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雷神号在济州岛接送了又一批流民后,终于回到了北海镇。
这一次带回来的满清流民仍然是以河南人为主,大部分都是来自开封、归德、卫辉、怀庆等县。经过询问,赵新得知在今年春夏之交,河南继续爆发了大面积的蝗灾,导致夏粮再度绝收。
被问及的流民都哭着跟赵新解释道:“老爷,去年和今年天太旱了!蝗虫一来,数千里草木被吃光,连牛马的毛都被吃的干干净净,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啊!”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特大灾害中,河南灾民无法承受饥饿的打击,纷纷变卖农田以糊口。有不少农户于青黄不接之时,将马上就要成熟的麦地,迫不及待地贱价出卖,换得米粮、金银,以解枵腹之困。
而山西太古、平遥、祁县等处的富户,闻风而至,以高利贷手段,向饥民放债,低价兼并土地。他们以平常时节三分之一的贱价收买灾区农田,或低估对方土地价值进行抵押贷款;或以典当方式低值收取灾民地产。
而乾隆虽然在本月五月特意下旨,严令地方官府详查山西商人的行为,勒令将贱卖的土地按照原价让卖主收回。
可问题是农民们都快饿死了,卖地的钱已经迫不及待的买了高价粮,哪还有钱去赎?
北海镇的人口现在越来越多了。按照赵新之前制定的“掺沙子”计划,邓飞已经在七月份运走了八千河南流民去虾夷地的平原镇开荒。而在北海镇与富尔丹城两地的“公路”开通后,民政部门每隔五天都会带领数百流民家庭前往富尔丹城,以开拓兴凯湖南岸的土地。
不过因为缺乏农机设备和技术工人,抵达兴凯湖南岸流民们现在只能挥舞着铁锨和镐头,在民政办事员的带领下开垦沼泽地。
随着人口的增加,新老流民之间的矛盾也开始显现。
具体的说,就是早期的流民通过分地和工坊务工,大多数已经步入中农、甚至是富农的行列,这些人都开始做着人上人,乃至成为地主老爷的美梦。而新来的流民中,很多人都试图将自家的女儿嫁到老流民家庭做小妾;甚至还有人投效要当家奴的。
面对这一情况,陈青松很难制止,因为北海镇目前没有一套完整法律体系。所谓“法无禁止即可为”,纳小妾的这事连治安警都没法插手。
“法无禁止即可为,其实也是法无允许不可违。老陈,这中间有着巨大的灰色地带;能够进行约束的,就只有道德。可如今的道德是什么?是封建制度下的道德。纳妾、当老爷、收家仆都是封建道德所允许的,你当然没法管。”
对于陈青松的苦恼,赵新侃侃而谈,他继续道:“你瞧着吧,今天能为争家奴而打架,明天就能为了嫁女儿当小妾闹出人命。妾是没有社会地位的,想获得地位,唯一的出路就是当正妻。咱们这里到处是荒山野岭,埋个把人谁也找不到。”
陈青松有些烦躁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立法、普法。你当过领导,这事应该比我清楚。”
“我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哪有功夫主持这个!”
“找教育口那八个老家伙。”
“他们?他们行吗?”
“行不行试试不就知道了。先开个讨论会。”
两天后的晚上,北海镇的第一次立法筹备会在学校的一间教室召开了。出席会议的除了赵新和陈青松外,还有教育口的八位老师,军队系统派出了吴思宇,医疗系统是洪涛;至于工坊那边,派来的而居然是利吉的老婆志乃。
赵亮的答复是:“没空!我这忙不完的事,哪有闲心管这个。”
好吧,赵新作为会议召集人,首先发言。
“各位,在讨论立法之前,我们必须先确定一个原则。法律,我们北海镇法律的精神是什么?”
赵新此言一出,原本准备滔滔不绝的教育口八位老师都是一愣,法律的精神?
“赵总,能具体说说吗?”教育部门负责人老尤问道。
赵新微笑道:“法律的精神,就是它所代表的利益阶层,而不管是革命,或是改革都将围绕着这一主题。比如说满清吧,满清律法的基本精神不在于广大农民和小市民阶层,而是为了维护皇帝家天下的封建统治次序,以弥补其不足;而老百姓的得失主要取决于皇帝或是官员的仁慈。比如秋后问斩,如果情有可原的,皇帝会改判,所以满清是人治和法治互补的关系。”
陈青松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首先要确定北海镇法律是代表了谁。这个问题不解决,纳妾、收家奴,乃至形成新的封建阶级都会是必然发生的事。”
“对!”赵新点头道:“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不确定下来,我们即便把乾隆或是嘉庆从皇帝宝座上赶下去了,这个国家依然会是一个封建社会。八旗是没了,可汉人士大夫这几百年所形成的因循守旧,思维固化,视科技为奇技淫巧,视开放为华夷不分还将继续下去。即便短时期内再强大,也逃不开‘治乱循环’。”
在座一人突然问道:“那人权要不要保障?刑讯逼供的手段要保留了?”
