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咱们被困死峡谷里了。”
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嚼着槟榔。
“给我来一颗。”侯大狗是瑶民,个子矮,一身精壮的肌肉,面目凶狠。
他年少时,便参加蓝爱贰瑶民起义,多次击垮明军,战功赫赫。
蓝爱贰死后,他就是起义军头领。
明军没少吃他的亏。
侯大狗也嚼着槟榔,露出漆黑发黄的牙齿:“想办法突围。”
“突不出去啊!”
胖丁苦笑:“这支明军不是卫所军,他们不用刀剑,用弓弩和狼筅吗,咱们的人根本没法近身。”
狼筅是正统年间叛军叶宗留发明的,用大毛竹制作,前端有用以刺杀敌人的锋刃,尖锐如枪头,竹柄部分保留着相互交错的枝叶。
“他娘的,咱们的武器,他们咋也学会了!”
侯大狗手上没铁,没法打造制式兵器,只能就地取材,就用竹子反复浸油,让竹子既柔软又坚硬。
条件好的,在顶端装上铁枪头。
没条件,就用竹竿子。
这种武器不好操作,需要多人配合,需要经常操练,互相熟悉。
“要饭把式他们也学啊!”侯大狗气恼。
要是有刀有剑,谁乐意用这破武器。
可明军却学这破玩意!
“大哥,明军天天在山坡上操练,配合盾牌、刀手、火铳,战斗力比咱们知道强多少。”
胖丁亲眼看到明军操练了。
那阵仗,让他清楚,明军将领要动真格的了!
“他娘的,要饭把式也学!明军也穷得吃不上饭了?”
侯大狗怒骂:“撺掇咱们烧船的人呢?让他去联系他背后的主子,让这伙明军退了,给咱们让出条路来!”
胖丁苦笑。
这支起义军的核心,是蓝爱贰起义集团残存势力,再加上不断吸附的土人,都是老贼。
贼有贼道,胖丁早就打听出新任广西总兵官的身份。
那是皇帝老子的亲家。
“怕个屁,柳溥不也有爵位嘛!”
“不照样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
侯大狗冷笑:“皇帝老子的亲家又如何,他能一辈子在广西?”
“哼,不就是捞军功嘛,哪个当官儿的都这样!”
“咱们哪次造反,背后没有他们撺掇?”
“造反了,平定,军功来了。”
“大家心知肚明。”
“他方瑛难道敢打破这个规矩?”
“说白了,咱们造反就是配合这些当官的升官发财!”
“他方瑛怎么能跟咱们动真格的呢?”
“胖丁,你挑两个老人,脑子灵活的,去跟方瑛去谈。”
“大不了咱们听他的,只要放了咱们,以后没事就给他送战功,他想要什么咱们都给,两全其美,多好!”
可胖丁不动弹。
“怎么不去?”侯大狗把槟榔吐了,瞪着他。
“大哥,这次怕是不行了!”
胖丁抓抓头发:“你没发现没,以前咱们攻克城池。”
“那些卫所兵会发疯似的攻打城池,把咱们赶去城外。”
“卫所兵只管城池里的官老爷,外面的屁民根本就不管。”
“但方瑛没有,他不慌不忙,任由咱们占据城池,他却围着城池不打,一点点挤压咱们的生存空间。”
“压根就不管城中官员、老财主的死活。”
“我还听说了,因为咱们烧了船厂,皇帝老子震怒,所以派方瑛来杀人的!”
“与其说咱们退到了大藤峡,不如说是方瑛,把咱们赶到大藤峡的。”
“半个月过去了,外面杳无音信。”
“换做以前,方瑛早就承受不住压力,要么进攻,要么和咱们谈判招安。”
“现在什么都没有。”
“方瑛慢悠悠在山坡上练兵。”
“说明,方瑛是皇帝老子派来的人,广西地面上,没人敢惹他,也没人敢为咱们说两句话。”
“方瑛是下了狠心,要咱们的命啊!”
胖丁算是军师,他又放进嘴里一颗槟榔,满脸愁容。
侯大狗慌了。
大藤峡里粮食紧缺,快断顿了。
他们是流贼,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压根不存粮食。
抢来的女人、财货,那也不能吃啊!
