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
曹吉祥思考良久:“奴婢大胆揣测,恐怕查也查不出来。”
“怎么讲?”朱祁钰皱眉。
“吏部右侍郎陈玑,都只能当替死鬼。”
“您说说这背后,势力该多么可怕?”
“这奏章送进宫中,一来一去的时间,恐怕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曹吉祥显然认为,陈玑只不过冰山一角。
不管他是不是代瑛,代瑛也只是这股势力中的普通一员。
往深了查,也查不到。
甚至,曹吉祥怀疑,这是那神秘势力,故意给皇帝看的,警告皇帝。
“那就不了了之?”朱祁钰皱眉。
“当然不能!”
“奴婢揣测,这股势力和文官集团密切相关。”
“只要皇爷摆出阵仗,他们自然会向您求饶的。”
曹吉祥和朱祁钰想一起去了。
这是条退路。
但曹吉祥却说,朱祁钰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漠北王可知有这股势力存在?”朱祁钰问。
曹吉祥轻轻点头。
朱祁钰瞳孔一缩。
“回皇爷,漠北王亲政后,察觉到有股势力推波助澜,但只是捕风捉影罢了,一直查无实证。”
曹吉祥道:“还是王振发现的,禀报漠北王,但当时为时已晚。”
“正统十四年,漠北王令锦衣卫去查。”
“结果查着查着,就出现了土木堡之变……”
“王振被锤死,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喋血奉天殿,究竟查出了多少,查到了多少,奴婢并不清楚。”
“只知道马顺怀疑过兴安,还在查的时候,就出事了。”
朱祁钰瞳孔一缩:“兴安?他到底是谁的人?”
“回皇爷,奴婢也一直猜不透,兴安到底是谁的人。”
曹吉祥道:“可这科举舞弊案一出,奴婢反而怀疑他是文官集团的人。”
“怎么讲?”
曹吉祥将兴安几次左右朝局一一列举。
第一次,是正统七年,张太皇太后崩逝,还政于朱祁镇,他出了大力。
第二次,是正统十四年,他反对南迁,又支持朱祁钰登基。
第三次,就是夺门,他看似没参与,其实却睁一眼闭一眼,帮朱祁镇传递消息。
有时候他仿佛站在皇帝这边;
有时候又仿佛站在太后这边;
有时候又在朱祁钰兄弟之间,左右摇摆。
连孙太后、漠北王也搞不清他究竟是谁的人。
“皇爷,奴婢之前只考虑皇家内部。”
“却从未考虑过文官。”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后,南迁之议,兴安看似一锤定音,实则在示好北方文官。”
“最后南迁之议废止,北方官僚集团胜利。”
“在那之后,兴安一举越过金英、李永昌,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倾朝野。”
曹吉祥没敢说透。
当初反对南迁的,如今也权倾朝野。
他得罪不起。
当初反对迁都的三位,胡濙、于谦和陈循。
而同意南迁的,王直、高谷、焦敬、涂谦等等,如今人在哪里?
“你的意思是,兴安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曹吉祥点头。
朱祁钰斟酌着说:“你在怀疑,土木堡之败,和漠北王查此案有关?”
“奴婢不敢揣测。”曹吉祥真的不敢说了。
因为这件事的背后牵扯实在太大了。
正统十四年,朱祁镇命令王振、马顺调查此事,马顺查到了兴安,结果就败在了土木堡。
而这个兴安,则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真是可怕啊。
这股势力正统年间便存在,何时建立的?
宣德年间?
还是洪熙年间的?
难不成永乐末年?
仁宗、宣宗发现过吗?
“所以你劝朕不要查了?”
朱祁钰叹了口气:“当初兴安,一心赴死,朕就知道,他肚子里全是秘密,却不愿意为朕效力。”
“如今想来,他不是怕朕,而是有些人让他闭嘴,他不得不死。”
“那夜,朕在奉天门外,杀的人太多了。”
“朕能活到现在,也是神奇。”
“曹吉祥,伱说呢?”
曹吉祥瑟瑟发抖,他根本不敢接。
“大明皇帝都活不过四十岁,越英明的君主,死的越早!”
朱祁钰目光阴寒:“曹吉祥,你信不信,就算漠北王坐在了这皇位上,也活不到四十!”
