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一刻,来自京口驻防八旗的两百甲兵在成策的命令下,分成左右两翼从干河沿向随园压了过去。当他们走出五十步后,另外两百名甲兵也尾随了上来。
与以往八旗兵作战方式不同的是,走在最前面的,是五十名人高马大的甲兵,他们每人推着一辆江南地区常见的独轮推车,车架前方绑着一张厚重的八仙桌,上面还蒙着好几层棉被。
很明显,这些“楯车”是专门用来抵挡子弹的。当绵恩知道随园里来了十个不明身份的人,对北海军武器颇为忌惮的他便想到了这招。
这种类似于另一时空的“土坦克”,其出现还要追溯到七年前清军在宁古塔对北海军发动的夜袭。那场挑着棉被的偷袭虽然失败了,可在事后还是引起了福康安的注意。
他让手下亲兵找来棉被和门板,用水打湿后进行反复试验,为模仿北海军武器的威力,还动用了俗称为“二人抬”的赞巴拉克重型火枪,在二十步的距离上抵近射击。经过多次试验,发现要在门板上至少覆盖五层浸水的棉被,棉被之间还要覆盖泥土,如此才能打不穿。
为了解决轻松移动的问题,工匠们又找来独轮车,将两扇门板固定在车架左右两侧,中间再用一块横板连接,以遮挡后面推车的人。如此一来,这玩意就变成了一辆小型楯车。
福康安在观看射击效果后认为此法可行,便在军中批量制作,同时还将此事写在了奏折里上报乾隆。
其实清军在努尔哈赤时代就大量使用过楯车,当时也叫“牌车”。根据明人范景文编纂的《战守全书》记载,后金所使用的楯车是由厚木板包覆牛皮、铁皮复合而成,小砖石击之不动,大砖石击之滚下,柴火掷之不焚。对当时明军的火器具有较强的防御力。当年后金率军攻占沈阳,楯车就发挥了重要作用。
明朝灭亡后,随着清军装备了越来越多的火器,战术也演变成了排队枪毙加骑兵包抄。而到了康熙亲征噶尔丹,楯车就彻底退出了清军的武备编制。
福康安虽然搞出了独轮楯车,可它在之后历次对北海军的作战中显得很是鸡肋。小规模的作战要用它得看地形,山地和密林用不了;大规模作战里固然能挡住北海军的步枪子弹和手榴弹飞溅的弹片,可遇上机枪大炮也是白搭。
在绵恩看来,十个北海镇的人肯定不会有大炮,顶多就是连子快枪,用楯车正合适,于是他让满城的工匠连夜打造楯车。不过工匠们用的是江南地区每家每户都有的八仙桌,毕竟大冷天拆门板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来自京口的八旗甲兵们一开始都前进的十分顺当,他们小心翼翼的穿过了随园内的几亩菜田,在检查了附近的几间茅草屋后,发现都是人去屋空。可能是走的匆忙,火盆里的木炭还有余烬。几只来不及带走的鸡在篱笆围栏里来回走动,发出不安的咯咯叫声。
在菜地的西面,就是被称为随园二十四景之一的“群玉山头”。说是山,实则就是一片遍植梅花、玉兰和牡丹的大花园,在其西侧矗立着一道由太湖石堆叠而成的“山”。
在这片花园的北面,有一道竹子交叉扎成的一人多高的篱笆墙,一直延伸到西北方向。墙的北面,是通往袁宅内室的大门;而沿着竹墙西北侧的下坡路往南走,便可进入南面的桃花堤。
独轮楯车进入花园就不好走了,原本队形有序的甲兵们也分散成了这边一群,那边一伙。正当十几个甲兵来到北面的竹墙下,试图将其推倒时,就听空中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嗡嗡声,听上去就像是来了一大群蜜蜂。
可是眼下都初冬了,哪来的蜜蜂呢?
甲兵们的目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朝天上望去,就见从西边飞过来一个外形怪异的灰色物体,就像个八爪鱼一样。当它飞到甲兵们的头顶时便悬停不动,此时几个眼尖的家伙注意到在灰色物体的下面,还挂着几个卵型的东西。
“天爷啊!那是什么?”这些在江南生活了几十年的八旗兵哪见过这玩意啊,都惊讶的呆住了。
“是竹蜻蜓吧?”
“胡扯!你见过这么大的竹蜻蜓吗?还能发出怪叫!”