“那该怎么办?”侯大狗问。
“大哥,降了吧……”
胖丁话没说完,就被侯大狗掐住脖子:“你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投降?”
“老子跟蓝老大造反,造反快二十年了,伱跟老子说投降?”
“蓝老大白死了?”
“老子那些兄弟,都白死了?”
“你他娘的还是老子兄弟吗?”
侯大狗凶狠道:“老子就算死,也不投降那些汉人狗官!”
胖丁不停翻白眼,快被掐死了。
侯大狗松开他。
胖丁贪婪地呼吸新鲜空气,蜷缩在地上,咳嗽个不停:“大哥,老子想投降啊?”
“这不没办法吗?”
“降了还能活。”
“真困几个月,咱们这些人都不用官兵攻打,都他娘的饿死了!”
胖丁慢慢爬起来:“蓝老大的仇,谁能忘?但只有活着才能报仇啊!大哥!”
侯大狗盯着他,一字一顿:“那老子也不降!”
他揽住胖丁的脖子,谨慎观察四周,压低声音道:“咱们还没走投无路。”
“大藤峡这么大,找出几万大军容易。”
“但找几个人,却难如登天。”
“大不了咱们把大军舍了,藏在山涧里。”
“咱们不出来,官军一辈子也找不到咱们,只要财货还在手里,怎么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侯大狗不想放下权贵。
胖丁赶紧点头,但心里却发毛。
连起义军的首领,都打退堂鼓,何况人心惶惶的乌合之众了,这些人打仗不行,内讧却都是好手。
一旦炸了营,后果不堪设想。
而在峡谷外。
欧信和陶成按部就班练兵,也有将领偷懒。
但他俩勤勤恳恳,跟着兵卒一起练,导致这两队的兵卒很少喊苦喊累的,战斗力肉眼可见的提升。
这一切,都被御史记录在案,汇总到方瑛手中。
方瑛共派出二十个将领,一将一千人,共两万大军,把大藤峡完全包围,形成闭环。
但总兵府衙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一个是桂林叶氏家主,叶凯。
另外两个分别是梧州府知府陶铨和广西镇守太监卢宣。
因为方瑛围而不剿,来给方瑛施加压力来了。
“方总兵,咱家可直达天听,你在地方的所作所为,咱家可要禀报给皇爷的。”卢宣捏着兰花指笑着说。
总兵府衙,卢宣竟然坐在主位上。
反倒总兵方瑛,坐在次位。
“方某无愧于心,陛下自然秉公直断,下官愿等陛下裁断!”方瑛不敢得罪卢宣。
他来广西路上,就有人提点他。
镇国军没有镇守太监,这个卢宣花钱在京中找了很多关系,想要做镇国军的镇守太监。
但皇帝没派,卢宣以为是方瑛进了谗言,所以就恼恨方瑛。
“哼!”
卢宣冷笑:“那还不立刻发兵剿贼!”
“公公,我军对大藤峡内部地形不熟悉,贸然进剿,恐怕损失惨重。”
方瑛苦口婆心解释:“侯大狗被困在大藤峡之内,用不了多长时间,其部自然溃败。”
“用不了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呢?”卢宣问。
“回公公的话,下官以为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个月。”方瑛姿态放低。
卢宣登时厉喝:“皇爷等着报捷,岂能枯等你两个月?明军兵卒,也要等两个月后再报功?”
方瑛并不说话。
“传令,立刻进剿大藤峡!”卢宣厉喝。
“公公,下官才是广西总兵官。”
“军令当出于下官之手,此乃下官出京时,陛下亲自交代的!”
“公公岂能越俎代庖?”
方瑛可不会将兵权交出去。
“本公公乃皇爷近臣,你方瑛贻怠战机,本公公有权接管镇国军,届时本公自然会向皇爷禀明事情原委!”卢宣厉喝。
双方僵持不下。
梧州知府陶铨打圆场道:“二位莫急,都是为国朝效力,为陛下效能,一团和气便是。”
“哼!”卢宣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方瑛苦笑一声:“陈知府,侯贼打破了梧州府,你是清楚侯贼实力的,贸然进剿,结局如何,尚不可知。”
陶铨脸色一垮,他是正统十年进士出身,和他一榜的商辂、章纶、叶盛、原杰等都已经位极人臣。
而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偏偏梧州府被叛军打破,他这知府官帽都难以保全。
“下官能理解总兵的苦处。”
陶铨苦笑:“所以下官把广西望老叶朋友请来,叶朋友出身广西望族。”
“下官的意思是,劳烦叶朋友,去找侯大狗说和,招安侯大狗,消弭兵祸。”
“总兵意下如何?”