“朕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过一次死劫?”
曹吉祥以额点地,不停哆嗦。
这话谁敢接啊。
“朕要扩张巡捕营。”
“朕不怕你笑话,朕想活着,朕也怕死。”
朱祁钰慢悠悠道:“你在庙观做得非常好。”
“每月往宫中送近百万两银子。”
“巡捕营的势力要扩散到全国去。”
“天下庙观的香火钱,必须入朕的内帑。”
“缇骑不中用。”
“朕打算把京中街面全都交给你。”
“京中有任何风吹草动,你必须时时报与宫中。”
“在这京中,任何人、任何事,朕都要知道。”
“能做到吗?”
朱祁钰看向曹吉祥。
这个任务实在太难了。
京中几十万人口,如何能做到事无巨细?
但是,皇帝会盯着屁民吗?
无非朝堂这一撮人,外加他们的奴仆、亲属,让他们无从遁形,有什么做不到的?
“奴婢定不负皇爷厚望!”曹吉祥磕头。
“多招些人,京中的地痞流氓全都用起来。”
朱祁钰目光阴鸷:“每月截留五万两银子做经费,朕要看到一个干净的京师。”
“奴婢遵旨!”
打发走曹吉祥。
朱祁钰陷入深思。
于谦,会是这股势力的人吗?
这股势力究竟是干什么存在的呢?
但他们的根儿是文官集团。
能否用军功集团,成为新集团,和文官集团抗衡。
朱祁钰想了很多,昏昏入睡。
翌日上朝。
朱祁钰绷着脸,扫视丹陛之下:“这个代瑛团伙,居然能操纵科举,把衮衮诸公当成什么了?”
“查!给朕查!”
“先去把陈玑九族给朕抓住,一天凌迟一个!”
“直到查出来为止!”
朝臣跪伏在地。
“陛下!”
耿九畴高声道:“查这个代瑛,是必然的,但上万举子在贡院里,该如何处置?”
“你怎么看?”朱祁钰问他。
“微臣以为,题目作废!重新开考!”耿九畴掷地有声。
朱祁钰皱眉:“你是说把贡院打开?把那些妖魔鬼怪放出来?”
耿九畴苦笑:“陛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考棚逼仄狭窄,又放置恭桶,吃喝拉撒都在里面。”
“大热天的,住个三天还勉强,若住个十天八天的……”
“微臣担心会把举子逼疯。”
这倒是实话。
“可朕不信,只有五六个人参与作弊。”朱祁钰不置可否。
“微臣也不信。”
耿九畴道:“微臣觉得,可先令生员答完题目。”
“过些日子再补考。”
“然后将两次考试作答对比。”
“两次考试差距过大的,就视为有问题,再派都察院去查。”
这个办法,可就让代瑛集团消匿于无形了。
都察院能查自己人吗?
朱祁钰沉吟。
“陛下,耿尚书所言甚是。”
胡濙只能迫于无奈开口:“此次科举舞弊案,朝堂一定大力重视。”
“经过朝堂大力整治之下。”
“下次补考,必然公正。”
“老臣建议,陛下可赐恩于下,多录取一批生员。”
胡濙的潜台词,今年考上来的生员干净,都可以做皇帝的人。
朱祁钰不满足这点政治回报。
把此事拿到奉天殿上来说,就说明皇帝不想撕破脸皮,而是想做一场政治交易。
用利益交换罢了。
“陛下!”
“内阁刚刚收到大同捷报!”
叶盛站出来道:“兵部尚书孙原贞,统率六镇,大同总兵郭登大破帖木儿骑兵!”
“杀敌五万余,招降六万人。”
“其中精兵一万两千人,良马七万多匹,家属五万余,物资不计其数。”
“正式捷报明日方能抵达!”
叶盛这番话,顿时让奉天殿内一片欢呼。
但是,坐在上面的朱祁钰,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叶盛、耿九畴、胡濙,都是一伙的。
甚至,远在大同的孙原贞,也是一个集团的。
文官集团,终究不会成为皇帝的人。
朱祁钰不寒而栗。
大同的捷报,是压着时间送来的。
无非是担心皇帝今天在奉天殿上发疯,杀个血流成河,所以用捷报来堵皇帝的嘴。
倘若深查的话,边关会不会大败?
