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圣明!”白圭跪在地上,额头上冷汗如雨。
科举,只是给天下读书人找个事做而已。
总不能告诉天下人,阶层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固定了,别挣扎了,躺平吧。
这样天下人的心中,还会有大明吗?
他们还会勤勤恳恳做自己的事吗?
大明还能发展吗?
从古至今,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一辈子,所谓努力、奋发、向上,不过是顶层给底层画得大饼。
科举,表面上是给底层一个上升阶层的窗口。
但这窗口,从来没打开过,早就被封死了。
其实想打开这扇窗口的,只有皇帝自己,他想稳定社会,他想给官员阶层注入新的血液。
但从内阁的阁臣开始,就开始为家族霸占进士名额。
从上至下瓜分,最后能剩下什么?
连个秀才,都需要运作的。
大明阶层固化,也就形成了庞大的贪腐集团,这股势力甚至能左右朝局,甚至能决定皇帝的死亡。
“朕不是圣明,而是成熟了。”
朱祁钰目光幽幽:“若换成几个月前的朕,这乾清宫,又血流成河了。”
白圭脸色一白,刚要说话,但胡濙却瞥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这人呐,知道得越多,胆子越小。”
“莽夫死得早,死得也诡异。”
朱祁钰缓缓道:“唉,尤其是死过一次的人啊,更胆小了,老太傅,您说是不是?”
咯噔!
皇帝又起疑心了。
他怀疑左右皇帝性命的是庞大贪腐集团!
那么整个朝堂上下,谁在带头贪腐呢?
一网打尽,一个也跑不了。
这个问题,查不了的,派厂卫去查?
厂卫就没得到一份吗?
只要是人,就会被腐蚀掉,因为不被腐蚀的人,就会被排挤出圈子,最后死在哪都不知道,最后都被同化。
除非皇帝亲自下场,那么皇帝能查几个人呢?会不会忽然暴毙了呢?
朱祁钰着实无能为力。
所以他妥协了,既然杀不掉,那就等待机会,杀死你们。
“老臣以为,这题目出的没有问题!”胡濙不敢直接回答。
朱祁钰脸色不满。
他希望胡濙当着朝臣的面说,能护佑他平安。
“策论就用它,其他的你们议一议,觉得行就用,不行就替换一道。”朱祁钰懒得说什么,干脆坐下处置奏章。
胡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瞪了眼白圭。
白圭也知道说错话了。
有些事,要装作不知道,皇帝本就疑心病重,伱难道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暴君吗?
白圭暗恼,耿九畴肯定知道,所以故意不接话,让他出丑。
他瞥了耿九畴一眼。
刚好和耿九畴目光交汇,彼此之间火花迸溅。
他们开始议论题目。
会试分为三场,第一场是“义”,比如四书义、易义、书义、诗义、春秋义、礼义等。
第二场是“论”、“诏”、“诰”、“表”。
第三场是五问。
皇帝出的题目并不符合内阁选拔人才的标准,皇帝是为自己选才,内阁是为天下选才。
反正重臣都是这样认为的。
就开始提出自己的建议,旁边手抄的小太监累得不停甩手,记录了几十张纸了。
朝臣还在吵个不休。
朱祁钰倒是充耳不闻,饶有兴致地看着奏章。
至于听没听,谁也不知道。
吵到嗓子哑了,太监奉上茶水,还给他们搬个锦墩,让他们继续吵。
皇帝在看热闹?
朱祁钰还在低头批阅奏章,唇角却挂着笑容。
朝臣明白了,不是皇帝出题水平不行,而是故意丢出一根骨头,让朝臣去咬而已。
登时,朝臣心中涌起一股怒火。
就这么定了,爱咋咋地。
最后竟然把皇帝出好的题目拿了回来,就用这套,吵了个寂寞。
胡濙轻咳一声:“近来科举徇私舞弊之事频发,礼部当注重防范。”
“下官知道。”白圭行礼。
乾清宫恢复平静。
“吵完了?”朱祁钰抬起头来。
“臣等让陛下见笑了。”胡濙带头行礼。
“诸卿心思在朝政上,为了试卷吵一场,这是国事,朕能理解。”
朱祁钰脸上挂着笑。
“但是!”
