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若不惜一切代价治水。”
于谦拜服在地:“当列为千古贤君,与古之圣贤并列,便如尧舜之君,亘古未有!”
朝臣全都叩拜。
个个神情激动。
官员的主要政绩来源,就是治水。
黄河泛滥之后,让原本富饶的中原,成为万里泽国,各条河流,都深受黄河之害。
中原原本是粮食大省。
如今却位居第末?
甚至不足以供应京师用粮。
都和黄河有着直接关系,若能根治黄河,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北方,都会恢复魏晋时代的肥沃。
漕运的压力瞬间减轻,京师的粮食也许也会丰收呢。
朝中所有官员,或多或少都懂治水。
精通者不胜枚举。
“朕每年出六百万两银子,出三十年,合计1.8亿两。”
“阁部各出一人,组建治水局。”
“治水局立于军机处之下,由朕直管。”
“设左右郎中,给内阁行走衔,人选由阁部裁定,三年轮换,以政绩核定。”
单设部门,说明皇帝对治水极为重视。
一年六百万两银子,看似多,其实是捉襟见肘的。
“陛下,局的级别不够,干脆设治水司,老臣来当第一任治水使!”胡濙掷地有声道。
由他来牵头,用身份镇住下面。
“老太傅身兼数职,已经分身乏术了。”
“您还是以荣养为主,不能过于劳累,朝堂离不开您呀。”
朱祁钰道:“就依您之言,设治水司,朕来当第一任治水使。”
“左右司正从朝中有能力的官员中挑选。”
“朕只是挂个名,不管实事,第一任司正,就显得十分重要了。”
“需要个镇住场子的人。”
“陛下,老臣举荐工部右侍郎吴复。”王竑出列。
朱祁钰神色发苦:“吴复今年七十多了吧?他已经很久不在早朝上露面了,身体越来越差了,还能去地方治水吗?”
吴复是永乐朝的官员,和胡濙一样,历经五朝。
其人在景泰朝负责治理黄河,颇得赞誉。
又是老资格,当左司正,绰绰有余。
“陛下只需要一个老人镇住场子,倒也不需要吴侍郎去黄河边,身体力行了。”胡濙道。
吴复的身份地位,是能压住下面的。
“就让吴复担任左司正。”朱祁钰定下来。
“右司正,老臣举荐中官徐珵。”王竑又道。
徐珵那可是治水大家啊。
但他是宦官。
让宦官担任朝堂官员,是没有先例的,也是坏了规矩的。
朝臣不同意。
朱祁钰也摇头:“徐珵在辽东搞种植粮食呢,治水虽然重要,但要排在粮食之后。”
“吴复人老体衰,很难奔波地方了。”
“挑两个右司正,负责辅佐他。”
“具体事物,由右司正来做。”
他留着徐珵,还有一层目的。
这么大的工程,贪污之事一定没法杜绝,所以等肃贪之后,再找机会让徐珵来做镇守太监。
宦官又如何?
治水司本就是朕直管的,钱都是内帑出的,让太监去当镇守太监,也是没错的。
至于右司正,还真没什么好人选。
皇帝杀人太狠,很多能臣被诛杀,导致中枢人才断层。
“陛下,尹直和丘濬如何?”王复小声问。
“都在山东呢,朱英怕是不肯放人呀。”朱祁钰笑道。
“陛下可有人选?”
王复已经猜到了,皇帝瞩意的人选是刘吉和刘珝。
“刘吉和刘珝太年轻,当不了治水司的主官,可去当左右监副。”
朱祁钰定下来。
姚夔却道:“微臣倒是有两个人选,供陛下参考。”
“说!”
“举贤不避亲,通政司左参议赵昂是懂治水的。”
姚夔回禀:“另一个则是正统十年进士何宜,其人有大志,能谋善断。”
“何宜人在哪?”朱祁钰问。
“如今是兵部郎中。”姚夔道。
朱祁钰看向孙原贞,孙原贞站起来,说道:“何宜其人,素有大志,能力卓越,颇得兵法,只是资历尚浅,怕是当不了治水司的主官啊。”
其实,还有真有个人选。
吏部侍郎陈文。
奈何吏部离不开他。
朝臣又举荐了几个人。
朱祁钰觉得一般,朝臣也觉得不合心思。
“诸卿回去好好想想吧。”
人选一时半晌定不下来。
但大体框架定下来,新设治水司,皇帝亲自担任治水使。
吴复担任左监正。
右监正空悬,人选有赵昂、何宜、刘俊、鲍相、高诚等人。
左监副刘吉。
右监副刘珝。
“朕虽然是说三十年,但这是个虚数。”
“若能用二十年修建完毕。”
“亦或是十年,最好!”
“在朕活着的时候,把黄河修建完毕,天下河道改善完毕,以后才不会有大麻烦。”
“省着太子继位后,舍不得花钱喽。”
朱祁钰在说笑。
但群臣却不许皇帝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这一刻,群臣是真心希望皇帝活着的。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吴复虽在京中坐镇,但也不要闲着。”
“京师的河道也要勾连、修缮,该修的修,别给朕省钱。”
“让他亲自带着些进士治水,给进士们涨涨经验,希望能带出一批治水的大才。”
朱祁钰内心期许很大。
“陛下!”
王竑却跪在地上,高声道:“请陛下允许给夫役些钱财!”
“老臣知道,这对内帑压力巨大。”
“但百姓也苦呀,一年劳作到头却填不饱肚子,一年年的没个盼头。”
“老臣为官三十余载。”
“却第一次见到,在京中做夫役的百姓,脸上露出了笑容。”
“没有人抱怨干活苦、干活累。”
“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真心卖力气呀。”
“这紫禁城,仅用了四个月就完成了修缮,百王府已经完工十三座王府。”
“全因每天一个铜板呀!”
