几样点心,塞上几个铜板,便放心往楼上去了。
这家茶馆是街上老铺面了。
有些年头没有好好装修过,胜在地段好,熟客吃惯了,生意也不算差。
也因此,隔音很不好。
廖子确定了下夏清知进的雅间,正巧隔壁空着,他便入内。
一进来,左右动静都能听见。
且连通夏清知那间的是个移门隔断,廖子轻手轻脚拉开一条缝,声音瞬时清晰许多。
廖子小心翼翼凑在缝上打量。
衣着贵气的无疑是夏清知,另一个朴素些的,廖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人叫庞枫,是个读书人。
廖子这几年跟着陈桂做事,来生辉阁光顾过的书生很多,他记性好,认下来七八成。
庞枫来过生辉阁好几次。
照他自己的说法,早年家底还算殷实、能供他念书,几年前父亲意外离世,祖母病倒了,母亲一人扛起生活。
他想过不念书了,去谋个账房、主簿一类的活计,但母亲说什么都不答应,一心想让他能有好前程。
好在庞枫写得一手好字,得了一富户看重,每月资助他求学。
日子能过了,却也还想补贴些家用,因此他就在各家笔墨铺子、书局书馆问问,看看有没有抄书的活儿。
拿手抄本赚钱,是不少学子的生活之路。
字写得好、写得快的,各家都愿意合作。
陈桂收过庞枫的手抄,点评过此人「刻苦练过」。
廖子粗人一个,学了不少字,写出来螃蟹爬,看不懂好坏,反正都比他强,却也记住了庞枫这人。
只是,庞枫怎么看起来与夏清知很是熟稔模样?
难道他说的富户是夏清知?
廖子确定了隔壁人的身份,便从缝隙处让开几分,只听动静。
那厢,庞枫抿了口茶,笑容和煦:「还是与夏兄相处最为自在。」
夏清知挑眉。
庞枫又道:「同窗都知道我手头不宽裕,平日有事相邀、也多是想替我掏银子,我知道大家的好意,但吃人嘴软,次数多了,我很过意不去。也就是夏兄,迁就我来普通茶馆,我与你各出各钱。」
夏清知笑了笑。
谁还没点自尊心呢?
只不过,他一直很好奇资助了庞枫的是何许人。
庞枫倒是主动提起来了:「那位老爷先前说,等金秋与我引荐几位老先生,指导指导我的文章,我的文章是弱项,如果能进步些,之后下考场也得考个好名次。
这点上,我很羡慕夏兄,夏兄是伯府子弟,只要自己愿意好好念,拜见先生比我们简单。」
夏清知的笑容略显尴尬。
他有哪门子的「简单」?
只是,他会与殿下抱怨,却绝对不会与远不如他的其他学子说家中状况。
在外念书,他从来都是以恩荣伯府的子弟高昂着头,又怎么会说自己这里不如意、那里不顺心呢?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夏清知道,「最后能不能在考场上得好成绩,还是看自己,我与庞兄也没有多少不同。」
庞枫附和。
「那位老爷……」夏清知问,「好像都不知道是哪位老爷资助了庞兄。」
「我不好说具体的,他年轻时在勋贵人家做事,老来换了自由身,攒了不少银钱,资助我这样的学子,」庞枫话头一转,「说起来也是巧了。
我有一次与他提起夏兄,他说他以前曾见过夏兄的姑母、也就是先皇后娘娘。
虽然都是老黄历了,他还记得娘娘那时候端庄矜贵。」
「见过先皇后?」夏清知越发来了兴趣,「我年幼时也见过她,只是那时岁数小,现在连她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
庞枫感叹道:「若是娘娘还在,今时今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与夏兄坐在这里一道吃茶。」
夏清知哈哈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或者说,他其实也不敢下决断。
从常理来看,先皇后若还在世,恩荣伯府势必会更风光,他出门在外,想巴结他的人都数不过来。
可偏偏自家长辈那性子,兴许会克制得比现在还不如呢!
庞枫似是说到了兴头上:「能让圣上念念不忘,先皇后娘娘一定风华绝代,容貌过人。」
夏清知一怔:「为什么?」
庞枫道:「娘娘的脾气不是不太好吗?老爷说,他见到娘娘那次,娘娘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火。你们自家人难道不清楚娘娘脾气?」
夏清知愣住了。
他作为小辈,连娘娘的音容都不记得,哪里还知道娘娘性情?
只是,印象里有一次他听到父母说话,母亲好像埋怨过娘娘待人刻薄、杀气腾腾的,父亲又让她「少提陈芝麻烂谷子」。
夏清知呼吸一紧,在庞枫这里肯定不会承认,便脸色一沉,道:「庞兄这话说得不对,我若没有记错,娘娘性情端庄稳重,不会乱发脾气。」
这下轮到庞枫惊讶了:「夏兄不是不记得吗?」
「听家里人回忆过,」夏清知一口咬死,又想起听李邵说过的,补充道,「圣上也说过娘娘性格沉稳,他年轻时急躁,都是娘娘在一旁劝着稳着,圣上从娘娘身上受益良多。」
「是这样啊!」庞枫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我也是听那位老爷说的,老爷当时只是个当差的,想来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误会娘娘了。」
这话还算听得入耳,夏清知面色稍霁:「定是如此。」
「说来,我也更欣赏性格稳重之人,遇事能坐下来说明白,」庞枫抿了口茶,抱怨道,「不瞒夏兄,我祖母这一月里精神越发不好了。
她本身是个很讲道理的老太太,就是从我父亲出事后受了刺激,上一刻好好说话,下一刻突然开始骂人打人。
吵闹会儿,她自己又平静下来了,哭着跟我母亲赔不是,说拖累了我们。
我知道不能怪她,她是病了,不是故意折腾人。
她近来病状越发厉害,我看在眼里,束手无策,也心疼万分。」
隔壁雅间里,廖子听到现在,忍不住撇了撇嘴。
受刺激病了?