他话锋一转:“这是哪?”
“乾清宫,朕的寝宫,尔等在这里吵什么!”
朱祁钰忽然暴怒。
朝臣吓得匍匐在地上,皇帝又发疯了!
“规矩,规矩,都忘了吗?”
“你们是臣,臣子该在君父的寝宫里大吵大闹吗?”
“不用请罪!”
朱祁钰目光幽幽,语气稍缓:“好!”
“吵,朕忍了,总该吵出一个结果吧?”
“可你们呢?”
“吵了个寂寞!什么都没有!还用朕出的题目!”
“那你们吵什么呢?”
朝臣跪在地上,心中惴惴:“臣等有罪!”
皇帝发邪火,是因为科举之辩,没有辩清、辩明白。
所以皇帝生气。
“请罪有用,用国法干什么?”
朱祁钰目光幽幽:“除了策论外,你们重新出,出完朕再看,就这里出。”
除了科举之辩外。
他认为自己学识不到家,题目出得水平不足,但朝臣却十分敷衍,干脆就用他的,这让他十分不满。
朕是为国选才,不是为私选才。
“臣等遵旨!”胡濙等偷偷松了口气。
“晚上在乾清宫设宴,款待鞑靼使臣,你们就留下作陪吧。”朱祁钰收敛怒气。
他现在找不到杀人的目标。
谁会推他去死,谁就是该杀的人。
朱祁钰站起来,往内宫走去。
他去更衣。
“谈氏来了吗?”朱祁钰低声问冯孝。
“回皇爷,谈选侍正在候着呢。”冯孝也摸不清皇爷喜怒,方才他以为皇爷一怒,便要杀人了呢。
却不想,怒意来得骤猛,去得也快。
走进内宫。
“参见陛下!”谈允贤行礼。
“起来。”
朱祁钰进殿:“伺候朕更衣。”
“臣妾遵旨。”谈允贤站起来,跟着皇帝走。
“今天前朝事太忙,让你等久了。”
朱祁钰声音温柔,在伺候他更衣的时候,忽然问:“你兄长谈一麟在河套做的不错,原杰的奏章里称赞他很多。”
谈允贤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警惕。
听说昨晚陛下让唐贵妃侍寝。
今天又和她说母族的事情。
怕是和中宫之位有关。
她日日给陛下诊脉,知道皇帝身体已然大好,足以绵延子嗣。
所以他在考量,谁适合入主中宫。
谈允贤眸中闪过一丝无奈,若她和陛下同甘共苦过,她也有争一争的心思。
可她没有,又只是区区选侍,凭什么和贵妃去争?
贵妃和陛下同甘共苦,情感自然非他人可比。
可贵妃也有弱点,就是母族太弱,无法在宫外给她足够的支持。
但谈家就不一样了。
伯父谈经、父亲谈纲,都是进士出身,是文官。
又有兄长谈一麟被皇帝看重。
还有嫡母的朱氏,生母的钱氏家族,都能给她撑腰。
但是。
千万别把唐贵妃想成小白,她面慈心狠,触犯她的利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况且,皇帝心情喜怒无常,极为多疑。
伺候这样的主儿,可不能怀有叵测之心,一旦被察觉,她会死得不明不白。
“回陛下,一时之事,看不透人心。”
谈允贤轻声道:“兄长有本事,是金子就会放光。”
“若地方官员为了谄媚谈家,吹嘘兄长的本事。”
“怕是回到中枢,也会被陛下的火眼金睛看穿。”
“到时候丢丑的还是谈家。”
“得不偿失。”
“何况陛下如此重视河套,兄长在河套大有作为,何必回京呢?”
朱祁钰看了她一眼,这份心智难得。
“原杰的品性朕知道,他可不会轻易夸赞一个人的。”朱祁钰笑道。
心里也在做比对。
唐贵妃和谈氏相比。
谈氏外戚力量过强,唐氏则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若唐贵妃先诞下长子,谈氏诞下次子,怕是要一场龙争虎斗啊。
可若谈氏诞下长子,唐贵妃会甘心吗?
唐氏在宫中多年,极有手腕,又和他同甘共苦过,论宫斗,一万个谈允贤,也比不上唐贵妃。
那孩子能健康成长吗?