重现土木堡之败?
甚至,他在宫中,会莫名其妙地病重,死去。
在皇帝眼里,这是文官集团在秀肌肉。
告诉他,若不听话,后果很严重。
同为文官的于谦,真能可靠吗?他能站在皇帝这边吗?
“奏报何时送来的?”朱祁钰勉强问。
本来应该高兴的大捷,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反而产生了恐惧。
就如杀陈循之时,山东忽然大涝,用灾情来救陈循。
如今,异曲同工。
“回陛下,是昨晚深夜送到内阁的。”叶盛坦然回禀,将捷报呈上来。
这是孙原贞的亲笔信。
而不是战胜将军郭登写的。
这是文官集团在秀肌肉。
朱祁钰一目十行。
孙原贞说清楚,这支骑兵的原委,确实是来自帖木儿汗国的军队。
从帖木儿大帝病逝后,帖木儿汗国陷入内战。
无休止的内战,持续五十余年,整个汗国被杀的血流成河。
但战争还没有结束。
这支骑兵受到鞑靼大汗马可古儿吉思的招揽,遂穿越万里,想进入鞑靼领地,回归故乡。
朱祁钰看到这,觉得有意思了,鞑靼出现两个大汗。
其实,满都鲁和马可古儿吉思的法统来自一个人,就是脱脱不花。
满都鲁是脱脱不花的弟弟,马可古儿吉思是满都鲁的幼子。
满都鲁是几个部族扶持起来的大汗,算不上名正言顺的蒙古大汗。
马可古儿吉思也一样,也是几个部族扶持起来的。
明朝管马可古儿吉思叫做小王子。
小王子是想引入帖木儿骑兵,估计是令其成为自己的怯薛军,夺回权柄。
甚至还想攻伐满都鲁,成为名正言顺的鞑靼大汗。
孙原贞详细诉说了,整场战役的全过程。
朱祁钰全部略过,把信放在御案上。
这封捷报送来的时间点,真巧。
“孙原贞做得不错。”
朱祁钰目光阴冷:“将俘虏押解入京……”
“陛下,之前计划是安置在辽东的。”胡濙打断。
朱祁钰逼视他。
胡濙却坚持道:“陛下,北方之粮,难以供应京师。”
“所以老臣不同意押解俘虏入京。”
“不如趁早安置在辽东,饿死多少朝堂也不必在意。”
在朝臣眼里,俘虏就是个大包袱,吃饭的饭桶罢了。
只有皇帝想开疆拓土,群臣不想。
说白了,朝臣只看自己一亩三分地,根本不在乎后代子孙的生存空间。
等等!
胡濙是想用军事扩张,来消弭科举舞弊案对文官带来的影响。
这个老东西,一肚子坏水。
“老太傅先请起。”
朱祁钰让人把地图搬来:“老太傅,如何看?”
“老臣同意,国朝边境线北移!”
胡濙慢慢站起来,指着地图说:“老臣以为,重设开平卫,可将此帖木儿骑兵安置在开平。”
“辽东的边境线也可往北推,推到潢河,修建城池。”
“可是,今年的钱粮恐怕不够了。”
“等明年开春吧,老臣便支持陛下,北征鞑靼,把边境线推到潢河去,以潢河水为边境,屯兵驻守。”
胡濙也是无奈之举。
科举舞弊案,让隐藏在水下的势力,浮出水面。
绝不能让皇帝深查。
这也是在保护皇帝。
所以,他愿意推边境线为由,把一些人打发出京,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便是。
这是两全其美之法。
皇帝想做永乐皇帝,那就成全他,等到皇帝百年之后,再放弃也没什么,大明也不是没做过。
“推到潢河去?”
朱祁钰登时眼睛一亮:“您说能守住吗?”
“只要大明肯守,自然是能守住的。”
朱祁钰一听,来了兴趣。
走下丹陛,站在地图前:“那就干脆,把朵颜三卫之地也拿下,推到兴安岭去!您看如何?”
胡濙能说不吗?
现在您就说推到捕鱼儿海去,他也没有意见。
“可沿途要建造城池,修驰道,移民、征兵戍守,教化异族,恐怕要投入海量的银子,这……”
陛下您得寸进尺了啊。
我们上哪弄钱去呀!
