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辽西平原满目萧瑟。虽说还只是初冬,可关外的初冬却有着关内深冬的霸道。在寒风的呼啸下,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连着两天的大雪给辽西的山河大地披上了一层银装,到了这会儿,天空中依然飘着零零散散的雪花。而在驿道两旁或远或近的村屯里升起的袅袅白烟,以及偶尔在空中掠过的雀鸟,就成了这片银白世界的唯一点缀。
坐在后排靠窗位置的永和,好奇的打量着外面的一切。这些在北方冬季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此刻却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呈现在他面前。
盛京地区地处辽西平原,地势平坦,再加上清廷对这里的驿道还算养护到位,比较适合车辆通行。于是当辽东战役结束后,北海军后勤部通过陆路和海运调拨了二十几辆汽车,除了方便人员往来于盛京和锦州前线,再者可以保证物资快速转运。
自从车子开动上路,永和跟那名叫富察善的同伴从额头到后脊梁就不停冒汗,胃里也有些不适。即便如此,可他一直瞪大双眼,仔仔细细的观察着车内的各处细节,试图搞清为什么不用牛马就能跑起来。然而看了半天,更晕菜了。
从广宁城到盛京城的驿道长度是三百四十里,沿途要经历六处驿站。要是骑马的话,扣除吃饭住宿,其余时间就算快马加鞭,最快也得三天。
当然了,朝廷的六百里加急可以保证一天就到,但那也就是一个信差换马不换人的猛赶,而他们可是五个人坐在一辆车里。
于是当吉普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奔驰在驿道上时,永和觉得自己的认知完全被颠覆了。
他活了快四十年,骑过日行百里的乌珠穆沁骏马,也坐过跑的飞快的骡车,可他万万没想到,世上居然有不用马也不用骡拉的车。从出发到现在已经开出了二十多里地,奔驰如电,速度丝毫不减,那些评书话本中的仙家法宝也不过如此吧!
这些年在京城的八旗兵中一直有个传言,赵新和他的手下善用法术,操弄各种邪器;无论是连子快枪还是开花炮,亦或江河里跑的,天上飞的,一切种种,无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各路领兵将领也搜肠刮肚的试过各种办法破解,可是无论是战前请道士和尚举行降魔法会,还是战场上搭台子开坛做法,甚至是铳子炮弹浸黑狗血,大摆阴门阵,都是毫无效果。
到后来,乾隆下了一道谕旨,禁止在军中阵前搞神神鬼鬼的东西。要知道越是搞这些无用功,就越是让兵卒们觉得赵新是神仙下凡,士气低落。
口中的呼气喷在后座的车窗玻璃上,形成了一小团白色的雾气。永和小心翼翼的用袖子擦了擦,转眼又是晶莹剔透。
这些年北海商社在安平港的平板玻璃出货价已经比广州的进口货低了很多,销量也不错,但由于海运和陆路运输的成本,普通中产家庭依旧买不起。像吉普车前后风挡这么大块的平板玻璃,在京城和江南地区的售价不低于一百两白银。
永和是正六品的侍卫,一年的俸禄是银60两、米三十石,加上24亩旗田地收成、60两马料钱、节庆日宫里的赏钱、以及两间铺子的收入,六百两撑死了。
收入多,花销也多;吃饭穿衣,人情往来样样都要用钱,一年到头剩不下几个。别说一百两了,十两银子买块玻璃他也舍不得。
因为是雪天,出来又早,驿道上见不到行人和马车,于是贵生便让司机适当提高车速。然而此举却让永和与富察善的晕车症状加重,两人的胸口愈发憋闷,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酸水不停的往嗓子眼涌。
话说这年月的驿道就算再平坦,也无法跟后世的县级公路媲美,甚至还不如乡级公路。
就好比贵生他们现在走的这条通往盛京的路,堪称清代东北地区最重要的交通干道;最宽处二十米,最窄的地方仅有三米。别看这条路在皇帝东巡的时候弄的跟打谷场一般平整,皇帝不来也就那么回事。夏天暴雨后留下的水坑和来往马车压出的深深车辙都让车内的人感到颠簸。
“停车!他们俩好像要吐。”说话的,是坐在后排中间的老张。此人就是昨天永和见到贵生时,坐在角落里的人。
永和从第一眼见到老张,就知道对方是个练家子。等今天上车挨着坐了,更确定这是个精通内家拳的高手。这样的人坐在自己和富察善中间,目的不言而喻。
这人的眉骨很高,颧骨处的肌肉微微隆起,两侧的太阳穴向外鼓胀。手背上虽然看不到老茧,可手掌却是又厚又红润。再有,平常人手背关节骨的骨峰之间是凹下去的,而这人的却是平的。凡此种种,都符合内家拳高手的特征。
贵生听到老张的话,转头看了一眼,便让司机减速靠边。谁料吉普车刚好遇到一处路面结冰的地段,一脚刹车下去,车轮开始打滑,车尾猛的向左一甩,整个车立刻来了个九十度大回旋,一头顶在了驿道旁低矮的黄土墙上,还撞塌了一块。
就这一下,车内的永和与富察善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下就喷了。
过了一会,贵生他们五人终于从满是狼藉的车里钻了出来,几乎每个人的衣服上都多多少少的沾了呕吐物,车里更是别提。
心有余悸的司机下车后急忙查看车头的情况,虽然不算严重,可他心里却很懊悔。出来前他觉得地面积雪不严重,所以就没装防滑链。要不是有土墙拦着,非得冲下坡撞树上不可。
捎带说一句,明清时代的驿道--尤其是官马大道两侧通常会有两道一尺高的土墙,上面立有标柱,标示里程,同时也能起到护栏的作用。
车头另一边的贵生也是很无语,今天出门不顺啊!转头看了眼蹲在车门外大吐特吐的永和跟富察善,心说能坐船能骑快马的人,怎么就晕车呢?