千万别低估女人的嫉妒心,急眼的时候,她们不会有理智的。
“你说得对,就让谈一麟多多历练一番吧。”
朱祁钰笑道:“萧维祯要去福建了,由左少卿齐政顶上寺卿的位子,就让谈纲做鸿胪寺左少卿吧。”
噗通!
谈允贤跪在地上:“求陛下不要因臣妾而让臣父骤升高位!”
这是坑!
皇帝设下的陷阱。
只要她答应了,她就会被踢出中宫之位的候选人。
不知何时,她也对中宫之位产生了野心。
“你太谨慎了,朕不是在考校你,而是朝中真的缺人,就让他去吧。”朱祁钰已经定了。
谈允贤顿时懵了,摸不准皇帝的套路了。
这明明应该是坑呀,为什么皇帝允准了呢?
“谈经也不错,朕已经下旨令南京重臣入京填补空缺了,谈经也快入境了。”
谈允贤更惊。
皇帝在有意扶持外戚吗?
可谈氏经得起皇帝考验吗?
她父亲,她清楚,虽是进士出身,却小题大做,好大喜功,坐不住板凳,这样的人,骤得高位,必然会犯错。
以皇帝的无情,到时候必然会疏远在宫中的自己。
可皇帝却铁了心要扶持外戚,这……
“给朕请脉吧。”朱祁钰不管她的心思,兀自坐在椅子上。
谈允贤膝行过来,轻轻搭在皇帝的手腕上。
幽幽一叹,只能收了心思。
“陛下身体大好,可、可绵延子嗣!”谈允贤叩拜恭贺皇帝,但心思写在脸上。
“身体好了,好啊!”
朱祁钰盯着她:“那可否行.房.事呢?”
谈允贤轻轻点头:“但陛下还需节制一些……”
“朕知道。”
朱祁钰心情愉悦,拉着她起来:“谈氏,多亏了你,朕的身体方能痊愈,以后有你在宫中,朕便无忧矣。”
“是陛下身体健壮,方才痊愈得快。”谈允贤会说话了。
宫中是个大染缸,在这里讨生活的人,什么都会学会的。
可她明显心不在焉。
“朕给你的童女,用得如何?”朱祁钰问。
“还要感谢陛下,这些童女资质极佳,臣妾稍加指导,便已然入门了,相信用不了几年,她们便能入世行医了。”
谈允贤对这一百个女孩非常满意。
“放出去就是一百个女神医,她们就像是种子一样,会在宫外生根发芽的。”
“不消五十年,大明就不会再缺医者了。”
“到时候百姓都能看得起病,这天下才能真的承平。”
朱祁钰抓着她的手:“谈氏,朕得你如此,夫复何求。”
“谢陛下夸赞。”谈允贤娇羞。
却知道,她顺利过关了。
在皇帝的心中,她还是中宫的候选人。
她和唐贵妃谁先诞下皇嗣,谁就是皇后!
在这么一瞬间,她的心里萌生了野心,皇后之位呀。
她的儿子,就不是藩王了,而是皇帝!
谁能忍住这种诱惑?
“前朝还有事,隔日朕便诏你侍寝。”
朱祁钰要把第一次,留给唐贵妃。
她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不能辜负她了。
至于谁先怀上,那就各凭本事了。
“臣妾谢陛下天恩!”谈允贤叩拜,心中的野心滋长,她要第一个诞下皇嗣,入主中宫!
在此之前,要提醒父亲,必须谨言慎行,绝不能犯错。
陛下既然要扶持你,你就要值得扶持,否则我在宫中多努力,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目光愈发坚定。
本来和谐的后宫,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见谈允贤袅袅而去。
朱祁钰脸上的笑容在扩大:“宣唐贵妃,晚上侍寝。”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冯孝全都听到了,他知道,皇帝的身体是能绵延子嗣的。
太监的富贵,不止牵系在皇帝身上,更在太子的身上,只要皇帝诞下龙嗣,他们的富贵得以保证,才会更加忠心。
宫中是这样,前朝何尝不是?