这才是正戏!
帮着侯大狗说情来了。
方瑛目光看向叫叶凯的老者。
叶凯戴着四方平定巾,恭恭敬敬一礼:“见过总兵大人。”
陶铨之所以叫他的朋友,因为叶凯是举人,人家叙的是同学礼。
“叶先生有何妙计教方某?”方瑛不急不怒。
“若总兵有意,老朽可代总兵去说和侯大狗,令其招安。”叶凯悠然道。
叶家,可是岭南大户。
他家名垂青史的是叫叶宗留,是个反贼,狼筅就是叶宗留叛军发明的,正统朝最大的叛乱,就是叶宗留引发的,袭扰闽浙赣三省。
但叶宗留是浙江人,叶凯却说和叶宗留隶属一脉,同出一家,两家共用一个族谱。
“公公怎么看?”方瑛没下决定,而是看向卢宣。
卢宣冷笑:“依本公公之意,没什么可招安的,侯大狗势弱,直接派兵镇压即可。”
“卢公公此言差矣,打仗是要死人的,既然已经把侯大狗逼入绝境了,不如招安其类,令其为国朝效力便是。”陶铨笑道。
看着此二人一唱一和。
方瑛嗤地一声,笑出了声。
卢宣恼怒地看向他。
“你们可知,陛下是何意?”方瑛慢悠悠问。
卢宣登时肃然:“只要皇爷下圣旨,就算把广西杀干净,奴婢也在所不惜!”
陶铨和叶凯尽皆肃穆。
好似三个大忠臣。
“公公忠肝义胆,陛下想必是能看到的。”
方瑛却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跪下,从亵衣里,恭恭敬敬请出一本奏章,双手高高举起:“此乃圣上赐给本总兵的圣旨!”
“跪下!”
方瑛厉喝。
噗通!
卢宣吓了一跳,赶紧对着圣旨跪下。
陶铨和叶凯也不敢怠慢,匍匐在地。
“陛下明言,深查侯大狗叛乱!”
方瑛目光凌厉:“不管是谁,全都查出来,概斩不恕!”
噗通!
卢宣身体一软,趴在地上。
他虽远在广西,却也经常要在京中活动,他是皇帝近侍,权力来自于皇帝。
准确地讲,他的权力来源是冯孝。
所以,京中事,他知之甚祥。
皇爷是什么样的人,冯孝可敲打过他,一旦皇爷发怒,他冯孝也得死!他卢宣算个什么东西?
“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卢宣使劲抽自己嘴巴:“奴婢收了叶凯一万两银子,才帮叶凯做扣,想将侯大狗赎出来,求皇爷恕罪!”
皇帝远在京师,就凭一本圣旨。
就把张牙舞爪的镇守太监吓成这样。
连方瑛都吓了一跳。
从进公堂开始,卢宣都不把他方瑛放在眼里,语气极为不敬。
但拿出皇帝的圣旨,卢宣却不停磕头打自己耳光。
足见皇帝的震慑力。
叶凯也傻了。
卢宣是广西镇守太监,吃拿卡要,样样不落,什么事都敢做,这些年蓝爱贰、侯大狗造反,他都没少收银子。
却没想到,方瑛拿出圣旨,把卢宣吓成这样。
“叶凯,为何贿赂内侍?”
方瑛膝行将圣旨放在公堂之上,恭恭敬敬对着圣旨,质问叶凯。
“在下求卢公公办点小事……”
啪!
方瑛兜头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还不从实招来?”
“当着陛下的圣旨,你敢撒谎?”
“来人!”
“传本总兵手令,缉拿桂林叶氏满门!去!”
方瑛厉吼。
叶凯更傻了。
这还是国朝官员吗?确定不是强盗?