“陛下,您擅长理财,钱的方面只能您多多费心了。”胡濙坚决不掏钱。
朱祁钰的脸却阴沉下来:“内帑也空虚,朕也没辙。”
“朕近来读太宗实录。”
“朕也想学太宗皇帝征召钱粮的办法。”
“毕竟朕所做之事,是为了国朝,扩大疆域,而非朕一人之功!”
“干脆,就摊派下去。”
“让民间自集,征不上钱粮的粮长统统诛族!”
“老太傅您怎么看?”
胡濙闭上眼睛,满脸绝望:“陛下这是杀鸡取卵啊!”
“朕也不是没做过!”
朱祁钰目光灼灼:“反正朕没儿子,朕的心思只能放在功业上。”
“否则等朕驾崩了,被移出太庙。”
“后人都不知道还有朕这样一个皇帝呢。”
“诸卿,你们说对不对啊?”
嘶!
朝臣倒吸冷气,该死的张瑾,为什么咒骂皇帝无子呢!
这回好了。
皇帝就拿没儿子做筏子,折磨朝臣。
“陛下龙体康健,必能诞下龙嗣!”诸卿叩拜。
“你们这话被太子听去,等朕驾崩了,你们恐怕都得被清算。”朱祁钰得意大笑。
这皇帝像是个小孩子。
但是,皇帝的意思是,疆域往外推,钱粮朝臣来凑,走户部的账,内帑不管。
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
“陛下不可轻言生死!”
叶盛高声道:“陛下乃臣子们的君父,陛下在,臣等方有施展才华的机会,所以请陛下保全龙体!”
诸卿跟进,纷纷劝谏皇帝保重龙体。
“诸卿的忠心,朕看在眼里。”
“但天下士绅的忠心,朕却没看到。”
“就让天下士绅,每家出一百两银子,供应北方,你们看如何?”
皇帝这是怀疑,士绅才是那股势力的背后。
所以小惩大诫。
也在投石问路,看看这些士绅,会不会因为一百两银子,让朕暴毙呢?
“陛下,银子可罚,但微臣担心这笔银子会被士绅转嫁给百姓。”耿九畴道。
“你有什么两全其美之策?”朱祁钰是不要银子不罢休。
“回陛下,微臣以为这钱应该让商贾出!”
士绅不能动,动了士绅,就动了国朝根基。
但商贾是肥羊啊。
“你倒是滑头。”朱祁钰冷笑两声,走上丹陛。
这话的意思是,商贾的钱都是内帑的,你敢争?
这对君臣,没一个好东西!
“陛下,可令都察院监督。”王竑小声道。
又来个狠人。
王竑是新入阁的阁臣。
他第一把火烧到了皇帝身上,第二把火烧到了士绅身上,你要疯啊王竑!要不要身后名了?
朱祁钰侧目,当初打死马顺的,正是王竑。
他以为王竑才是神秘力量的人。
偏偏他支持皇帝强征士绅的钱,等于说自绝于士绅阶层。
他真就想做魏征?
“诸君!”
王竑环视一周,高声道:“回想永乐朝,天下人毁家纾难,维护朝堂,方有永乐之盛。”
“今日国朝开疆拓土,恢复永乐盛世。”
“乃天下臣民旗鼓欢呼之时,自然要为朝堂分忧解难。”
“大明,不是一家一姓之大明,乃天下人之大明!”
王竑掷地有声。
这番话说进朱祁钰心里了。
太祖、太宗把士绅当成韭菜,这也是洪武朝、永乐朝天天都在打仗,但国库却十分丰盈的原因。
盖因每次打仗,都把消耗转嫁给了士绅。
缴获归朝堂。
当然了,士绅会不会转嫁给平民,高层是看不见的。
士绅阶层被割肉,军功阶层不断吸血壮大。
后来军功阶层难以遏制,太祖就动了刀子,进而扶持了士绅阶层,从那时起士绅阶层得以恢复。
士绅阶层的形成,是在建文朝、永乐朝。
建文自废武功,太宗为了获得法统,让利给士绅阶层,士绅阶层才压制住了军功阶层。
土木堡一败,军功阶层消失了,士绅一家独大,根本遏制不住了。
而且,当时国家何其残破,人少物匮。
再看现在,人口丰沛,物资充足,却连开疆拓土都难以为继。
钱去哪了?