赵新点头道:“张老师,我们现阶段最重要的人权是生存权,无罪推定那套并不适合。西方人讲契约精神,所以才大谈人道主义和理性平衡,甚至要废除死刑。我们不行,这个时代的农民饱受欺压,不分清朝还是岛国,都一样。可这些人其实经常会跟官府耍机灵,甚至十分狡猾,如果我们没有雷霆手段,那这里面能钻的空子可就太多了。”
老尤点头道:“我同意赵新的意见。”他没想到赵新一上来居然直指问题核心,而不是简单的想制定一个法律条文。
吴思宇道:“其实部队里现在实行的《纪律条令》就是参照我们当兵时的制订的,不过现在已经出现了不少问题,士兵情绪波动很大。现在部队的待遇普遍很高,所以好多流民都想把女儿嫁给士兵或是军官家里当小妾,我和王远方现在只能是发现一起,制止一起。有些没发现的,木已成舟,我们也没法再说什么。”
赵新道:“那就这样,部队里凡是纳妾的,不管职务多高,一律清除出去!”
这场讨论会足足开了两天,期间众老师争论不休。什么要体现民主和法治精神吧,什么要尊重人权吧,甚至还有人天真的提出是不是可以废除死刑。
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数学老师于德利。这位在之前的一天半里一言不发,最后看到众人意见无法达成统一,于是回到住处一通翻找后,一份不过两页纸的《陕甘宁边区宪法原则》被他摆到了众人眼前。
老尤看完后,击掌赞叹道:“小于,这个好东西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
于德利淡淡的道:“私人存货,我也是刚才想到了才拿出来的。”
赵新仔细翻看之后道:“政权组织这部分还是要修改一下,其他的,我没意见。”
陈青松道:“我觉得问题不大。把各地民政口的办事员直接改组,成立乡镇一级的行政机关。至于代表大会嘛,我看明年再开始搞选举。在这之前,先摸摸底,看看下面的情况。”
众人传阅后,均表示无异议。最后老尤提议举手表决,获得在场众人一致通过。北海镇法律的基本精神终于确定了,之后的其他法律法规也就有据可循了。众人决定明天开始讨论成立法律起草小组的事。
话说于德利的存货还真不少。散会后,在赵新的请求下,于德利带着赵新回到住处,将自己的私人收藏品展示给他看。赵新在一堆老旧的文件资料里,还发现了一本竖排版的《陕甘宁边区法律法规汇编》,这让他喜出望外。
“于老师,您怎么喜欢收藏这些东西啊?”
于德利道:“谈不上喜欢,这里的好多资料都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卖废品吧,觉得太可惜了,所以我就都留了下来。”
“那您父亲是?”
“以前解放区学校的老师,教政治的。”
“哦!”赵新恍然大悟,难怪于德利这里会有这么多从抗日战争到建国后的文史资料。这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于老师,您有没有兴趣担任法律起草小组的组长?我倒不是拉拢您,千万别误会。您之前说国旗的时候,我就觉得您满腹经纶了,根本不是一个数学老师那么简单。”
于德利玩味的看着赵新,微笑道:“拉拢又怎么了?每个人都有点野心,我也一样。一个新政权从无到有,我可不想只当一个目击者,而是希望能成为参与者和规则的制定者。赵总,我说这话你别介意。”
赵新连忙道:“不会不会。”
于德利继续道:“不过你最让我意外的,是居然能说出法的精神那样的话,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原以为你就是想当一个军阀,推翻满清的军阀。”
赵新也露出微笑,说道:“然后呢?”
于德利盯着赵新的眼睛道:“然后你就成了另一个袁世凯。”他皱了皱眉又继续道:“或许这么说不准确,起码你手头的武力可比袁世凯厉害多了。”
赵新收起了笑容,看着于德利道:“于老师,要是有一天我真成了那样,你们会怎么办?”