“怎么不能?下面做个哨子就行,我给我儿子还做过一个呢。”
“.”
“它肚子下面是蛋吗?怎么黑乎乎的。一、二、三、四,有四个!”
“都小心,这东西古怪的紧!”
“管它是什么,先射下来再说!”一名佐领估摸了一下高度,随即就从肩上取下桦木弓,又从背后的箭袋里抽出了一米多长的梅针箭。
恰在此时,只见空中灰色物体下方的两个“蛋”突然掉了下来,眼瞅着就落进了甲兵站立最密集的地方。
“轰!轰!”
伴随两声剧烈的爆炸,黑烟夹杂着火光吞没了枝头黄灿灿的腊梅,也把那些本来就光秃秃的玉兰树炸的七零八落。
十几名甲兵瞬间便倒在了血泊里,这让来自京口的八旗兵们顿时就炸了锅,他们虽说训练有素,弓马娴熟,可哪见过这个啊!除了那些被吓傻全身僵硬的,其他人都是茫然无措的四散而逃。那些推着楯车的家伙也将车一丢,跟没头苍蝇一般撒腿就跑。
很快,那些发现前方无路的甲兵都换了方向,转而跑向之前走过的那片菜田。在此期间,空中的那个大号“竹蜻蜓”一直在三十多米高的空中悬停,而当两百多名甲兵出现在菜田里的时候,它毫无预兆的飞到了他们的头顶,将肚子下面仅剩的两颗“蛋”投了下去。
“又下蛋了!快躲开!”
话音未落,干涸的菜地瞬间被炸的黑烟弥漫,泥土飞扬,惨叫声一片。几只受到惊吓的鸡扑扇着翅膀,从围栏里飞了出来,洒落一地鸡毛。
此时在永庆寺后山山顶上,京口八旗副都统成策和两名被绵恩派来的大内侍卫,无不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就见悬停在空中的那个怪东西突然向西疾速飞去,随后便稳稳下落,消失在了天风阁下面的那片竹林里。
成策急忙举起手中的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只看到竹林随风摇曳,细雪纷纷,连个人影子也不见。
与此同时,在随园西南角的天风阁上,拄着拐杖的袁枚透过望远镜看到自己精心营造的“群玉山头”被炸成了西风凋树,不由发出了一声叹息。那里的每一颗树、每一株花草都是他当年亲手栽培的,如今化成了修罗场,实在令人惋惜。
而一旁脸色苍白的袁通和袁迟兄弟看到北海镇来人一出手就让清军死伤惨重,落荒而逃,心里也都长舒了一口气。
之前那名姓高的头目带着手下来的时候,他们兄弟俩见只有十个人,都是急的跳脚,心想这下可要完犊子了。现在看来,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啊!
难怪赵王的兵马能纵横关外漠北,打的朝廷大军毫无还手之力。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杀器,居然能从天上取人性命!
袁枚将望远镜递还给一名行动组的成员,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了天风阁一层,笑吟吟的对草堂内惴惴不安的家人和佃户仆役道:“都放心吧!官兵被打跑了。开饭,你们都饿了吧?”
包括袁枚妻子王氏在内的众人都怔怔的看着袁枚,心说老爷您可真是心大,这都什么时候了。
过了片刻,厨子杨二从旁边的伙房走了出来,这位也是个心大的,拱手道:“老爷,之前走的匆忙,好多食材都没带。食盒里有昨天做的栗子糕,要不然就熬点粥,再做两只叫花鸡?”
袁枚捻须道:“妙哉!再烫壶酒。”
听到这番话,正要下楼的高六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这位仓山居士可真是个吃货!
