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极北之地的五月,清晨还是很凉的。
双体客船的汽笛声,惊醒了沉睡的山谷,成群结队的鸟儿飞出树林鸣叫,松鼠爬出洞穴,站在树梢上,惊讶的看着这群陌生的来客。
四条船在在特林石矶脚下的江道上靠边下锚,赵新和刘胜等人先将祭祀用的香烛和祭品放上了摆渡的橡皮艇。
没过一会,橡皮艇靠上岸边。乌坎贝背着步枪,和另外一个新兵从橡皮艇上跳下,拖拉着上了江滩。等他们将祭品从艇内抬下后,又合力将橡皮艇推向水中。
橡皮艇一趟趟的往返,将赵新他们都送上了滩头。萨哈连和乌希哈以及一些村人也跟着来了,他们出发时将自己的快马子船拴在巡逻艇后面;此时也纷纷下到船中,划着快马子船上了岸。
因为昨夜这些人在巴尔克村又是喝了一顿酒,赵新这边登岸的人并不多,总共也就五十几个。其他人都靠在双体客船的舱室里呼呼大睡。各条船上,几个持枪的士兵站在甲板上四下巡逻张望。
当一行人都上了岸,乌坎贝和其他几个士兵开始登山开道,赵新、刘胜、张波、阿妙和萨哈连父女走在队伍当中,人群最后的则是抬着祭品的几个民工。
他们今天是来吊祭永宁寺的。
萨哈连之所以跟着来,是因为他很好奇,想看看这个大明天子的后人如何举行祭祀仪式。
众人从特林石矶下那布满荒苔的天然石阶拾级而上,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赵新忍不住停步环视雾霭沉沉的群山和黑龙江。只见清晨的江面全被如白练般的岚雾所遮盖,像是罩上了一层轻纱。四周的山巅上,浓浓的雾气随风飘向下面的山谷,像是有一个仙子在青色的群山中翩翩起舞。
他们愈向石矶的高处攀去,愈感到自己似乎是行走在云层之上。一团团翻滚的浮云在他们脚下浮动,云丝雾片在墨绿的苍松枝头缠绕。早晨的山谷河川安静的出奇,江水滔滔,山泉叮咚,飞禽啼转。
在另一个时空中,赵新没来过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心中的压抑多过了好奇。赵新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怎么都无法抛开。身旁的阿妙和刘胜看到他脸色越来越凝重,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众人的脚步终于踏上石矶的平台,看到古松之下那两座石碑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石矶之上,高大的云杉和古松杂生,碧草青青、野花簇簇。此时朝阳从碧波万顷的海面升起,先是一抹嫩红,继而便闪出大片玫瑰色的云锦,光芒像帷幕一样从水天相连处徐徐拉起。
一行人看到眼前的景色都屏住了呼吸,沉醉于当下的盛景。
只见那面红的透亮的太阳从水面一跳而出,万道金光如瀑布、如光带一般穿透那层层的山岚水雾,霎时就铺满了山川大地。
阿妙习惯性的去拉赵新的袖子,可一下就摸了个空。她转头四下张望,只见赵新背着手,正站在那两面石碑前,神情严肃。
两座石碑中间,是一座八角陀罗尼幢的残座。而在两座碑东北方向的三十步外,便是已经坍塌多年的永宁寺旧址。在寺前立有一座砖塔,八面五层。
赵新看完石碑上的字后一言不发,背着手又走到砖塔所在的地方,只见第二层塔身上刻有许多栩栩如生的佛像。他走到寺庙前那破旧的石阶上,俯身捡起了一块半圆形的瓦挡,上面清晰的凹印着一对阴阳鱼。
他随手扔掉瓦挡,站在永宁寺的废墟前默然无语。萨哈连走了过来,指着永宁寺的西北方向对赵新说道:“从那里下山,顺着江边走,还有一片古城遗址。只不过,那边就剩了一地的碎瓦。您一会要不要过去看看?”
赵新摇摇头,他知道萨哈连说的地方,那里应该就是元代渡海作战的的征东元帅府和明代奴儿干都司的旧址。从这里渡海打岛国,不遇到飓风才见鬼呢!
透过眼前那爬满苔藓的庙墙和满地的废墟,赵新眼前浮现出明代北疆的万里风烟,仿佛看到明代官员带领着手下人马,多次不远万里至此,对这里的百姓发放赏赐、收取赋税;仿佛看到无数的工匠在修建这这座永宁寺,并先后立起了两座石碑。
三百多年过去了,永宁寺的碑文依旧历历可辨。石碑正面,“永宁寺记”四个大字刚劲有力;侧面则用汉、蒙、藏和女真文写的文字一笔不缺!正面的碑文共有三十行,每行六十四字。刘胜和张波等人走到碑前,看着石碑上的文字,不由出声念了起来:
“伏闻天之德高明,故能覆帱;地之德博厚,故能持载;圣人之德神圣,故能悦近而服远,博施而济众。洪惟我朝统一以来,天下太平五十年矣。九夷八蛮,梯山航海,骈肩接踵,稽颡于阙庭之下者,民莫枚举......”