那些卖命给皇帝的文武百官,都牵系着宫中。
皇帝没有子嗣,无法保证他们的世代富贵。
所有人都盼着,皇帝的孩子出生。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朱祁钰压住心中喜悦,走上正殿。
处置会奏章。
“老太傅,陪朕出去走走。”朱祁钰走出大殿。
胡濙隐隐猜测,皇帝关心漠北,毕竟还在打仗。
“老太傅,给朕看看脉吧。”朱祁钰走到凉亭里。
胡濙要跪下,朱祁钰请他坐下,伸出手腕。
他不能只信任谈允贤,偏听则暗,要多问几个人,才能确定。
但是。
朝臣也在品皇帝的性子,皇帝的多疑,就差写在脑门上了。
此刻,胡濙能放大皇帝心中的多疑,也能让皇帝暂且安心,大明未来的走向,何尝不在朝臣手里?
朱祁钰竭力挣脱,不想当提线木偶,何尝又不是提线木偶呢?
等朝臣彻底摸透他的性子,就会用新的办法骗他,也变相把他装进笼子里。
宣宗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看似掌握天下,其实是文官的提线木偶。
做皇帝,就要极为嬗变,让朝臣永远摸不透皇帝的性格,他才能不会被骗。
“陛下脉象强劲有力,身体已然大好。”胡濙却品鉴出更多。
以前的朱祁钰,缺乏毅力、恒心,做事追求快、急;
如今性子沉淀,变得有恒心有毅力,做事也张弛有度。
做皇帝,诱惑实在太多了。
就说这宫中,汇集天下贵女,各种颜色的,可谓是多到挑花了眼。
偏偏皇帝视若空气,可见其毅力。
人最可怕的就是克制住欲.望,这样的人,都有大志向。
胡濙在琢磨皇帝的性子。
朱祁钰也在观察胡濙,他究竟能不能护佑住朕的性命,朕该如何让自己长寿呢?
“朕可否行.房.事?”朱祁钰又问。
“陛下身体康健,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请陛下万望节制,绝不能多次、频繁。”
胡濙跪在地上,眼神诚恳。
“老太傅请起,那老太傅以为几次为佳?”朱祁钰问。
“七天到十天一次,方是养生之道,绝不可过多、过频,会影响陛下圣体。”胡濙认真道。
是不是太少了?
这人呐,最难的就是克制自己。
“陛下,方知个中之乐,非在几次,古之圣贤以此为乐,乐比欲更重。”
胡濙无比认真道:“以乐为重,细水长流,陛下身体才能愈发康健,才能高寿。”
这话在理。
为了欲而败坏了身体,那才是最蠢的。
“朕晓得了。”朱祁钰目光坚韧。
他资质不佳,文治武功都谈不上顶级,他唯独有一股别的皇帝没有的坚韧。
这份坚韧,练就了他的硬气,也养成了他的秉性。
胡濙脸上露出了笑容:“陛下当保重龙体,老臣每日为陛下请一脉,必保陛下身体康健。”
这是保证了。
果然,胡濙听出来了,他在乾清宫发怒,就是因为没得到胡濙的保证。
“辛苦老太傅了。”
又聊了几句,便返回乾清宫。
午膳都在乾清宫用的。
朝臣和皇帝吃得一样,看见桌上难吃、却富有营养的餐食,耿九畴、白圭等人满脸嫌弃。
皇帝却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多次试毒,到宫中的饭菜都有些凉了。
冯孝特意在乾清宫准备一个火炉,边吃边热。
味道肯定不咋地,胜在安全。
胡濙却心中宽慰,皇帝每日能吃这些,才是养生之道。
不过,站在朝臣角度看,皇帝活得久,可不是件好事。
下午在忙碌中度过。
到了宴会时间。
朱祁钰才抻个懒腰:“寇深在甘肃镇做的不错,传旨,令寇深为陕西督抚,督抚陕西省,为朕犁清陕西。”
“诸卿也累了,活动活动,也该迎鞑靼使臣了。”
“到时候诸卿看朕眼色行事。”
就知道,您不会轻易放过鞑靼使团的。
这次可别留下来当太监了。
再留的话,咱们的使臣去漠北也得当太监了,您为使臣想想吧。
朱祁钰更换冕服。
朝觐本该有一系列流程的,但朱祁钰全都免了,用一顿饭招待鞑靼。
时辰一到,使臣陆陆续续入殿。
朱祁钰坐在台阶之上。
诸臣坐在自己的案几上。
使臣之首叫阿古达木,他按照大明礼节拜见。
可是,大明好似在用鞑靼的礼节,招待他们。
“平身吧。”
朱祁钰语气淡淡:“满都鲁派你向朕,道歉来了吗?”