五个人里只有老张跟没事人一样,他先是跟司机问了下情况,得知问题不大还能开,又跑到一处路牌下看了看,回来后对贵生建议道:“前面还有五里就到小黑山驿了。咱们先把车里拾捯拾捯,等到了那边弄点水,把车里擦干净再上路。”
贵生点点头,对吐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永和道:“永二爷,您和您的伴当可得忍住了,别再吐了。”
永和没说话,而是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早知道会这样我宁可骑马!
经过简单的收拾,一行人又上路了,这一次司机开的很慢,而且两侧的车窗都降了下来,呼呼的西北风夹着细雪在车里乱窜,把难闻的气味带走了不少。
车开了二十多分钟,一片如同村镇的建筑群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小黑山驿,这里与其说是驿站,实则是一座有着三百多户居民的大型村屯。这里在明代就是军事要地,隶属辽东镇长城中路的镇远堡,到了清代又成为山海关通往盛京驿道上的重要节点,站丁多达数十名。
驿站的核心是一座方形土城,每侧城墙长度将近三百米,墙高八米,开有南北二门。城内设有驿丞署,以及配套的官房、丁房、马棚、草棚、物资仓库等。
这里以前还是“路记衙门”的所在地,统管盛京以南、锦州以北驿道周边的村屯。衙门就设在了驿丞署的旁边,由一名五品防御担任界官,统领镶红、镶白两旗兵两百名。
另外由于清代的驿站只对朝廷官员提供食宿休息,不对民人开放,于是便有人在驿站外做起了车马店生意。
驿站、路记衙门、旗兵、站丁、帮丁、余丁,再加上这些人的家眷和包衣家仆,构成了一个浓缩的小社会。
几个月前北海军陆战旅在天桥厂登陆后,为了阻止锦州的清军溃逃,南面的塔山和北面的小黑山驿都是必须要提前拿下的。陆战旅出动了一个营,连夜奔袭,结果驻防的两百名八旗兵和几十个驿丁一个都没跑掉,全当了俘虏。
贵生他们离着小黑山驿还有一里地的时候,就被土城上站岗的哨兵发现了。对方先是兴奋的冲他们挥手,随后又跑下城头,去向排长汇报。
也就在这会工夫,几个正在路边玩耍的半大小子也看到了缓缓驶来的吉普车。结果脚下的簸箩里刚捉的家雀儿也不管了,全都呆呆的看着,任由鼻涕往下流。
驿站南门外路边边的车马店里,年轻的店伙计听提着个装满脏水的木桶刚来到院门口,恰好吉普车从他面前擦身而过。
“咣当!”木桶脱手掉落在地,污水溅的店伙计满身都是。
“宽子!你小子干嘛呢?好好的桶给我往地上扔!留神回头扣你”掌柜的听到动静,撩开门帘从屋里走了出来,数落的话还没说完,嗝喽一下又咽了回去,快步走出大门,探头张望。
当吉普车来到四米宽的城门洞前,一名持枪的北海军从里面跑了出来,敬礼后要求检查证件。好吧,虽然整个关外除了北海军就没人有汽车,但这名士兵还是严格执行纪律。
土城南门外这时已经聚集了二十多名男女老少,大家谁也不敢靠近,离着十几米围了个半圆瞅稀奇。有眼尖人注意到,吉普车内有只手伸了出来,递给了那士兵一个巴掌大的东西。
士兵接过后端详了两眼,又把东西递了进去,随后敬了个礼。然后众人只听得一阵轰鸣,吉普车便缓缓进入了城门洞。之前那几个抓鸟的孩子见状,带着好奇和兴奋追了过去。
车马店掌柜没有追着看,而是一步三回头的走回自家门前,冲一名站在门口的客商拱手道:“刘老板,您走南闯北见识广。敢请教那是什么东西?”
