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年公历3月中旬,就在徐大用琢磨着怎么运更多的纤夫出川的时候,外东北的春天提早到来了。
奔涌的雪水激流从山谷中涌出,汇入山脚下的西拉河里,冰凌渐开的河水再次缓缓流淌起来,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河心汹涌奔流,等这些冰排被冲进南面的大海时,就已经变成了无数起起伏伏的碎冰。
原野上随意肆虐的大烟炮已经消失不见,屋檐下那些跟冰糖葫芦似的冰柱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慢慢融化,一滴滴带着松香色的水珠滴答滴答的垂落在房前屋后。
北海镇猫冬的日子已经结束,整个城市就像活过来一样。田野里,积雪开始融化,随着大型联合整地机的轰鸣,中午的阳光晒在被犁刀翻滚出来黑土上热气腾腾。山岗上犹如鱼鳞般千疮百孔的残雪正急不可耐地闪着最后的光芒。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从北海镇到富尔丹城,民政下属农机组的数百台各式大小拖拉机就纷纷呼啸而出,开始了又一年的春耕。
随着赵新这几年买来了更多的拖拉机,从大前年开始到现在,富尔丹城以北已经新开垦出了三十几万亩耕地。很多新来的农民看到一望无际的大片耕地,都会吃惊的一屁股跌坐在地头,继而便贪婪的抓起一把泥土凑到鼻子前深深的闻一下,这是多少庄稼人几辈子都干不出来的大事啊!
而在位于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交汇处的伯力镇外,原野上的荒地还没解冻,几辆挂着整地机的巨型拖拉机就突突突的开了进去,硕大的犁刀分开一指多厚的冰层,然后将下面还在冻着的淤泥翻了出来。
北海镇伯力农场的新任场长朱大贵站在地头,黝黑的脸颊被带着寒意的春风吹的黑里透红。他对身边的几个新来的山东农民介绍道:“瞧,这种地就得冻的时候翻,要不等一开化,人踩在上面噗哧噗哧地晃,就跟踩着一坛子大酱似的,那就更没法弄了。想当初咱们在富尔丹城的开荒的时候,那地可比这里还暄,到处都是赫哲人说的‘红锈水’。”
几个文登来的农民瘫坐在地上,一个个呆若木鸡,他们用惊愕的目光的看着绿色的履带怪兽轻而易举的带着长长的一横排犁刀,将坚硬的地面翻出深达一尺的深沟,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俺的娘来!有了这牲口,一天怕不是能种个几十亩地。”
“大贵哥,这牲口会施肥不?”
“会,啥都会。挂上犁刀能犁地,挂上收割机就能收庄稼。实话告诉嫩们,这个叫机械化!”
“啥?鸡血化?赁大个绿色牲口,跟鸡有啥关系?”
朱大贵听了微微一笑,这笑话包括他在内,几乎每个新来北海镇的人都闹过。新来的流民都爱管机器叫“牲口”,有红牲口,绿牲口;带轮子的牲口,带履带的牲口;巨型牲口,大牲口。
几人正说着,就见几百米外的拖拉机突然停了下来。几个新来的年轻流民在地头的另一边悄声议论着。
“咋就趴窝了呢?”
“估摸是早上出来管牲口的没给吃饱料吧?”
一旁的徐三水听了这话,眼珠子转了转,看向屁股底下坐着的一捆干草。
“哎~三水,恁干啥去?”
“等等俺,三水,俺帮你一起喂料。”
正在给几个老农讲解啥叫“机械”的朱大贵冷不丁一抬头,就见远处两个年轻后生抱着两捆干草,撒丫子就朝停下的拖拉机那里跑。
“你们俩干啥?!都给我站着!危险!”
谁知那两个年轻人跟没听见似的,等他们跑到巨型拖拉机跟前,围着转了一圈,很快就变得不知所措。
“三水,这家伙的嘴在哪儿咧?”
徐三水仰头看着比自己还高的履带轮子,越发觉得这玩意不是个活物。可它咋就能有那么大力气呢?铁镐都刨不动的冻土轻轻松松就给翻出了尺厚的深沟。
“要不去前边儿试试?”同伴试探着给出了主意。
抱着草的徐三水正要朝拖拉机前面走去,冷不丁就听头顶传来“嘟”一声巨响,唬的他和同伴两人一屁股跌坐在沟里,干草洒落了一地。
“哈哈哈哈哈~~”一道爽朗的娇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徐三水愕然抬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在“巨型牲口”的上方,有一个琉璃般透亮的大窗。隔着那扇窗户,一个戴着个棕色狐狸皮帽子的俊俏姑娘正笑的前仰后合。
之所以徐三水看出那是个姑娘,是因为对方的肩膀上垂着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女的?这咋是个女的?!”
徐三水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是个直肠子,腾的站起来,跳着脚大叫道:“谁家丫头,你给俺下来!哎哟~”
此时朱大贵已经走了过来,他抬脚就照着徐三水的膝盖窝踹了一脚,大声骂道:“真他娘的是个夯货!看啥看,滚起来,那干草是让你喂牛喂马的,谁告诉你能喂机器了!滚远远的!”
“知道了,大贵叔。”
等朱大贵笑骂着走回地头,一个老农问道:“他朱叔,恁说,大牲口把咱种地的活计都抢了,以后咱能弄啥?”
朱大贵笑道:“弄啥?给庄稼锄草、养牛养猪弄大棚,恁说弄啥?一年到头忙不死你!”
那老农也笑了,农民哪有怕忙的,不忙才怕。可他转眼又狐疑道:“可这大牲口,哦,不,是机器把种地的事都包圆儿了,养牛能干啥?牛再壮,也没那机器能干不是?”