“启禀大明陛下:”
“大明与鞑靼一衣带水的友邦。”
“外臣是带着诚意而来,乞求天朝皇帝为我国开辟马市,多多交易。”
“乃是为了和平而来。”
阿古可比之前两拨人聪明。
汉语说得极为流利,若非穿着鞑靼使臣的服饰,还以为是大明人呢。
“友邦谈不上吧,鞑靼数次内附大明,该是大明领土才对,满都鲁也是朕的臣子。”朱祁钰淡淡道。
皇帝又来这套了。
“陛下所言甚是,鞑靼确实依附于大明,我国大汗按照礼节,确实应该向陛下称臣。”
什么?
胡濙等眸中射出一抹厉光,这个阿古为何这般示弱?
鞑靼国内发生了什么?
满都鲁这是要急于回国?所以才会低头?
他立刻给皇帝眼色。
“你这使者有意思。”
朱祁钰心领神会,笑道:“你是把朕当成楚怀王了?”
楚怀王就是被张仪忽悠三次的憨憨。
他借古讽今。
偏偏这个阿古听得懂。
“外臣不敢和张公相提并论。”
阿古看出大明朝臣的错愕,笑道:“外臣自幼接触汉文,对汉文化极为向往。”
瓦剌的伯颜,也对汉文化崇拜,所以才处处帮助朱祁镇。
朱祁钰对他来了兴趣,问:“你姓什么?”
“外臣姓绰罗斯!”阿古恭敬回答。
什么?
朱祁钰目光一窒:“绰罗斯?也先是你什么人?”
“乃是外臣伯父,外臣亲父乃伯颜帖木儿!”阿古跪在地上道。
伯颜的儿子!
伯颜是也先的弟弟,朱祁镇在漠北时,和伯颜是挚友,也多亏了伯颜的帮助,他才能从瓦剌大营里苟活下来。
但是,伯颜在景泰五年,就被属下杀了。
他这个儿子,应该在瓦剌啊,怎么沦落到了鞑靼?
“外臣确实是伯颜的儿子,但伯颜并不知道有外臣这个儿子。”
“外臣之母是汗庭中的婢女,被伯颜临幸才诞下外臣。”
“但外臣一直被当做伯颜亲子养在汗庭。”
阿古毫不避讳地讲出自己的身世。
原来是私生子。
朱祁钰眯着眼睛,有点意思。
满都鲁派伯颜的儿子来,难道他以为大明说了算的是朱祁镇吗?
“难怪连楚怀王都知道。”
朱祁钰笑道:“原来是伯颜的儿子。”
“你父亲伯颜和大明,还有一番渊源呢。”
“漠北王和你父亲是挚友,漠北王又是朕的亲哥哥。”
“这么一看,咱俩也有点关系,是不是啊?”
“大侄子!”
呃!
阿古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我今年四十二,您多大?
“谢陛下叔叔恩典!”阿古直接顺杆往上爬。
胡濙忍俊不禁,喝酒掩饰。
这小子不好对付啊。
朱祁钰笑容微僵,陛下叔叔?这什么鬼称呼?
“陛下叔叔,鞑靼和大明乃是友邦,请两国罢兵,开展边贸,互通有无。”阿古直言不讳。
这称呼,怎么感觉你小子在占朕的便宜呢?
“鞑靼是遇到什么急事了?这么着急就要退兵?”朱祁钰问。
“不瞒陛下叔叔,大宁如铁桶一般,强悍的鞑靼骑兵无可奈何,两国空耗国力,不如握手言和。”
阿古的诚恳,反而让朝臣摸不清鞑靼的套路。
他们已经做好了,鞑靼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甚至朱祁钰都在考虑,这次留几个在宫中当太监。
却不想,鞑靼上来就服软,什么情况?