商人捻着胡须,一脸高深莫测的道:“这东西我前些日子在盛京城外见过,只不过跟刚才那个形制不同。我见到的比这个要高要大,后面还带个装东西的车厢。我听那些大兵管它叫‘气车’。”
“气车?”掌柜不解的道:“没牛没马,也能叫车?”
一旁的伙计插话道:“合着照您的意思,吹口气就能走?那不成孙猴子的筋斗云了!要我说,那就是妖怪!没听说么,北海兵个个擅使妖术。”
掌柜的喝止道:“宽子,你小子满嘴胡吣,小心北海兵听到了来抓伱!”
商人摇头道:“睛天白日的如何能有妖怪?人家这么说,想必其中自有一番道理。我还听那些大兵说,在吉林城东边,有很多这样的车,装的货比马车多一倍不止!”
车马店掌柜闻言一惊,不由回头看向牲口棚里正在摇头晃脑吃草的几匹马,心中莫名升起了改行的念头。
其实这些人不知道,就在两个多月前的深夜,包括这辆吉普车在内的七八辆车曾满载物资经过这里前往广宁。只不过那时辽东战役刚结束不久,各地人心惶惶,本地的居民又是以旗人为主,对威名赫赫的北海军怕的要死,天一黑就紧闭门户,有什么动静也不敢露头。
另一边,停好车的贵生他们也见到了本地驻军的排长。此人名叫孙元,河南商丘人,参军已经五年。
双方见面敬礼寒暄,得知情况的孙排长热情招呼他们进驿站喝口热茶,又叫过一名正在扫雪的驿丁,让他通知伙房烧一大锅热水用来擦车。那驿丁穿了件满是补丁、油渍麻花的棉衣棉裤,连忙立正说是,转身夹着扫帚就朝伙房跑去。
众人跟着孙元来到驿丞公署的公事房,老张、司机、永和、富察善坐在了外屋,贵生和孙元则进了里屋,一进门他便问道:“我记得二十天前,团部往你们这调了两大车新棉衣,怎么刚才那驿卒还穿着旧衣裳?”
孙元一边给茶壶里沏茶倒水,一边解释道:“舍不得呗!都是家里老婆孩子好几个,拿回去改改,够仨人穿的了。”
贵生皱眉道:“你们这穷困户多么?”
孙元掏出烟盒向贵生示意,见后者摇头,于是自顾自的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才道:“有百十户吧,都是路记衙门的披甲兵,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俺正打算明天派人去广宁城,让营部调两车高粱,总不能眼瞅着一家老小饿死吧!”
贵生是不久前才调过来的,对盛京地区的民情并不了解,惊讶的道:“这么多!我记得这里拢共也就三百来户吧?再说旗民不是都有地么,收成还养不活他们?”
“327户。”孙元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解释道:“沈长官恁不知道,这帮旗人没事就凑在一起耍钱,倾家荡产的不在少数。听这里的驿丁说,现在整个小黑山驿的旗田,有四成都典给了广宁城的当铺。照我说,干脆把这帮耍钱的都抓起来,一股脑送到松花江的水库工地去!”
贵生道:“别着急,慢慢来。先把情况摸清楚,再动手不迟。再说,这种事光抓赌徒没用,要抓就得抓那些坐庄的家伙。”
自乾隆中期以来,盛京地区赌博风气大盛,即便清廷多次下令禁止也无济于事。这年月的旗人心眼实,根本玩不过开赌场的汉人;十赌九输不说,还越玩越上瘾,输光了钱就卖房子卖地,致使倾家荡产者不在少数。
其实北海镇治下也有赌博的,不过因为北海镇的土地所有权名义上都控制在赵新手里,老百姓只有使用权,所以卖房子卖地是不可能的,顶多把家里的钱输光,然后再去借。这帮家伙一旦被治安警抓住,都是根据赌资金额,处以口头训诫、社区劳动、判刑去异地服劳役等不同惩罚。
贵生不是孙元的直接上级,所以他也就是听听打发时间,把车收拾干净赶紧上路才是正办。
谁知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公事房外有人喊报告。等对方进来,贵生才知道此人是孙元手下的一名班长。
“排长,有个旗丁跟咱们告密,说八卦教的人今天夜里要在靠山屯开坛传教。”
贵生听到“八卦教”三个字,心中顿时警钟大作。
他给赵新当了三年勤务兵,耳闻目染之下,看问题的角度和高度自然跟其他人不一样。后来赵新派他进入情报局,从此便着徐大用在外东奔西跑,见识过不少打着“无声老母”旗号的货色。
他太知道这些会道门的危害了!
当年皇太极继位后,为了应对东北地区旗人越旗居住、耕种,以及同一村屯内旗民杂处等若干新问题,各地方旗署便将驻防地内的村屯按照地域划分成若干界,拣选佐领、防御及世职云骑尉等,委任为“界官”,负责管理界内的治安和民事等各项差务。基本上除了不收税,什么都要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