话说五年前苌乃周的三个高徒--柴如桂、高六庚和李清文受河南巡抚所请,乔装身份潜入北海镇,试图替清廷刺杀赵新,谁知刚下船就不由分说的被分到了兴凯湖二村落户。
正当三人束手无策,打算等入了冬没结果就开溜时,正赶上赵新乔装下乡视察秋收,第一个去的就是二村,结果三人在赵新当时的警卫陈继山跟前露了破绽。
之后三兄弟受陈继山感召,柴如桂和李清文投靠了北海镇,而高六庚因为家里人口多,担心被连累,就独自坐船从苏北上岸,回了河南汜水老家。
回家后稍作安顿,他便去了师兄和师弟的家里,分别拿出二十两银子和亲笔信,说两人如今在苏北的一个大户人家里当武师,一切都好。有了高六庚这话,柴家和李家自然不会怀疑,高高兴兴的收了钱。
又过了一年,突然有天李清文带着徐大用不请自来,把高六庚吓了一跳。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北海镇还是想招揽他,不过不是加入军队,而是进情报局。好处就是先去北海镇培训半年,然后再回来,平时该干嘛干嘛,有事才会外出跑一趟。以后每年都要去射阳湖的田庄接受一个月的再培训。
常言说的好,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高六庚虽然人回来了,但心一直都没回来。他捐功名、学武艺,目的就是想谋个一官半职,纵横疆场,光耀门楣。
那会北海军兵临大沽口和赵新在扬州劫狱救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河南,高六庚得知后心神激荡不已,爽快的接受了徐大用的邀请。
然而光他一个人还不算,之后李清文又带着徐大用遍访苌家拳门人,将赵金川、秦承宗、唐青莲、陶老九、张玉琳、陈天眷、王国祥、李根图等师门中人都拉进了情报局。
今年过完年,高六庚被派到了镇江,担任镇江行动组的负责人。他对外的身份是一家专营江广业(南北货和糖业)的店铺东主,而他的九名手下也都各有各的掩护身份,平时根本不见面,上面来任务才会召集人手,不过就算之前有任务也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这次就不同了。前些天接到总部的电报后,感到棘手的高六庚破天荒的将九名手下全部召集,带上了所有的装备,当天就赶到了随园。
第二天挂出“闭门谢客”的牌子后,他就带着人在随园各处勘察,转了一圈得出的结论和之前那位常掌柜一样,想要守内宅根本守不住。这园子里唯一能有所凭借的,只有西南方的那座小山丘。
江宁城地处江南丘陵地带,城内虽然多山丘,但都不高。而位于城西的小仓山是南面五台山的余脉。袁枚当年经营此地时,在随园西南的那座小山的山脚和半山腰处种了上万颗竹子;如今几十年过去,那座山丘的三面被茂林的竹林遮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仅有一条小径通往山顶的天风阁。
如果官兵是从干河沿进入随园,想进入这座山丘,那就必须走过狭窄的桃花堤,还要经过荷花池上的吊桥才行。此外这里还有个好处,就是站在天风阁二楼能观察到随园周边数百米的情况,及时做出应对。
而对袁枚来说,这老头见到高六庚并看到对方带来的武器弹药,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雷。但他也清楚了自己对北海镇的重要性,不由暗暗得意。然而在得知要放弃整个内宅,全家所有人都要撤退到天风阁时,袁枚又十分不舍。
高六庚可顾不得这么多,他直接告诉袁枚,我们来是救你们全家性命的,可不是来给你守财的!你要不走,园子守不住,家人再有个闪失,后果自负!
于是乎,袁家人上下齐出动,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将家中值钱的字画书籍古玩捡着珍贵的全部装箱,埋在了“神清之洞”西侧的花园里,一直到今天早上才带着大包小包匆匆上了山。那几家住在随园里的佃户也都怕被连累,便扛着米袋子抱着鸡,带着仅有的那点家当跟来了。
此时退回干河沿的甲兵们惊魂初定,清点人手后发现一共伤了三十七个,死了十一个。最可怜的是有名甲兵被掉落的炸弹砸中头盔,整个脑袋都被炸没了。
得知情况的成策被吓得心惊腿颤,心说这特么是十个人能干出来的?不行,得找王爷聊聊了,无论如何也得搞两门炮、再配上几十杆火枪才行。
半个时辰后,坐镇江宁将军府指挥的绵恩看着跪伏在地的成策和两名侍卫,一脸平静的道:“这不关你的事,是北海贼阴险狡诈。尔等久在江南,没和北海贼交过手。起来吧。”
“嗻!”
绵恩问道:“那个在天上飞的玩意回去了就没再出来?”
一名侍卫道:“没出来。”
绵恩心里很是无奈,这种在天上飞的玩意在关外和山东的军报上曾多次被提及,可以前都只是在天上飞来飞去吓人,没听说有伤人的,现在倒好,居然下炸弹,一炸一大片!
“不好!要是那玩意飞到本王头上丢炸弹,该往哪躲?”想到此处,绵恩后脖颈子上冷汗刷刷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