叶凯给卢宣使眼色,但卢宣匍匐在地上,什么都不看。
陶铨也被卢宣的举动吓坏了,在广西,卢宣才是最大的官儿,他从来不给薛瑄好脸色。
可对着一本圣旨,怎么吓成这样呢?
他也不敢保叶凯啊。
“求总兵大人饶命!”叶凯只能自救。
方瑛回眸,盯着他:“想让你九族活命,就把事情原委,老老实实交代。”
“当着陛下的面,你敢说谎,就是欺君!”
“卢公公,你告诉他,欺君之罪,该如何罚?”
卢宣满脸是汗,哆哆嗦嗦道:“诛、诛九族!”
叶凯吓到了:“不、不敢。”
“那就从实招来!”
叶凯不敢隐瞒。
他说,侯大狗是本地士绅支持起来的,没事去抢一抢农民,然后五五分账。
后来侯大狗野心膨胀,居然造反、破城、杀官。
本地士绅不敢再和他合作,但侯大狗却赖上了士绅,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
“本总兵会信吗?”
方瑛冷笑:“叶凯,欺君之罪,其罪难饶!”
“拖出去,杀了!”
堂外进来两个兵卒,架着叶凯往外拖。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
方瑛却不理他,目光闪烁地看着陶铨:“梧州知府,梧州城破你却还活着,如今又伙同叶凯,帮侯大狗说情!”
“叶凯不说没关系。”
“圣旨在此,本总兵派人去桂林,大开杀戒,总有人会害怕,会说出来的!”
“陶铨,你是想九族去死呢?还是你一个人承担下来?”
陶铨身体一软。
他明白了,卢宣为什么这么害怕。
皇帝要犁清广西了。
方瑛做广西总兵官,根本不是为了平定小小的侯大狗,而是要彻底犁清广西。
就在陶铨犹豫的时候,叶凯的脑袋被捧进来。
陶铨惊呼一声:“下官招了!全招了!”
他供述出十几个士绅。
全都和侯大狗不清不楚。
陶铨面如死灰,他必死无疑,只求能保住陶氏宗族。
“朱永!”
“按照名单去抓!”
方瑛让朱永亲自去做。
“下官遵命!”朱永不敢怠慢。
也愈发明白,方瑛为何围而不剿。
就是在钓鱼。
看看广西士绅中,哪个是人,哪个是鬼。
侯大狗并不难平定。
难的是,搞清楚侯大狗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连根拔起。
结果,叶凯送上门了。
“卢公公,到你了。”方瑛目光阴森地看着卢宣。
卢宣屎尿齐流。
呜咽道:“方大人,饶命啊!”
方瑛嘴角翘起。
卢宣并不知道谁在支持侯大狗,他负责收钱,在京中打点关系。
卢宣也是个狠人。
他送礼却留下了礼单,全都记录在案,他把礼单交给了方瑛,让方瑛去京中查。
方瑛顿时成了苦瓜脸,这是个大麻烦好吧。
京中都是达官显贵,他方瑛不是惹不起,而是不想惹,一旦这名单送到皇帝手上去,倒霉的反而是他方瑛。
卢宣这是报复他!
卢宣自知必死,就拖着方瑛一起爆炸。
“卢宣!”方瑛咬牙切齿。
“本镇守是皇爷的人,杀本镇守,也得皇爷点头才行!”
卢宣怪笑道:“方大人,最好你这辈子都别回京师,哈哈哈……”
笑完便嚎啕大哭。
没有明天了,皇爷一定会处死他。
早知道,就不该上了叶凯的贼船。
朱永正在抓人。
方瑛则派朱仪去桂林抓人。
整个广西开始地震。
大藤峡,反而没人看重了,侯大狗等叛军成了弃子。
但弃子也不想死。
大藤峡里面粮食愈发短缺,内外交困。
侯大狗担心造反,又令兵卒之间不许说话,说话的就杀掉。
结果,在被围困第三十二天,大藤峡发生内乱,侯大狗、胖丁等头目被杀,饿疯了的叛军互相残杀,天亮之后向明军投诚。
捷报送去中枢。
已经七月中旬了。
“方瑛做的不错。”
朱祁钰看着捷报,满意笑道:“招降三万余人。”
“侯大狗本就不是心腹之患。”
“用来操练镇国军的磨刀石罢了。”
“传旨方瑛,令俘虏,开山建路,不计死亡。”
“参与支持侯大狗叛乱的士绅,也都不要杀,统统充当俘虏,开山建路,让他们死得有价值。”
朱祁钰指尖敲动:“令方瑛改编广西军,暂时归置在镇国军建制下……给兵额十万,给朕推平土司!彻底犁清广西!”