看到最后,刘胜惊讶道:“落款是永乐十一年!”
赵新走过来淡淡道:“另外一块是宣德八年。差不多三百五十多年了。”其实赵新还是说少了,第一块石碑立于1413年,到乾隆五十年已经三百七十二年了。
刘胜凑过来低声问道:“我们那个时代,这两块石碑还在这里吗?”
赵新摇摇头,在张波和刘胜的注视下轻声道:“我记得好像是1904年的时候,沙俄把这里的一切都拆了,连这座八角陀罗尼幢都被捣毁了。两块石碑后来是放在海参崴的一个博物馆里露天展览。到了咱们那个时代,碑文早都风化的看不清了。”
“王八蛋!”刘胜和张波恶狠狠的骂道。
“算了,准备祭祀吧。”赵新说完便冲抬祭品的民工摆摆手,让他们将带来的香烛和一只宰杀好的羊放在了石碑前的一张石案上。阿妙采了一把野花,走过来放在了石碑前。
赵新从民工手中接过三支香,凑到烛火上点燃。当他举香抬到额头时,突然觉得手中的三支香似乎重愈千斤。那似乎是面前的两座石碑在透过赵新手中的香,传达着守护这片土地的意志。
“责任么?”赵新抬眼看向了石碑。在另一个时空里,这里再过七十五年,就将不再属于中华。懦弱的满清忙着对付长毛,根本不敢触怒凶恶的侵略者;唯一敢于保卫这片土地的只有像萨哈连和乌希哈的一样的土著边民,可等待他们的却是对方的火枪和长刀。
“我知道我活不到七十五年后,可我会让我的子孙会拼尽全力守住这片土地!任何试图觊觎这片土地的外国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皇天在上,厚土为证!”
袅袅香烟从石香炉中升起,一阵微风吹来,细细的烟柱被吹散到了石碑上。赵新俯身跪倒在两座永宁碑前,冲着石碑拜了三拜。
刘胜上完香后,没有下跪,他只是冲着石碑鞠了个躬。他起身后,走到赵新身边,看着脚下的大江,轻声问道:“我看你自打登山开始就情绪不高啊,这里可是你一直想来的,有什么不对吗?”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笼罩在黑龙江上的白雾轻纱已经随风散去,碧蓝的江面上,一条条独木舟、平底船和快马子船往来江上。
“这里现在看着真好啊!宁静祥和,山川美景。”赵新话锋一转,他抬手指着一百五十里外庙街的方向道:“可再过六十五年,庙街那里就会被沙俄人霸占。当年被康熙打退的王八蛋们会坐船回到雅克萨!而咱们脚下这些人的后代,流干了血拼命,也得不到满清的一点援兵。”
刘胜望着江面上的点点渔舟,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道:“所以老天会给你那个东西。”
赵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古代中国最后的辉煌,满清还沉浸在四夷宾服,天朝盛世的美梦里,可翻过山顶就是危机四伏。”
刘胜皱眉道:“你在担心什么?”
“你知道我是不信算命那一套的,什么推背图、烧饼歌之类的我根本不在乎,可《左传》上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你担心我们因玉佩而兴,最后也因玉佩而终?”
赵新默然不语。
刘胜道:“我吧,觉得你是想多了。其实我都明白,你想说的无非就是四个字,历史责任。推翻满清,守护这片疆土,甚至到你之前提到的‘治乱循环’,这些责任有些沉重了对不对?可你忘了,这事不是你一个人在做,还有我,张波、老班长、洪大夫、甚至盛海舟和阿妙,我们都在帮你担着。”
赵新道:“那天萨哈连说起狗的事,我就想到满清在这片土地上如此不遗余力,可为什么沙俄一来,连拼命都不敢了呢?今天看到这两座石碑,让我想起永乐对这片土地也是费尽心思,可到最后一样守不住。”
“一代人一代事。你不能拿永乐康熙和不肖子孙相比。”
“进不进关其实我现在并不在乎,能把脚下这片疆土守住,才不枉我们来一趟!”
乌希哈跟萨哈连上完香后,便有些呆不住了。她看刘胜和赵新在一边说话,就想凑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刚走了几步,萨哈连伸手拦住了她。
“怎么了?”