“大明何其强盛,些许国力,大明不放在眼里。”朱祁钰兀自强硬。
“外臣承认,大明无比强盛,乃天下第一国!”
阿古竟然跪在地上,道:“但,请陛下怜悯鞑靼国民。”
“陛下乃天朝上国,鞑靼内附于大明,鞑靼国民亦属大明百姓。”
“请陛下怜恤牧民,两国握手言和。”
阿古言辞诚恳,语气带着哀求。
什么情况啊?
胡濙瞪大眼睛,鞑靼内部一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这样求饶的!
一定出事了。
岂不是说,于谦能趁乱取胜吗?
就该立刻传旨于谦,令于谦兵出大宁,把鞑靼留在长城内。
同时也感叹于谦运气之好,上次击退瓦剌就是,这次面对鞑靼,又捡便宜了。
但朱祁钰却不这样想。
满都鲁能一统鞑靼,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派阿古来示弱,骗于谦出城。
鞑靼兵擅长野战,大明军则擅长守城。
于谦一旦出城,那就是鞑靼的猎物,大宁丢了,京师就危险了。
“大侄子起来。”
“你是伯颜的儿子,朕是你的叔叔。”
“满都鲁又是朕的臣子,漠北诸族都是朕的子民。”
“朕怜悯也是应该的。”
朱祁钰一直注意阿古的神色。
偏偏阿古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这是个人才。
“但是!”
“请降是要付出代价的。”
“既然都是自己人,就留下一万匹马,两万匹牛,十万匹羊,双方就握手言和吧。”
“你恭请开边贸之事,朕也答应。”
朱祁钰淡淡道。
这是讨价还价。
阿古却瞬间掌握了皇帝的底线,笑道:“陛下叔叔,近两年漠北日子不好过,实在凑不出您要的东西。”
“那能有多少?”朱祁钰问。
“鞑靼愿意进贡一千匹马,一千匹牛和五千只羊。”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鞑靼真的出事了吗?
胡濙也疑惑了。
真按照军事力量划分,瓦剌、鞑靼、大明、女真、兀良哈,应该是这个排序。
鞑靼的军事实力,要比大明强大一些的。
明明来打秋谷的,怎么忽然就求饶了呢?
诡异,实在诡异。
他偷偷朝冯孝招手,冯孝经皇帝点头后,悄无声息出现在胡濙身后,胡濙压低声音道:“把于太保上的奏章拿过来,快。”
冯孝去禀报皇帝,经允准后,立刻让人去取。
胡濙要看过于谦上的奏章,进行判断。
“鞑靼未免过于小气了。”朱祁钰继续扯皮。
他也有点懵。
鞑靼是示敌以弱?还是真的出事了?
“陛下叔叔,鞑靼实在穷困,不然也不会向南而来。”
阿古没敢说来打秋谷。
这是个贬义词,把明人当成口粮,大明极为看重字眼儿,所以尽量避嫌。
“求陛下允准满都鲁大汗所请。”
“大汗愿意去汗号,请陛下晋位鞑靼大汗。”
“请大明允准鞑靼内附。”
阿古含泪道。
越说越不像话了。
朱祁钰看向胡濙。
胡濙则在看奏章,重臣都在看,想从中找到原因。
却没什么破绽啊。
于谦不同别人,若有破绽的话,他应该早就发现了,不可能不上书皇帝的。
“看来满都鲁是知道自己错了。”朱祁钰硬着头皮接话。
他也懵逼啊……
等等!
鞑靼要是真出了问题,那支从帖木儿汗国过来的骑兵,是什么情况?
那支骑兵的目的地是鞑靼。
鞑靼尚有能力接受十二万人,怎么可能出乱子了呢?
这是计!
示敌以弱的计。
诓骗皇帝,让皇帝下旨令于谦兵出大宁。
这样就给了鞑靼可乘之机,擅长打野战的鞑靼兵,就能在平原上打崩大明军。
“大汗是真的知错了!”阿古嚎啕大哭。
“哈哈哈!”
朱祁钰看了一会,忽然大笑:“戏演得不错,朕差点就信了。”
阿古脸色一僵,刚要解释。
“想骗于谦出城,和你们打野战是不是?”