“欧信、陶成没有抢功,是识大局的。”
“二十将皆封赏,官晋一级,仍隶属于镇国军。”
“薛瑄,改任广西巡抚,方瑛任两广总督,朱仪任广西副总兵,朱永任广东副总兵,配合陈旺和翁信。”
“朱永去屯守广州府,镇守市舶司。”
“告诉方瑛,在广西就做两件事,造船、练兵!”
朱祁钰根本就不关心揪出来哪些士绅。
统统当俘虏消耗掉即可。
命大,活下来的,就贬为军户,去当兵。
至于广西缺汉人,那就从江浙移民过去。
奉天殿正在举行殿试。
李瑾、毛胜已经率军出京,从各镇抽调的精锐兵卒,也陆陆续续入京,暂时由五军都督府管着。
于谦、曹义已经过了通州,最晚明天就能觐见。
朱祁钰则在奉天殿处置政务。
生员们第一次面君,殿试时多在瑟瑟发抖,脑子一片空白,很难发挥出正常水平。
但也有落落大方的考生,多是出自名门望族。
殿试,考的就是心态。
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压根就没兴趣看他们一眼,皇帝正在愁眉苦脸处置政务呢。
冯孝将广西报捷,交给白圭。
白圭这个主考官也郁闷,主个考,却惹一身腥,堪称有明以来最悲催的主考官。
打开奏章,登时皱眉。
快速走到丹陛之下,和皇帝距离很远,说话需要喊,偏偏考生在考试,禁止喧哗。
只能用笔写好,由冯孝转交给皇帝。
朱祁钰展开一看,白圭担心镇国军尾大不掉,请皇帝派太监监军。
有太监,自然也需要文官。
白圭的别有用心,一眼望到底。
“怀恩回京了,让秦成去吧。”
朱祁钰道:“广西确实勋臣太多了,让他举荐个人。”
白圭举荐薛远和章纶。
这两个人都在大牢里。
他们都是迎复派,是朱祁镇的人。
章纶在景泰五年被关押,薛远则是在年初被关押至今。
白圭却挑这两个人,主政两广。
最近朱祁镇的人有抬头之势。
这是朝臣有心推动的结果,用来制衡皇权。
“把这两个人带过来,在这门口跪着!”
朱祁钰表情玩味:“生员殿试,没点配色,未免太枯燥了。”
冯孝心领神会,立刻去办。
很快,两个囚犯,戴着枷项,跪在奉天殿门口。
考生不敢看,但还是看到了,这两个人虽穿囚服,却衣着整洁,一身浩然正气。
白圭脸色一白。
赶紧垂首低眉,不敢说话。
朱祁钰表情玩味。
论、疏、诗三道题结束,殿试正式落下帷幕。
朱祁钰慢慢站起来,走下丹陛。
诸生调转过身体来,冲皇帝跪着。
“有人认得这两位吗?”朱祁钰看着章纶和薛远。
考生们自然不认识。
但白圭认识啊。
“他叫章纶!”
朱祁钰指着他:“景泰五年,他上书劝朕,立朱见深做太子,朕退位让贤,由太子承嗣大统,朕去做那太上皇!”
啪嚓!
有的考生毛笔掉在了地上。
这个章纶脑子有包吗?
怎么敢说这样的话?
他们似乎忘记了,那时候章纶上书皇帝,士林上下一片叫好,他们可没少为章纶摇旗呐喊啊。
不然章纶被关押三年了,为什么囚服整洁,人也白白胖胖的,没受到任何虐待呢?
“章纶,你把你上书的话,再说一遍。”朱祁钰脸上挂笑。
章纶目光坚韧,朗声道:“朕与景泰五年,上书陈述修德消灾等十四项建议……”
“今日,老臣还敢说出来!”