面对女儿的疑问,萨哈连一脸严肃的说道:“他们在谈事,不要过去。”他说罢便看向二十几步外两人的背影。虽然他很感激赵新给他看病又送药,可自从听刘胜说对方是前明天子的后人,萨哈连便对赵新起了敬畏之心,再也不敢随便说玩笑话。
北海镇的威名他是知道的,连朝廷的数万大军都被打的大败亏输。可那始终是国力强横的大清朝啊,乾隆皇帝还会再起大兵出关征讨的。眼下扎克苏噜部和北海镇的关系这么好,万一官府追究怎么办?想到这里,萨哈连对去德楞恩木城交税都有点害怕。
不说别的,昨天对方从船上卸下了好多粮食、茶叶、针头线脑之类的,还有白色的铁锅和烧水壶,分发给了各家村民。这一举动让巴尔克村的男女老少喜出望外,纷纷拿出自家仓房的里的各种山货和鱼肉制品送给对方,可对方只拿了很少的一部分,简直跟白给一样。
这事要是传出去,官府肯定会找上门来,到时自己该怎么选择?
赵新跟刘胜发了一会感慨,心里已经舒缓了很多。他见众人都已经祭祀完毕,便提议下山。众人顺着石级下山,回到江岸上后,赵新等人便跟萨哈连父女拱手作别。
乌希哈这两天跟过节一样,眼看热闹的场面不再,心中便有些失落。刘胜见状便安慰道:“乌希哈,我们过些日子还要回来的。没准儿还会去看你。”
乌希哈道:“过几天我就要跟阿玛去德楞恩木城,得一个月才能回来。你们怕是赶不上了。”
刘胜笑道:“这有什么!富尔丹城对你们永远敞开大门。”
乌希哈听了便道:“说定了?从德楞恩木城回来,我和阿玛就带人过去找你们。”
刘胜道:“说定了!”
一天后,赵新他们的船队越过庙街,进入了混同江口。路过看丹河的交汇处时,乌坎贝的神情变得十分失落。赵新见状,便让船队北上看丹河,到乌坎贝原来的家那里看看。
看丹河边,被强盗们烧毁的草屋残骸还在。此时船速减慢,站在甲板上的乌坎贝,看着滔滔的河水,遥望着岸上的草屋废墟,泪水渐渐模糊了眼睛。
“上岸看看么?”赵新在乌坎贝身后问道。
乌坎贝摇了摇头,一边哭着一边对赵新道:“老婆、两个孩子,都被扔进河里了,尸首都没找到。”
“那......”
乌坎贝用衣服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赵新道:“大人,能给我瓶酒吗?”
赵新没有发问,转身回到船舱里取了一瓶白酒出来,递给了乌坎贝。乌坎贝感激的接过白酒,拧开盖子,缓缓的将一整瓶白酒撒进了河里。他跪在甲板上,冲着草屋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咬着牙对赵新道:“大人,我们走吧。”
此时在河道上的捕鱼人都极为惊恐的看着这支没有船帆的奇怪船队,灰色、白色的船体外形犹如一头头怪兽。这些赫哲渔夫们不知道这些船来这里干什么,不过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还是纷纷划船靠了过来。当他们终于认出甲板上的乌坎贝时,都惊讶的叫了出来。
“乌坎贝!”
“乌坎贝,你这一去都快两年了!这是从哪儿回来啊?天啊!这些船真大!”捕鱼人们看着眼前的四条大船,都惊讶的发出了赞叹。他们换上短桨,围着几条船兜圈,试图寻找登船的地方。
“乌坎贝!一会去我家吧,咱们好好喝一顿,新鲜的鱼子酱有的是。”
“是啊!我昨天刚捕了一条鳇鱼,快有一百斤重了!”
“我乌坎贝谢谢大伙了!不过我这次是有事路过,特意回来看一眼,马上还要走。”乌坎贝抱拳拱手,和这些熟悉的面孔打着招呼。
“什么!你这就要走?”一个捕鱼人惊讶道,可他随即就想起,对方连家都没了,留在这片伤心地还能干嘛?“唉!自打你走了,这江面上都没人唱伊玛堪了。”
“听说你去给朝廷当差了,你这是吃上朝廷的俸禄了?”
面对众捕鱼人的疑问,乌坎贝摇摇头,解释道:“我是给汉人当兵,他们专打朝廷。”
众人听了,登时惊掉了下巴。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了,居然敢和官府作对!
“你们看,那里有好多人!”突然,一个捕鱼人看到双体客船的窗户上露出一个个脑袋看向自己时,大叫一声,吓得掉头就走。他拼命划出几十米远才停了下来,扭头观察船队的动静。
“各位乡邻,我们的船要掉头了,你们都让一让,躲远点,否则会把你们的快马子船带翻的。”乌坎贝也不想再解释什么,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废墟,转身就进了船舱,坐在角落里独自抹泪。
众捕鱼人听了这话,又见乌坎贝钻进了船里不再理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狐疑着纷纷操舟散开。
赵新见状,便将刘胜将船掉头。四条船在一众捕鱼人惊呆了的目光中,在水面上转了一个大弯,掉头冲着苦叶岛的方向越行越远,很快便消失在江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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