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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狂狷邪魅

    浒墅关位于南北要冲,是苏州城的北边门户,地位就像是潼关之于关中。

    这里行政上本名是浒墅镇,位于长洲县境内,但因为设置了税关,所以就俗称浒墅关了。

    朝廷在大运河和长江水道上,设置了八大税关,浒墅关就是其中之一,地位重要性可想而知。

    税关大使简称税使,但可不像一般的仓库大使一样是杂官。

    而是由朝廷直接派出一名户部主事兼任税使,是正经的朝廷差遣官,绝非杂流。

    税使只接受朝廷直接领导,地方无权干涉税关事务。

    所以浒墅关管区等于是半独立于苏州府之外的,这也是林泰来为什么敢来浒墅关的原因。

    如果浒墅关还是浒墅镇,完全属于长洲县管辖,那林教授还未必敢到长洲县地面上来做事。

    林坐馆将高长江和四大金刚留下了,继续在一都地盘巡视。

    他只带着捧鞭兄弟,以及校书公所支援的十来个打手,在一片烟雨中出发了。

    从苏州城坐船沿着山塘河道,向西十里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枫桥镇。

    然后从枫桥镇沿着大运河向北二十里,就来到了同样大名鼎鼎的浒墅关。

    只见这里人烟稠密、屋舍云集,看上去竟然比枫桥镇还要繁荣,甚至关区比普通县的城区还要大。

    关署就在运河西岸,林泰来在主干道佘公街码头下了船,顶着三月细雨,来到关署。

    林泰来在浒墅关“做事”,上层关系肯定早有人处理好了,该打得招呼都有人打了。

    但林泰来作为具体做事的人,到了浒墅关后,总要亲自向地头蛇报道下。

    再说他兜里还带着“礼”呢,校书公所委托他稍带给税使大人的。

    张家兄弟也是第一次来浒墅关,惊叹道:“这关署竟然比县衙还要壮观!”

    林泰来在门房报上来历,又呈上冯二老爷的书信,然后就被引进去了。

    前堂三间,是关署的公堂,税使大人就正在公堂视察事。

    林泰来见状暗叹口气,自己还是太卑微了。

    如果自己够分量,肯定要被请入会客厅或者后堂,用私人礼节接见。

    然而自己只被带到公堂,说明只是象征性的随便见一下,然后就可以走人了。

    这位税使姓王,非常常见的姓氏,平平无奇,年纪大约四十多了。

    这个年纪才当税使,看来仕途混的一般。

    林泰来上了公堂后,王税使本来漫不经心的神情,也不禁露出了几丝疑惑。

    他当然知道,林泰来到浒墅关是为了什么。

    阻击南京花船或者殴打南京名妓,这种种乱七八糟的破事,只要不妨害税关利益,他也懒得阻止。

    江南风气浪荡,远没有他们北方老家醇厚,如此胡闹居然也有人来讲情面!

    在他的想象里,干这个事的应该是棍党打行泼皮之流,在经济发达人口稠密的苏州府,有的是这种人。

    但没想到,来人虽然高大威武,却是穿着长衫的,而且举止礼数都是文人做派。

    虽然宽大的长衫,依然不能掩盖住此人的雄壮。

    王税使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你到底以何为业?”

    林泰来有点装逼的答道:“吴县粮科书手,兼安乐堂分堂坐馆,兼校书公所客座文学教授,兼布衣诗人。”

    王税使:“......”

    书手、坐馆、教授、诗人,每个词他都知道意思,反正都是很文化的职业。

    但所有的词连起来后,就让他感到迷茫了,这到底是个啥人咧?

    林泰来笑而不语,随着野生读书人的泛滥成灾,这时代假装鄙视功名利禄的布衣山人之风兴起,产生了没有功名也可以装逼的文化思潮。

    比如苏州本地文坛盟主王稚登,就没有功名,这放在几十年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既然有这个文化风潮,不用白不用!

    在苏州城,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太多,熟人面前装起来有点尬。

    但出了苏州城,到了陌生地方陌生人面前,装逼事业就大有可为了。

    万一遇上了欣赏自己装逼风格的大佬,就血赚了。

    王税使闲着也是闲着,好奇心越来越重:“你想怎么做事?”

    林泰来淡淡的说:“我欲用诗词文学,让她们知难而退!”

    王税使又低头看了看书信,疑惑不解。

    信上明明是说,做事的打手极其凶残,万一出现不忍言极端暴力事件,请自己装瞎子拉偏架吗?

    “你也懂诗词?”王税使凑巧今天太闲了,竟然与林泰来聊起来。

    林泰来轻描淡写的说:“略懂。”

    王税使因为某些原因,最近正因为诗词的事情烦心。

    如此便饶有兴趣的指着公堂外,对林泰来说:“有没有以春光为题的作品,呈给本官一首?”

    林教授拍了拍肚子,傲然道:“腹内尽有,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档次的诗词?”

    王税使十分惊讶,“还分档次?”

    林教授详细解释说:“有应酬档次的,有流传百年档次的,还有流传五百年以上档次的。”

    王税使毫不犹豫的答道:“五百年以上档次的!”

    林泰来有点犹豫,那些能流传五百年以上档次的诗词,无不是极品,用在小小税使这里是不是浪费了?

    王税使冷笑了几声,有点地域攻击的说:“你们江南这些文人,不但狷狂邪魅,肚里最是爱算计!

    如果你真能拿出足以流传后世的诗词,我把它张贴在所有税棚,南来北往的人都能看到!

    如果拿不出来,我就把你征用了,在税关做一年白役!”

    为什么非要逼我装逼?林泰来叹口气,出口吟诵到: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词牌虞美人,题目舟过吴江。正好今日还下雨,算是应景了。”

    王税使当场愕然,被林教授的文学气息震慑住了,然后又若有所思。

    这时候,有个差役站在公堂门外,向王税使禀报道:“本镇的施太公求见老爷!”

    王税使挥了挥手说:“不见了,让他先回去!”

    那差役提醒说:“这位施太公早年中过进士的,实乃老乡宦。”

    王税使依然不肯见,嘀咕了声:“进士算得什么。”

    林泰来离得近,顿时被这句话雷的里焦外嫩。

    即便风气再怎么变,进士也是功名之路的终点啊,是所有读书人成功的象征标志。

    江南地区称得上科甲鼎盛,但就算是最顶级的文宦大家族,若能连续两三代,每代出一个进士,都是很牛逼的情况了!

    苏州城第一行为艺术家张幼于够变态了吧,但也没敢鄙视过进士啊。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说出“进士算得什么”这种话?

    林泰来只能说,这王税使为了装逼,简直完全不顾尴尬了,就是纯硬装。

    忽然又有个疑似幕僚的文士,来禀报说:“邢巡按座船靠岸了,邀东主上船相见!”

    王税使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让他先等着!”

    林泰来感到自己今天败了,败得很惨。

    在装逼方面,他完全不是这个税使的对手,被打得溃不成军!

    巡按御史,标签是“代天巡狩”,负责巡视考察地方,权力极大。

    号称见官大三级,见了巡抚也是分庭抗礼。

    这样的官员,能直接决定考察分数的官员,喊你王税使去船上见个面,你王税使却让他等着!

    和“进士算得什么”加起来,这个狂傲风格的装逼,林泰来给打十分,并且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刚才你王税使还隐隐搞地域攻击,说江南文人狂狷邪魅,但看你王税使表现也不遑多让啊。

    遇到这种死了都要装的,就离他远点。林泰来准备告辞,溜了溜了。

    但王税使却突然热情起来:“留下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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