“孝悌是百行之本。”
“愿陛下退朝之后朝见两宫皇太后,修问安视膳食之仪。”
“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
“陛下曾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
“陛下与上皇,形虽异体,实同一人。”
“臣伏读奉迎上皇回宫的诏书说:‘礼惟有加尊而不能降低,义则以卑来奉尊。’”
“望陛下履行这一诺言。”
“或者在初一、十五,或者在节日元旦,率领群臣在延和门朝见上皇,以示兄弟之情,这实是天下的至愿。”
章纶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奉天殿内的考生,都被吓到了,这话能随便说吗?
这是景泰五年,章纶上的奏章。
啪!
忽然一道鞭响。
正在朗声阅读的章纶惨叫一声。
囚服撕开一道血印,皮开肉绽,挺直的腰身佝偻下来,身体痉挛,然后扑倒在地上。
“在皇爷面前,也敢失礼?”背后传来太监的冷笑声。
啪!
又是一鞭子,抽在章纶的身上。
章纶痛得身体抽搐。
“接着念!”那太监冷笑。
章纶咬着牙:“宦官不可干预外朝政事,佞臣不可偷窃事权,后宫不可盛行声色。凡阴盛之类的事,请都禁止。”
啪!
又一鞭子,狠狠抽在章纶的身上。
三鞭子,章纶后背血呼啦一片,根本没法看了。
章纶身体不停地抖,嘴里发出呜咽声音,实在太疼了,忍不住想叫。
啪!
又一鞭子,章纶扑倒在地上,枷项卡在石板上,他根本爬不起来了。
奉天殿内的考生,亲眼看到这一幕,瑟瑟发抖。
白圭脸色发白,不知何时,也跪在了地上。
“接着念啊。”朱祁钰依旧在笑。
啪!
又一鞭子。
但章纶痛得爬不起来了。
“皇爷让你念,哑巴了吗?”太监阴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呸!”
章纶吐出一口鲜血:“狗太监!”
啪!
迎接他的,又是一记鞭响。
章纶又吐口血,却还坚持爬起来。
啪!
只要他不说话,鞭子就落下。
薛远就挨着章纶,亲眼看到鞭子的残忍。
鞭子动一下,他就哆嗦一下。
脸色越来越白。
“是个硬汉!有骨气!”
朱祁钰摆摆手,停止鞭笞。
“朕问你,知错没有?”朱祁钰问。
章纶吐了口血,用脑袋慢慢蠕动爬起来:“微臣没错!”
朱祁钰撑起眼皮子:“白圭跟朕谏言,想让你去广西做巡按使,去管着镇国军。”
“朕给你兵权,你会不会造反啊?”
章纶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皇帝是想奚落他。
却没想到,皇帝竟然要启用他。
“微臣愿意,微臣愿意!”在一旁的薛远磕头如捣蒜。
朱祁钰没搭理他。
章纶咬牙道:“君君臣臣,微臣永远是臣,绝不敢造反!”
“你说的话,朕怎么会信呢?”
朱祁钰笑道:“既然你说自己忠心,就自己展示一下吧。”
啪嚓!
一把短刀,丢在章纶的脚下。
有太监解开枷项。
章纶看着刀,惨然而笑。
他说自己忠于王事,那就得证明。
如果他拿着刀,行刺皇帝,那他就要被纪录进史书,成为千古佞臣,他的劝谏奏章,就会臭不可闻,还会连累家人。
只有拿刀,把自己的心剖出来,才能自证清白。
他又如何做到啊!
薛远就看着,都吓惨了,整个人瘫了。
章纶慢慢拿起刀,下不去手啊!
真的。
自杀能做到,自己剖心,怎么下得了手啊!
朱祁钰就这样看着他:“证明你的忠心,给朕看。”
奉天殿内,所有人都跪着。
考生们,也都看傻了,这就是得罪皇帝的后果。
让章纶自己剖了自己的心,以证清白。
“陛、陛下……”章纶想求饶,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下不去手?就是对朕不忠喽?”
朱祁钰笑道:“那你对漠北王是忠心的吧?脸冲着南宫,向南宫表露忠心,朕不怪你。”
章纶还是下不去手,握刀的手不停哆嗦。
“你对南宫也不忠?”
“那你怎么让朕天天去延和门朝见漠北王呢?”