“朕不是楚怀王。”
“你也不是张仪,骗不了朕。”
就算有便宜,朱祁钰都不占。
于谦不能出城。
大明京师空虚,一旦于谦败了,京师谁来保?
御敌于外可以。
打到京师来,他这个皇帝该不该下罪己诏?
万一出了内鬼,把京师城门打开,他是当俘虏呢?还是当逃兵呢?抑或是去万岁山上找那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朱祁钰不敢赌。
“陛下呀,外臣之言句句属实,绝不敢诓骗陛下啊!”
阿古哭泣道:“外、外臣就与您说了实话吧,大汗不幸、不幸……遇难了!”
什么?
大明朝臣全都站了起来。
胡濙都眼中精光闪烁,机会呀!
于谦的奏报中规中矩,他找不出什么破绽来,但阿古说满都鲁大汗死了,若于谦抓住机会,必能一击即中。
天大的功绩,唾手可得啊!
“满都鲁汗是怎么遇难的?”胡濙急声问,顾不得礼节了。
整个使团,都传出哭泣的声音。
“有心怀叵测的部族,派人刺杀大汗。”
“本来有怯薛军护驾,大汗没有大碍,但营盘大乱。”
“大汗为了稳定人心,站在高耸入云的战车之上,让所有人看见,在人心刚刚稳定的时候,有人用箭矢射中了大汗。”
“但没有大碍,大汗穿着三层甲,只是皮外伤。”
“可蒙人一日都不能离了酒,大汗在议事的时候,酒不离手,喝得太多了,导致血崩……”
“便,便回归长生天了!”
阿古说得十分形象,细节都对得上。
胡濙等人信了大半。
朱祁钰却在想,换他是满都鲁,他明知受伤的情况下,喝酒吗?
医者不会不提醒他,禁止饮酒的。
满都鲁千辛万苦才夺回了权力,会为了一时贪欲,就不吝惜自己的身体吗?
“陛下!”胡濙冲朱祁钰点头。
可朱祁钰不信。
使团一片哭声,他们都出自满都鲁的怯薛军,对满都鲁极为忠心。
哭声不似作伪。
朱祁钰反而纠结了。
却在这时,秦成从后面匆匆进来,压低声音道:“皇爷,大宁急报。”
“呈上来!”朱祁钰看了眼名头,是于谦的奏报。
拆开来看。
于谦竟然在说,鞑靼大军有乱象,有小股军队向漠北进军,好似鞑靼大营出了什么事。
他正在派人打探。
是真的?
这也太巧了吧。
朱祁钰让人把奏报给胡濙等重臣看。
阿古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大侄子别哭了,人的命天注定,满都鲁是个人杰,到了地下也会闯下一番天地的。”
朱祁钰潦草地安慰两句:“暂且稍待,朕去更衣。”
他给胡濙使个眼色。
进入内宫,胡濙急声道:“陛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您不是要横扫漠北嘛?”
“正好趁着满都鲁的死讯,咱们吃下鞑靼的精锐骑兵!”
“鞑靼最精锐的军队,就在大宁城外,只要吃下去,鞑靼就全无敌手了!”
胡濙十分激动。
“老太傅就没想过,这是个陷阱吗?”朱祁钰问。
胡濙一愣:“于太保的密奏,言之凿凿。”
“这可能是满都鲁故意做给我们看的。”
朱祁钰举棋不定:“老太傅,您想呀,受了箭伤,怎么可能饮酒过剩呢?”
“他也说了,披了三层甲,箭矢又能伤到多少?”
“破个皮,喝多了就能暴毙吗?”
“朕不信。”
朱祁钰其实也想出兵,但他不敢赌。
被这么一说,胡濙也清醒了。
他退后两步,深深一礼:“幸亏陛下清醒,老臣着急了。”
“倘若陛下所想,才是真相的话。”
“满都鲁是希望于谦兵出大宁,和鞑靼野战。”
“那么在大宁城四周,早就布好了陷阱,等于谦跳进去呢。”
胡濙惊出一身冷汗。
“没错!”
“如果是陷阱的话。”
“京师就保不住了。”
朱祁钰目光闪烁,语气幽幽。
胡濙吓得脸色惨白,匍匐在地:“老臣有罪,老臣失了方寸,着急了!”