韭菜去哪了?
大家心知肚明。
朱祁钰就是要捡起永乐朝的手段,把士绅当成韭菜割。
看看你们听不听话?
不听话,就是你们,朕就杀光你们!
“好!”
“王阁老此言老成谋国。”
“开疆拓土,乃是遗泽万世之盛事!”
“全民欢欣鼓舞的同时,自然要贡献一份力量。”
朱祁钰笑道:“传旨孙原贞,将俘虏安置在开平卫。”
“此战参与者,一概论功行赏。”
“令孙原贞重建开平卫,所有俘虏编入卫所,打入军户,建好了再回京。”
“万全都司由军机处直管。”
“嗯……”
朱祁钰略微沉吟:“那些人应该不会汉话,但要去学。”
“这样吧,翰林院给起六万个姓名。”
“赐下去。”
“再在礼部下建一个教化所,从今年落榜举子中招一批教谕,去开平卫教化帖木儿人。”
“举人做教谕,为期三年。”
“三年后,赐恩科。”
“若在景泰十一年会试中中榜者,则优先擢用,列入政绩。”
朱祁钰道:“以后此举成为定制,年年从落榜举子中招募教谕,放去边境教化土人、蛮人、夷人。”
“再告诉孙原贞,销毁帖木儿汗国一切文字。”
“只许俘虏看汉文,说汉文,不许说他们的语言,更不许写他们的字,写字者,诛族!”
朱祁钰要断了他们文化的根儿。
以后,他会销毁全世界的文字,只留下汉字,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陛下,此举是否过激?”胡濙皱眉。
朱祁钰坚决摇头:“老太傅,人心难制,咱们能让他们投降,但未必真心愿意归化。”
“所以,就要用厉法。”
“再着令刑部,修缮律法。”
“给这些俘虏三年时间,不会说一百个字汉语者,杀掉!”
王竑竟点了点头:“微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
“胡虏乃禽兽也。”
“令其学汉语,乃是乾坤圣上的恩赐。”
“岂能荒废恩赐,偏偏却学兽语呢?”
朱祁钰发现王竑是大汉族主义者。
甚至,朝堂上有这种心思的人很多。
毕竟朝中很多人经历过永乐朝的辉煌。
如今大明朝虽然走下坡路,却依旧鼎盛。
汉人心里还有一股劲儿,睥睨天下的气节。
这股气节,是汉人最后的辉煌,再也没有了……
“王竑说得对。”
“对朕而言,开疆拓土不是目的。”
“彻底怀柔百姓,汉化其民,才是朕要做的。”
“朕希望,煌煌大明,光芒普照大地!”
“煌煌汉族,才是阳光下土地的主人!”
朱祁钰掷地有声道:“所以,怀柔、汉化才是重中之重!”
“太宗时代,野蛮开拓。”
“本该由先帝、漠北王怀柔、汉化的,将蛮荒之地变成宜居沃土。”
“但虽然过去三十多年了,朕来继承太宗皇帝的伟业。”
“朕可以没儿子,但不能在史书上寂寂无名!”
朱祁钰爆喝。
“臣等愿随陛下完成千古功业!”群臣叩拜。
“陛下,此等大胜,应该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宋琰进言。
朝臣竟都点头。
孙原贞大破胡虏十二万大军,虽然有吹嘘的成分在,那也是太久没有的大胜仗了。
普天同庆一点都不过分。
“臣等附议。”诸卿纷纷进言。
但是,他们没看见,皇帝的脸色阴沉似水。
“朝堂打了大胜仗,确实应该普天同庆。”
“但是!”
“这和那些罪人有什么关系?”
朱祁钰目光阴鸷:“新君即位,大赦天下;打了大胜仗,大赦天下;皇帝生儿子,还要大赦天下!”
“诸卿,你们想没想过,那些被罪人荼害的良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凭什么朝堂有好事,就得给这些罪人好处呢?”
“他们已经犯罪了,凭什么享受朝堂的红利?”
“凭什么!”
朱祁钰忽然爆喝。
群臣吓得跪在地上,大家都没明白皇帝的脑回路。
这不是千百年前一直传下来的制度嘛。
天下有了好事,自然该普天同庆的,大赦天下不对吗?