“朕是皇帝!他只是王爵!”
“凭什么朕朝见他?”
“你规定的啊!”
朱祁钰厉吼:“来人,把章纶九族抓起来!凌迟!”
啊?
奉天殿内的考生吓惨了。
章纶脸色一白,扑倒在地上:“求陛下饶命啊!饶命啊!”
“你不是个硬汉吗?”
“你不是有骨气吗?”
朱祁钰冷笑:“就是挨几鞭子的硬汉?挨几鞭子的骨气吗?”
“未免太廉价了吧!”
“为什么?连自己的忠心都不敢证明?”
“反倒对朕指手画脚,让朕向漠北王朝见。”
“你怎么不朝见呢?”
“啊?”
“你他娘的脑袋里装的是屎吗?”
“去,把他脑袋打开,朕看看里面是不是屎!”
朱祁钰撇嘴冷笑。
什么硬汉,哪来的硬汉!
在生死面前,谁能不怕?
你章纶要是不怕,早就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在朕面前装贤臣?装谏臣?
不就是踩着朕,成全你的名声吗?
让朕遗臭万年?
好!朕成全你!
两个太监过来,一个太监拿着铁箍,一个太监拿着斧头,准备将章纶的脑袋劈开。
“不要,不要啊!”章纶看着斧头,就身体瘫软。
一次跪下,就会永远跪下。
第一次愣头青,确实不怕死。
但只要活下来,就会无比怕死,比普通人怕死百倍千倍。
章纶扑倒在地上,泪如雨下:“微臣知错了,求求陛下开恩,饶了微臣吧!饶了微臣吧!”
朱祁钰摆摆手,示意停止,问他:“那你是忠于漠北王呢?还是忠于朕呢?”
“微臣忠于圣上,忠于圣上啊!”章纶哭嚎个不停。
“既然忠于朕。”
“为什么让朕天天朝拜漠北王呢?”
“他只是王爵,朕才是皇帝!”
“一会骂太监,一会骂朕,还要扶立太子登基!”
“哼。”
“朕看你这脑子可不太正常啊。”
“打开瞧瞧吧,说不定里面全是蛆。”
朱祁钰回身看向殿试考生:“以后,你们也要入朝为官。”
“掂量掂量,自己是谁的狗!”
“朕能赐给你们权力,也能让你们九族去死!”
“听到了吗?”
朱祁钰面露凶光。
“学生等谨遵圣谕!”考生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这皇帝,似乎和民间传言的不太一样啊。
如此惊恐一幕,所有人身体发软,根本都爬不起来了。
“呜呜呜!”
薛远亲眼看见章纶被固定住,铁箍套在头上,斧头高高举起……
他吓得嚎啕大哭。
“废物,你哭什么啊?”
朱祁钰冷笑:“把他眼皮子撑开,让他盯着,只要他敢闭上眼睛,第二个就劈他脑袋!”
薛远吓傻了。
皇帝这般残暴,怎么就没人劝谏呢?
章纶看见寒光闪烁的斧头,直接吓晕过去了。
这不是几鞭子,几板子的事,而是要用最暴戾的方式被杀死,好在黄泉路上不会寂寞,他的家人也会跟着去的。
哗啦!
一盆凉水,把章纶泼醒。
章纶睁开眼睛,便崩溃大哭:“求陛下饶命啊,饶命啊!微臣要当陛下的狗,当陛下的狗啊……”
薛远也不停磕头:“微臣再也不敢忤逆陛下了,不敢了,求求陛下啊,呜呜呜!”
朱祁钰看着他们。
这就是文臣,在生死面前,屁都不是。
能慷慨赴死的,古今才有几人。
寒窗苦读,考取进士的,难道是为了去死吗?
章纶、薛远都是沽名钓誉之辈,无非是知道景泰帝当不久皇帝,所以才示好朱祁镇的。
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忠诚?
朱祁钰摆摆手,示意太监收了工具:“两只可怜的野狗。”
章纶和薛远如蒙大赦,竟如狗一样爬过来,不停磕头:“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
朱祁钰却盯着他们,该叫什么?
“汪汪汪!”