朱大贵道:“你个徐老栓,跟你儿子一个揍性!俺先头说的恁咋忘了?养牛做啥?养牛吃肉!”
徐老栓摩挲着刚剃掉辫子的后脑勺,呵呵的笑了。
此时远在北海镇西北侧的养马场内,群马春情初发,闹得欢腾,从它们身上飞下脱落的毛团,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辛辣刺鼻的马汗味儿。
赵新驼着个背坐在木头搭建的围栏上,一边望着自己那匹正在撒欢绕圈的白色战马,一边跟身边的雅尔哈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
没有人能比雅尔哈管马管得更好了,他从一个貌不惊人的马伕,一步步当上了北海镇军马场的场长,之前又跟刘铮学了兽医。每年春天当野花盛开的时节,雅尔哈就去采集各种药草,在荒原上、在干涸的山洞里和潮湿的山洞里挖掘药用的草根。
不远处马棚的墙上,高挂着一捆捆不同叶状的干草。治烫伤的春草芽,治蛇咬的蛇眼药,治腿伤的黑叶草,长在树林里柳树根旁边的一种很不显眼的白草,可以治内伤,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可以医治马匹的各种疾病和时令病的药草。
“大人,您的马胖了。”
“老雅,马怎么能叫胖?那叫长膘了。”
雅尔哈拍着脑门,哈哈笑道:“汉话的门道太多,我总记不住。”
赵新也不笑他,话题一转道:“我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找个女人了。”
雅尔哈嘴里叼着个旱烟袋,嘿嘿一乐,含含糊糊的说道:“算了吧,谁愿意找我这么个残废。”
“不能这么说,你又不是春来那样的苦命人。总得留个后吧?”
“呵呵,以后再说,现在管着好几千匹马,我哪有那闲工夫。”
北海镇的军马从最早的十几匹开始,到今天的存栏量已经高达五千多匹。除了赵新早期买的那几匹苏维埃重型挽马,眼下马场里数量最多的就是缴获自清军的蒙古马。至于从罗刹那边俘获的顿河马现在都圈养在雅克萨城外。
由于外东北的交通条件制约,眼下各类军马仍是北海军出行的必备。这其中有速度轻快、便于乘坐的乘马,也有用来牵引火炮、辎重车等的挽马,另外还有用来搬运物资的驮马。
历史上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除了英美等极少数国家以外,其他国家牵拉野炮、搬运山炮的主要手段还是依靠马力。
现在整个北海镇,能跟雅尔哈提找老婆这种事的也就瑟尔丹和赵新,别人谁说都不理,搞不好还得呛呛起来。前者是在冰天雪地里救过他的命,后者是用糟糕的医术把他从死亡线上给拉了回来。
雅尔哈用他剩余的几根手指笨拙的擦着火柴,点上烟才转头对赵新道:“听说您又要走了?这回去哪儿?”
“明天一早走。伊尔库茨克那边传回消息,罗刹人贼心不死,我不去看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又要打仗?”
“嗯。估计打完这一场,罗刹人也就消停了。”赵新扶着栏杆跳到地面,黑亮的靴子上溅了几滴泥水。他拍了拍雅尔哈的肩膀,笑着道:“回去让万造他老婆给你说门亲。哎,我说,这回你可别拖着不见啊!等我打完仗回来喝你的喜酒。”
目送着赵新远去的背影消失,雅尔哈这才背着手,一瘸一拐的走向自己的那间办公室。还没进门,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的书生模样的家伙夹着几本册子找了过来。
“场长,这是骑兵营领这几天取马匹的记录和民政那边调拨的饲料清单,需要您过目签字。”
此人名叫呂子高,在军马场负责记账。他是乾隆五十一年从苏北射阳湖登船来的,因为之前有去口外从事马匹生意的履历,便被民政给安排了过来。
“嗯,给我说说再签。”说罢,雅尔哈便进门坐下,吕子高便一边翻着账册,一边给他说明一项项马匹的调拨记录。雅尔哈之前跟着刘铮干了两年,现在也能看懂一些数字和汉字。至于签字嘛,雅尔哈的手不方便,一般都是盖印章。
等说的差不多了,呂子高一边递着一张张调拨单子让对方盖章,貌似随意的问道:“场长,赵王他老人家是打算出远门吧?”
“嗯。”雅尔哈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妥,随即抬头望向对方。谁知呂子高竟又继续问道:“赵王这是要去哪儿啊?”
雅尔哈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他放下印章,紧紧盯着对方的眸子问道:“你到底想问什么?这事是你能知道的吗?”
呂子高神色变得有些慌乱,摇着手连忙解释道:“没,您别误会,我就是随口一问。”
等吕子高拿着盖好的章的单子和账册走后,雅尔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这个人自打来了军马场,一直不声不响的,从不乱打听,做事也很认真,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况且赵新的行踪在北海镇属于最高机密,除了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其他人从来不敢过问。在很多北海镇的老居民眼里,赵新就是个神,雅尔哈也不例外。
在他看来,也只有神仙才能使出这般手段,将原本一片荒凉的北海镇变得如此富饶。
想到这里,雅尔哈便拿起了桌子上的磁石电话机,用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抓着摇把使劲摇了几下,接通后便道:“军马场,我是雅尔哈,给我接......”
他话还没说完,屋门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黑影犹如旋风般扑了进来,探手一抓搭在雅尔哈的手腕上,雅尔哈顿时就觉得手腕无力,电话听筒脱手而出。他刚想大声叫人,一丝冰冷已经贴在了他的喉头。随即就听身侧一人冷冷道:“想活命就别说话!否则一刀割断你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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