“犯罪就该被罚!”
“否则设律法干什么!”
朱祁钰怒不可遏。
他根本理解不了古人的脑回路。
这不是鼓励犯罪嘛?
犯了罪不用怕,等着皇帝死了,新君即位,就大赦天下了。
仿佛告诉他们,你们继续回去作恶吧。
这天下还有好?
“陛下,此乃亘古有之,周礼明言三宥三赦。”
胡濙认真道:“从汉高祖开始,实行至今,此乃定制啊。”
“定制又如何?”
“那就改!”
“今天就把大赦天下给朕划掉!”
“后世之君,不许大赦天下!”
“犯了罪,不许赦!”
朱祁钰炸毛了。
朝臣都无法理解,这是根深蒂固的思想,难道周礼写错了?
就你这个皇帝瞎矫情。
“甚至,朕登基后两次大赦天下,统统取消!”
“把赦免的人,都抓回来!”
“大赦天下,从朕而终!”
朱祁钰登基时,第一次大赦天下。
改立太子时,第二次大赦天下。
绝对是昏聩之君!
凭什么那些犯人就能被赦免呢?
怎么就没人站在受害者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陛下,您已经明旨大赦,岂能出尔反尔?”俞士悦都懵了,没经历过啊。
“那用不用朕下罪己诏啊?”
朱祁钰目光凌厉。
俞士悦赶紧磕头:“微臣不敢!”
“不敢就闭嘴!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朱祁钰冷冷道:“那些罪人,统统塞边,安置去开平卫。”
明白了,皇帝摆明了是要移民嘛。
移民,在这个年代,约等于让百姓去死,所以老百姓对移民非常非常抗拒。
“谁还有意见?”朱祁钰环顾众臣。
没人说话,但大家都不懂皇帝的脑回路。
朝堂大赦天下,无非是告诉天下人有好事,至于谁有罪谁没罪,在高层眼里,根本就无所谓。
人会管两只蚂蚁打架吗?
一只蚂蚁打断了另一只蚂蚁的腿,跟人有什么关系?
“刑部着手修改大明律。”
“这大明律乃太祖所修,永乐朝修改了一部分,沿用至今。”
“但很多条文,已经非常陈旧了。”
“以后大明律年年编修,律法要严,从严治国。”
其实。
太祖修的大明律实在太血腥。
后世之君不断删改,律法正在不断放宽。
如今社会.矛盾尖锐,朝堂应该宽宥罪人,给百姓宽松的社会环境。
但是。
景泰朝至今,打了两次大胜仗,先破瓦剌,后破帖木儿,武功直逼宣德朝。
战事胜利,是可以缓解矛盾的,起码能将矛盾暂时隐藏起来。
朱祁钰要编修大明律。
有两方面考虑,一,律法过宽,不利于移民,他要行峻法,再用强征移民的方式给罪人减刑。
其二,大明律过于粗糙、陈旧,需要用新法。
既然是变革,就要用新法,属于配套。
“陛下,秦以严亡,汉以宽续,请陛下以宽治国。”叶盛道。
“峻法必行,但可用塞边的方式赎罪。”
“若不愿意移民者,就在本地服刑。”
“愿意移民的,就免去罪责,还给分地。”
朱祁钰道:“但法,必严!”
叶盛直接无语了。
您这办法……真绝!
“诸卿,大赦天下绝对不能再有了。”
“以后无论是新君即位,还是有什么普天同庆的好事,绝不许大赦天下。”
“更不许以这些好事为由,减轻罪人的罪责!”
“犯了罪,就要服刑认罚。”
“秦以暴亡,但秦若不行厉法,怎么会统一华夏?”
“此事不再争论。”
朱祁钰道:“诸卿都是饱学之士,编修律法,诸卿都要参与进去,给俞士悦出谋划策,朕要修厉法峻法,让百姓看到律法就害怕。”
“臣等遵旨!”诸卿没意见了。
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
皇帝将科举舞弊案小事化了,换来了开疆拓土,和律法的修改。
政治交易结束。
朱祁钰下朝的路上:“冯孝,去告诉许感,把刘升抓起来,秘密审讯,拿到信息后,不必留着,就说他畏罪自杀了。”
“奴婢遵旨!”