章纶和薛远竞相学狗叫。
丝毫不顾礼义廉耻。
也不顾今年会试的生员看着呢。
看见这一幕,生员们,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别叫了,叫声比老野狗还难听。”
朱祁钰淡淡道:“朕给你们当狗的机会,要懂得珍惜,没有下一次。”
“微臣知错,微臣知错!”两个人都吓傻了。
能死里逃生,已经烧高香了。
还什么礼义廉耻,那东西又不能活命!
“章纶,薛远。”
“你二人确实有才华。”
“不然你俩的脑壳,都被朕劈开了。”
“你俩捡了一条狗命,以后更要知道该给谁卖命。”
两个人扑倒在地上:“微臣以后就是陛下的忠犬,陛下的忠犬!”
朱祁钰冷笑:
“朕派你们去广西。”
“章纶,你做广西巡按使;”
“薛远,你做广东巡按使;”
“兼任镇国军参赞军事。”
“广西正在打仗,你们去了,功劳少不了的,只要你们用心做事,该赏的朕都会赏赐下来。”
朱祁钰慢慢道。
“臣等谨遵圣谕!”章纶和薛远磕头,泪如雨下。
早这么识相,何必遭罪呢?
“章纶,你身上有伤,带个太医出京。”
“正好,你二人未必习惯广西气候,可在京中休整几天,再行出京。”
朱祁钰直言不讳道:“朕给方瑛三年时间,朕要看到两广,彻底成为大明领土,如内地省份一样,不存在任何土司!”
“更不许任何人造反!”
“届时,就是朕南征交趾之日。”
“你二人皆有外交才华,朕可能随时令你们出使安南,做好准备。”
“这三年,要汉化土人,化土为汉。”
“做好了,三年后,朕允你们入阁,允你们位极人臣!”
“下去吧。”
朱祁钰交代几句。
“臣等叩谢圣恩!”章纶和薛远捡了一条命性命,确实应该叩谢。
朱祁钰给冯孝个眼色。
冯孝追上去,勒令章纶、薛远三族,必须迁入京师,否则不可离京。
这才是皇帝暂时不许他们离京的原因。
万一离了京师,投敌了呢?
不可不防。
章纶和薛远被折腾成这样,对着冯孝都想磕头,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啊。
“满意了?”朱祁钰歪头看了眼白圭。
白圭吓惨了。
皇帝在杀鸡儆猴。
不止是敲打考生,也在告诉他,告诉他背后的文官集团。
别动小心思。
漠北王的人又如何?
他们敢反朕吗?
朕想用谁便用谁。
“微臣举荐人才时,没想太多!”白圭哪里敢承认啊。
朱祁钰冷笑:“谁的人无所谓,只要能为朕卖命即可,都是为了大明好,白尚书,朕说的对不对啊?”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白圭磕头如捣蒜。
朱祁钰走上丹陛,坐在龙椅上:“你确实有罪,当主考官都当不明白,烂泥扶不上墙,回去好好反思吧。”
白圭额头上全是汗珠,不停磕头。
“别磕了,回去吧。”
朱祁钰厌烦他。
好好的科举,搞得一团乱麻,还得朕给你收拾烂摊子,能干点什么!
白圭心如死灰。
作为人臣,最可怕的不是皇帝责罚,而是皇帝厌恶。
“微臣告退。”白圭磕个头,形态落寞。
朱祁钰则俯视着考生,冷冷道:“都看好了,这奉天殿可不养闲人。”
“有些歪心思的,都给朕收收,被朕发现了,你九族遭殃!”
“为官做宰,享受权力。”
“就得承担义务。”
“无论是在中枢,还是地方,都是能者上,弱者下。”
“该对谁效忠,你们应该心知肚明。”
“不该伸的手不要伸。”
“不该做的事,不要做。”
“这是第一次,朕给你们的忠告,都记牢了。”
“千万不要触犯大明律。”
“千万、千万。”
朱祁钰冷笑两声:“都退下吧。”
“学生等谢陛下管教,学生等告退!”考生们都被吓惨了,半天都爬不起来。
没屎尿齐流,那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敢吃饭。
担心在奉天殿内放屁,被皇帝取消了资格。
幸好,否则真来个屎尿齐流,九族都得遭殃。
朱祁钰看着他们的背影,能成才的又有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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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