“幸亏陛下清醒,天佑大明啊!”
“这满都鲁好深的心思啊。”
“他想学也先,兵围京师,抓个皇帝做俘虏啊!”
胡濙眸中全是后怕:“那满都鲁能斗赢太师,统一鞑靼,怎么可能是个昏弱之主呢?”
“所以制造一场诈死好戏,派使团来大明求饶。”
“其实是诱骗大明出兵。”
“他满都鲁好取得一场大胜,稳定自己的统治。”
没错!
满都鲁是统一了鞑靼。
但只是纸面上的统一,各个部落听调不听宣,就把他当个吉祥物罢了。
倘若满都鲁带着他们来大明抓个汉人皇帝。
蒙人是崇拜强者的,就像鞑靼臣服于也先的瓦剌一样。
那么,经此一战,满都鲁就会成为漠北真正的主人。
照这么分析,诈死的可能性最大。
胡濙更是后怕。
“老太傅,若满都鲁真的死了呢?”
朱祁钰苦笑:“朕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也可能是天佑大明,满都鲁真死了。”
胡濙也没了主意。
这件事太突然了。
大明在漠北没有暗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
“陛下,不如将决定权交给于谦吧。”
胡濙叹息:“若满都鲁死了,纵然是天赐良机,但京师空虚,不容许我们任性一把。”
“于谦地处前线,必然无比清醒。”
“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乱,就擅自出兵的。”
“他用兵最稳,更知道大明的重要性,那是护卫京师的第二道防线,不容有失啊,于谦心知肚明。”
“交给于谦,中枢不加置喙,才是最好的选择。”
胡濙咬牙。
他也舍不得放弃这天赐良机啊。
奈何啊,京师空虚,倘若京师有二十万大军,管他是真是假,莽就完了。
朱祁钰缓缓点头:“朕会告诉于谦,随他施为,不必担心京师,一旦大宁被破,朕来守京师,朕不怪他!”
这样的皇帝,才是武将心中最完美的皇帝吧。
太祖、太宗那是天下名帅,当世之杰。
景泰帝远不如祖宗,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放权,极致的放权。
还肯为臣子兜底,这样的皇帝,真的是想做事的朝臣,最理想的君主。
“那朕如何回阿古?”朱祁钰又问。
“答应下来!”
胡濙斟酌着道:“先搞清楚,这个满都鲁是真死,还是诈死。”
“派使团去鞑靼大营,名义就是去接收进贡之物。”
“倘若是真死了,就让于谦喝口汤。”
“若是诈死,就继续守着,耗死鞑靼。”
“老臣想着,鞑靼国力不丰,不可能长时间耗的大宁的,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个办法。”
胡濙幽幽道:“先把阿古答应的好处拿到手,算是弥补些损失。”
朱祁钰颔首:“朕去讨要,使者您来定。”
“老臣遵旨!”
一前一后出殿。
胡濙踉跄一下,朱祁钰回身扶住他:“老太傅是不是太累了?您先回府歇息吧,朕来处置。”
胡濙却摇摇头:“老臣还能坚持,不搞清楚,老臣放心不下,谢陛下担忧,老臣无碍。”
但朱祁钰看他脸色发白。
怕是心力交瘁,又大悲大喜,身体出了毛病。
朱祁钰按住他:“老太傅,您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朕还得指望着您呢,不能病了。”
“鞑靼使团,朕能应付。”
“您先回府歇息,宫中有任何风吹草动,朕都让太监记下来,时时给您送过去。”
“如何?”
胡濙满脸感动,要跪下谢恩。
“您今天免礼,回吧。”朱祁钰扶住他。
胡濙眼中闪烁着感动。
这样的皇帝,虽有收买人心之嫌,但哪个臣子不愿意为这样的皇帝卖命呢?
看着朱祁钰的背影,他自然而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头,才乘坐御辇出宫。
回到大殿上。
朱祁钰换上了常服,笑容可掬:“大侄子,鞑靼的孝心,朕收下了。”
“两国罢兵,握手言和。”
“就在京峰口,设下马市,双方互通有无。”
“可这马的价格,是不是需要谈一谈?”
阿古明显松了口气。
这个小动作,被朱祁钰捕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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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