说的是庞家祖母,暗地里指的分明是先皇后!
这人真是居心不良,当着先皇后侄儿的面骂她是个疯子。
可偏偏,夏清知压根没有听出来,还在关心人家祖母的病能不能治得好。
廖子暗暗叹了声。
这叫什么?
这叫读书读耿了。
但凡平日多上街与人打点交道,也不会被这么牵着鼻子走。
难怪郡主让他上来瞧瞧这里动静呢,一瞧就瞧出这心怀恶意的庞枫来。
也是。
没有歹毒念头,无端端的,谁当面骂别人已故的长辈是疯子?
庞枫一脸凝重,连声叹气。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过,夏清知是不是「大智若愚」,听懂了装不懂,让他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
等又交谈几句,他能确定了。
夏清知当真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
庞枫只好仔细与夏清知解释起了病状。
「平日里一切正常,以前左邻右舍都夸赞我祖母与母亲,说是一对和睦的好婆媳,自家人处得好,与邻里处得也好。」
「我祖母当真是极好的人,就是因为受了刺激才生病,会没有任何征兆突然犯病。」
「发病时很凶,我母亲的力气都应付不了,只能让我把祖母捆在椅子上。」
「一直吃药,大夫也配了些香料方子,说是宁神静心的,加以辅佐。」
「王兄他们几个以前不还说我身上衣服熏香风雅吗?我哪有闲钱附庸风雅,是家里点香、熏染上了。」
「别人家点香是玩,是兴致,我嘛,无奈之举。」
夏清知点头:「那真是太辛苦了。」
「毕竟是自家祖母,」庞枫抹了一把脸,「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有个得了疯病的都不会往外说,我平日也闭紧嘴,今天情绪上来了,夏兄莫要见怪。」
夏清知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往别处说。」
庞枫见他依旧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戳破了:「其实也不止我祖母,大夫说,不少人都有类似的毛病。
正常时一切都好,发作时有人喊打喊杀,有人突然冷言冷语发脾气,与平日大相径庭。
我祖母严重些,一月里犯个五六次,有人轻些,几个月或者半年一年才有一回。
唉,我没有别的意思,夏兄,先皇后不会也是这种病吧?」
夏清知蹭得站起来:「你浑说什么?」
「我说错话了,」庞枫赶紧倒茶,「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我心里烦,胡言乱语,夏兄别与我计较。」
夏清知惯常喜欢表现大度,此刻也就没有摔袖而去。
见庞枫喝完,他清了清嗓子,道:「下次若再这么乱说,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庞枫自然诚恳应下。
事情看似抹过去了,夏清知的心却没有平复。
平日明明很是和善的人,偶尔会因为疯病有失态之举。
有半年一年才犯一次的。
点宁神静心的香料以克制。
这些话语,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将他心中夏皇后的形象缠绕得越来越深。
是啊。
圣上夸姑母沉稳,但资助庞枫的老爷见过姑母大发脾气,而母亲也说过姑母「刻薄」、「杀气腾腾」。
姑母犯病少,一定有用香料的缘故。
听说姑母以前很喜欢用香,而在夏清知的记忆里,家中姐妹都不玩香了。
四妹曾提过想调香,被母亲制止了,说绝对不允许。
夏清知的心跳越来越快。
难道、难道真被庞枫说中了?
而正因为姑母有病,祖父祖母才会这么恪守本分?
姑母走了十几年,说久其实也没有那么久,还有许多曾经与姑母接触过的人活着。
夏家若争得太凶了,万一惹了别人的眼,把曾经之事翻出来,那……
疯子怎能为后?
疯子的儿子能当太子?
夏清知以为自己发现了家中秘密,脸色惨白一片。
他寻了个由头与庞枫告辞
,扔下银钱起身走了。
庞枫送走了人,重新坐回去把茶水点心都用了干净,这才整理好仪容离开。
廖子整理了思路,问小二提了点心盒子后,去与林云嫣回话。
一五一十,把听到的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林云嫣,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挽月听得着急:「先皇后真、真有疯病?」
廖子道:「庞枫肯定没安好心,但先皇后有病没病就说不好了,不过看夏清知的脸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好像真被庞枫给哄骗上了。」
林云嫣垂着眼帘思考了一会儿,道:「哄骗嘛,拿捏住就好了。
你们看我们老夫人,出了名的和善人,不与人别苗头,不与人争长短,谁不夸她一句性情温和。
可就算如此,我们自家人也晓得,祖母也有遇事受不住的时候,冲动之下会发脾气。
难道也要说她老人家有病不成?」
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人不是面团,再好的性子也有发作的时候。」
「先皇后兴许也是如此,自家人知道她会发脾气,又因为点香料的事,夏清知被糊弄进去了,」林云嫣点评道,「眼下要考量的是,夏清知误以为先皇后有疯病后、会发生什么。
那才是庞枫、或者说庞枫背后的人诓骗他的目的。」
挽月听懂了。
林云嫣又交代廖子道:「你再去打听打听那庞枫,他家状况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资助他的人又到底是谁。」
能知道先皇后爱香、夏家现在不让姑娘们玩香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廖子应下来。
等廖子离开,挽月出声问林云嫣道:「郡主,您希望先皇后没有病,还是真有病呢?」
林云嫣思考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声:「只看从前,我希望先皇后如我想像中的那样和善温厚。」
李邵是那么一个性子。
如果连先皇后都是病中与圣上起争执,为了控制病情加重了宁神安眠的香料,那么,那夜为救他们牺牲了性命的母亲多可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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