让朱祁钰恐惧的是,他看好的刘升,都是那股势力的一员。
还有多少人,参与过会试舞弊?
至于乡试的舞弊,根本就查无可查,实在太多了,那些举人,究竟有几个是真才实学呢?
“皇爷……”
“此事到此为止,让舒良不必深查。”朱祁钰叮嘱一句。
“奴婢遵旨。”冯孝知道,这件事不能查了。
回到乾清宫。
秦成送来急报:“皇爷,广州市舶司传来急报。”
朱祁钰打开来看,登时喜形于色。
赢了!
刘玉统兵打佛郎机一个措手不及。
打沉了一艘船,缴获了七条船。
一百多支佛郎机铳,还有五尊火炮,还有几船的土豆、辣椒、地瓜等等,不计其数。
俘虏了二百余人,正在运往京师。
“好!大赏,大赏刘玉!”
朱祁钰喜形于色:“这个刘玉是会打仗的,重赏!”
“恭喜皇爷,贺喜皇爷!”乾清宫宫人跪下恭贺。
“哈哈哈!”
朱祁钰一扫晦气,神情愉悦:“看看,朕就说过吧,佛郎机铳比咱们的铳厉害。”
“刘玉身临其境,深有感触。”
“这回咱们能仿制出来了!”
“等运到京师,先拿到奉天殿上,让朝臣看看,朕之前说了,他们不信。”
“佛郎机的船留在造船厂,让工匠看看,是咱们的船优秀,还是他们的船好。”
朱祁钰十分高兴。
“叫刘玉的人实在太多了,曹吉祥手下就有个刘玉,宫中有几个刘玉。”
“朕给刘玉赐名,就叫刘震海。”
“奴婢待刘玉,哦,刘震海谢皇爷隆恩!”冯孝跪在地上。
“你倒是滑头!哈哈哈!”朱祁钰大笑。
最近好消息频传。
收拢了帖木儿汗国的兵,又夺了佛郎机的船,收获颇丰啊。
大明国力正在复苏。
“去催刘震海,加快速度入京,沿途所有船支给其让路,朕要快点看到佛郎机铳。”
朱祁钰高兴的时候。
贡院。
舒良却在琢磨,胡信是怎么死的?
陈玑是代瑛,他在院内,是怎么传信给院外的?
“范青,你怎么看?”舒良发现范青是个破案人才。
范青恭敬道:“回厂公,标下以为,陈玑是替死鬼,真正的代瑛,隐藏在贡院之内。”
“院内?”舒良问。
“标下认为,就在院内。”
范青分析道:“毕玉说过,临考前,他的信代瑛没收到。”
“说明代瑛没在客店内。”
“和外界隔离的地方,只有贡院。”
“从题目进入贡院,贡院便落钥,不许出入。”
“所以,标下推测,代瑛就在院内。”
“而且,他先杀胡信,再让陈玑做替死鬼,这样就完美掩饰了他的存在。”
范青分析得有道理。
舒良微微点头:“你怀疑是谁?”
“厂公,咱们可能进入一个误区了。”
范青认真道:“咱们一直在想,代瑛是一个人。”
“那您有没有想过,代瑛是很多人呢?”
舒良眼睛一亮:“你仔细说。”
“您想想,咱们审讯胡信时,胡信眼神闪烁,用一个秘密隐藏另一个秘密,很明显他还有很多秘密没说。”
“而从毕玉的口中,代瑛是一个非常神通广大的人。”
“可您想想,一个人能做成这些事吗?”
舒良却道:“如果只有一个代瑛,其他人只是代瑛的手下呢?”
范青却摇摇头:“厂公,代瑛只是个代号,不是真正名字。”
舒良恍然。
是啊,代瑛只是一个代号,谁用不是用呢?
“你接着说。”
范青称是,接着分析:“审讯杨大荣的时候,标下就在想,是不是很多人共用一个代瑛呢?”
“接着,胡信死了!”
“咱们的反复探查,都没找到毒药的来源。”
“自始至终,胡信都没和其他人接触过。”
“这就说明了,胡信是知情者,那么他就是代瑛。”
“而陈玑刚刚从公堂出去,转头就自杀了。”
“整个贡院,都在东厂的眼皮子底下,他陈玑怎么躲过那么双眼睛,自杀的?”