于德利一耸肩道:“既然没意思了,那我们就回去好了。养养花、遛遛狗。”
赵新点点头,伸出右手,目视于德利道:“我争取不做一个独夫。”
于德利哈哈一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随即也伸出手和赵新握在了一起。
果然,第二天上午的讨论会结束后,于德利被任命为北海镇法律法规起草小组的组长,主持法律条文的起草制订工作。
于德利走马上任后,先是从学校十三岁以上的大孩子里抽调了十个人作为助手。这十个孩子在北海镇的学校学习了两年后,字已经能写的端端正正,平时布置的作文也能做到言之有物。于德利觉得这样的就足够了,这些孩子主要是负责记录、抄写的工作。
至于起草小组的副组长,则是另一位教授语文的周老师。此人大名周卫国,年近五十,之前也是“有偿补课”的杰出代表。不过方化当初是为了给老婆治病的医药费,周老师则是嫌工资不够花。
自从来了十八世纪后,周卫国一直处于“黄花鱼”似的溜边状态,平时并不显眼。可自从进入了起草小组,周卫国顿时爆发了万丈豪情,开始滔滔不绝的发表意见,很多建议让赵新等人刮目相看。
比如,周卫国提出北海镇需要颁布的第一条法规,应该涉及财产权的保障。之所以要这么做,是要让所有流民都知道,只要你遵守北海镇的法律,那么你的人权和财权就会得到保障;而不是像在满清治下,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差役可以随时上门勒索。
于是五天后,北海镇的第一个正规的法律条例出台了。跟以前一样,这份条例首先是以大字报的形式张贴在北海镇和富尔丹城各处的宣传栏里,并派出学校的学生为流民进行朗读。
“北海镇保障人权财权条例,公元1786年,阴历八月十日公布。第一条,本条例以保障北海镇治下所有人民之人权财权,不受非法之侵害为目的......第三条,保障一切人民的私有财产权及依法之使用及收益自由权(包括土地、房屋、债权及一切资财)......第七条,除司法机关及警察机关依法执行其职务外,任何机关、部队、团体不得对任何人加以逮捕审问处罚,但现行犯不在此例。人民利益如受损害时,有用任何方式控告任何公务人员非法行为之权......”
朱大贵站在人群中靠前的位置,听着一个半大小子给自己这些人解读布告上的内容。这些从大清来的农民们早就养成了官府说啥是啥的顺从习惯,都老老实实的听着那个叫徐福南的小孩子念完,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
“小徐先生,俺想问问,啥叫人民?”朱大贵作为居民组长,经常会跟民政的办事员打交道,所以胆子也比一般大一些。
徐福南今年已经11岁了,身高长到了一米五,理了个小平头,穿着一身北海镇的夏季劳保制服,不认识的还以为这孩子是个民政的办事员。
他听了朱大贵的提问,故意清了清嗓子,解释道:“人民,就是民人。所有在北海镇、富尔丹城、包括苦叶岛和平原镇生活和居住的人,也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此列。”
这时另一个听众道:“俺听了半天,这个权那个权的,到底是想说啥咧?”
徐福南心说合着我白费了半天吐沫星子啊,他翻了个白眼道:“这条例就是法律,意思是说,在没有犯罪的前提下,你们所有的财产都会受到保护,任何人不能向你们勒索、抢夺你们的财产!”
“啥?法?!恁这法,咋用白色的纸写咧?看着多丧气!皇上颁圣旨,那都是黄色的绸子。”
“是咧,是咧,恁这纸就用错咧!”
朱大贵看到徐福南都快哭了,连忙转头对身边人训斥道:“恁几个龟孙,胡咧咧个啥!”
方才说圣旨那人道:“俺咋胡说了?头些年俺去县城卖菜,瞅见钦差手里拿的圣旨就是黄色儿的!”
围观人群开始议论纷纷,不过所有人全然不关心条文内容;这让徐福南大感心灵遭受创伤,气的差点哭出来。
跟徐福南一样,其他负责宣讲的孩子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甚至还有几个新来的流民家庭拉着一个孩子的手,说要把闺女许配给他。
看着一个个红着眼眶,垂头丧气的学生,于德利微笑道:“孩子们,你们以为念一次条例就能让大家都明白理解吗?这是一个任重道远、无比艰难的事啊!”
此时徐福南等人擦了擦眼眶,都看目不转睛的看着于德利继续解释。
“要想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我们要做的还有很多。除了宣讲,我们还要通过广播、戏曲、评书,把条例的内容掰开了揉碎了,让大家明白理解,这样老百姓才会真心拥护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