“还有那个杨大荣,他为什么刚指认出陈玑,陈玑就死了?”
“所以,标下怀疑,胡信、杨大荣、陈玑,都是代瑛!”
“甚至,整个贡院里,还有代瑛!”
舒良颔首,拍拍范青的肩膀:“你分析得不错,那本公给你机会,能不能把其他的代瑛,都挖出来?”
“标下必不负厂公厚望!”范青就等这样一个机会。
他没有孟州、张永年的狠,也不是龚辉,是舒良的心腹,他只能靠能力,得到厂公的赏识,一点点往上爬。
“好,你去查,把整个贡院翻过来,也没有问题!”
舒良这边刚让范青去查。
宫里就传来消息,令舒良停止调查,返回宫中交差。
“皇爷为何……”舒良刚问。
那公公却摇摇头,不语。
舒良只能领旨,但他没终止范青调查,而是打开贡院的门,入宫禀报。
入了宫,他快速进入乾清宫。
进殿行礼后:“皇爷,奴婢已经查出了眉头。”
“嗯?说来听听?”朱祁钰抬起眼皮子,放下奏章,然后站起来。
舒良把范青的分析说了一遍。
“这是你想出来的?”朱祁钰讶然。
“奴婢没这个脑子,是范青想的。”舒良可不敢揽功。
因为完全没必要,他知道自己的权力来源,是皇爷的信任,而不是他有多大的能力。
“朕就说这个范青不错,你好好用吧。”
朱祁钰忖度着:“范青的分析很有道理,这个代瑛还真不是一个人。”
“但不要查了。”
“朕见过曹吉祥了,曹吉祥说,正统十四年,漠北王也查过此事,但忽然土木堡一败,命都快没了。”
朱祁钰亲手把舒良扶起来:“舒良,朕也怕,有这一天。”
噗通!
舒良赶紧跪下:“奴婢愿豁出一切,保护陛下!”
“你的心朕知道。”
朱祁钰道:“所以现在不该查了,咱们力量太小了,朕看似拿回了皇权,其实处处受制。”
“最可怕的是,朕不知道谁可信。”
“近几天,朕反复在想,谁能成为朕的人呢?”
“却想不出来。”
“朕发现,该信任的时候,朕一个人都不敢信啊。”
“这也许才是他们的目的,让朕怀疑所有人!”
朱祁钰幽幽叹息。
舒良哽咽道:“奴婢理解皇爷的苦处,但这群人刚好露出狐狸尾巴,奴婢以为应该全都抓出来,永绝后患!”
“之前朕也是这样想的。”
“但曹吉祥却说,朕查不出来。”
朱祁钰叹了口气:“若能查出来,胡信、陈玑就不会自杀了。”
“你信不信,只要你再踏入贡院,杨大荣也会自杀的。”
“这些人,不过是弃子。”
“查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来。”
“把他们抛出来,无非是警告朕。”
“唉,与其抓些小喽啰,不如培植自己的势力。”
“舒良,朕跟你说句实话,如今朝堂、军中,所有人都朕都不信啊。”
“你出宫,给朕培植心腹。”
舒良刚要说,想留在京中。
“不,远离朝堂,才能培养出心腹来。”
朱祁钰目光阴鸷:“京中朕尚能应付,他们还不敢换了朕。”
“朕没儿子,反而成为朕最锋利的武器。”
“朕做事没顾虑,也没挂念。”
“这是朕最大的底气。”
“你出京后,给朕培养心腹,培养可用的人。”
朱祁钰忽然不说话了,让舒良附耳过来:“等某一天,朕忽然给你下旨。”
“是朕的亲笔,里面会有特殊记号,无人可仿制。”
“到时候,朕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只要你活着,就要执行圣旨上的命令。”
舒良眼泪止不住地流:“皇爷……”
“备不时之需而已。”
朱祁钰目光闪烁:“若有那一天,朕就需要你出手,让所有人给朕陪葬!”
“奴婢豁出狗命,也为皇爷完成!”舒良使劲磕头。
朱祁钰点点头:“出京,即日就出京,不查了!”
“奴婢必然为陛下培植出一批可用之人!”
舒良泪流不止。
他能感受到,皇帝心中藏着无比巨大的火焰。
等这团火燃烧起来,就是烈火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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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