“陛下,百姓势利,是因为他们真的没有呀。”
“穷得吃不上饭,如何爱国呀!”
“衣不蔽体,如何拥护大明啊?”
王竑泪洒当场。
重臣皆哭。
这种实话,朝臣以前是不会说的。
朱祁钰改正风气后,畅所欲言,说实话办实事。
大明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地方叛乱不断,归根结底是吃不饱肚子,官逼民反。
王竑认为,百姓吃饱穿暖后,就不会造反了。
但姚夔却道:“王阁老,百姓开心固然好,问题是内帑没钱呀!”
“和根治黄河比起来,苦一苦百姓,总是没问题的。”
这话也引起了共鸣。
若两亿两,全部拿来治水,怕是都不够的。
若是再花钱,怕是需要四亿两,甚至更多。
皇帝能承担得起吗?
这是个大问题。
一旦皇帝哪天不愿意花钱砸这无底洞了,才是大事呢。
“诸卿莫争论了。”
“钱朕来想办法,一天一个铜板,给夫役发钱。”
“可发银子!”
朱祁钰一锤定音。
他做的很多事,都在改善百姓生活。
比如织毛衣,就让京畿妇人赚钱,还令纺织厂招女工,让妇人走出家门来赚钱。
“陛下,那一年怕是要八百万两以上了!”姚夔满脸担忧。
“姚卿勿忧。”
“大明连年打仗,自然会有很多战俘的。”
“以后就用战俘修缮河道,能缓解一部分压力。”
“总额控制在四亿两以内即可。”
“钱,朕出了!”
朱祁钰却知道,哪里有白银。
打下倭国,白银有多是!
打下东南亚,遍地是白银。
打下美洲,白银就是纸片子,不是钱了。
朝臣却浑身一抖,难道皇帝又要对大族动手了?
“朕的梦中,有一地,有一万座银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朱祁钰给朝臣个底儿。
朝臣却想到了叶盛,叶盛去找的地方,是不是就是遍地是银山呢?
“大明百姓,该过些富裕日子了!”
“毕竟是天朝上国之民。”
朱祁钰话锋一转:“诸卿,还有一事!”
朝臣脸色肃然,放下汤碗,看向皇帝。
“朕之前说过,想让大明百姓皆读书。”
“国子监不止要设在直隶,还要设在天下各省。”
“朕希望多建学宫,让学子呈井喷之势!”
“百姓虽不懂经义,但也能认识些文字,知晓人间道理。”
朱祁钰认真道。
教育是百年之策。
之前就讨论过,皇帝被巨大的预算吓退了。
“陛下,读书是大明的根本呀!”
耿九畴唇角抽动:“教育是百年大计,需要海量的银子堆积,微、微臣担心……”
“担心朕心血来潮吗?”
朱祁钰让他起来,叹了口气:“诸卿都知道,朕在京畿招了批孩子,在里草栏厂建朝阳学社。”
“大半年过去了。”
“朕方知教育之艰难呀。”
“朕当初以为,教导三年,就能成才。”
“结果才知道,教导一年,还未开蒙呢,想读懂经义呀,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一些孩子的家长,已经不耐烦了,想让孩子回家种地,帮家里分担压力。”
“难呀!”
“是以朕知道,教育是百年大计,不能急于一时。”
朱祁钰话锋一转:“但教育是根本大计,朕打算设提学司,立于礼部之下。”
“每年朕从内帑里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户部再支出三十万两银子。”
“合计八十万两。”
“先建几座学宫,以点到面,一点点扩散全国。”
“争取百年之后,大明无人不识字,无人不读书!”
朝臣全都跪伏在地:“陛下此举,不亚于圣人当世!孔圣传道于后人,陛下布道于天下,当与圣人并列!”
如今已经不是魏晋时代了。
知识被世家垄断。
知识壁垒被造纸术和印刷术给冲垮了,获取知识难度降低,但读懂知识难度却在提高。
这就归功于程朱理学了。
把经义解读出各种花样,让人看不懂了。
对名师要求越来越高。
而皇帝肯花钱做大教育,这不是打破文官桎梏,而是在给文官塑金身呢。
因为尊师重道的思想,老师是和父亲一样的。
由老师教导出来的孩子,天然成为文官一派,和皇帝隔绝。
皇帝每年出八十万两,一百年就是八千万两银子,给文官做嫁衣,何乐不为。
朱祁钰看不破吗?
但他必须要做。
一百年教育,是给文官塑金身。
但等到一百五十年你再看看,文官的金身,会被穷苦人家孩子给冲垮的,然后把文官扫进垃圾堆。
当然了,也可能把皇帝扫进垃圾堆。
这是后世之君要应对的局面。
他朱祁钰管不了。
“诸卿。”
“朕鼓励诸卿办报,发展文学,放开皇家藏书,都是为了给教育铺垫。”
朱祁钰摆摆手,不让他们吹捧,笑道:“诸卿,朝中可有精通教育的人才举荐给朕?”
“幸得陛下降下宏恩,方可种花花开。”
姚夔却拜服在地道:“陛下开放皇家藏书,导致天下文宗魁首,俱聚于京师,去那澹台藏书阁阅览书籍。”
“您猜不到,如今谁在京师?”
姚夔成功把所有人的兴趣吊起来。
“别卖关子快说!”朱祁钰急声道。
“吴与弼!”
“谁?”
朱祁钰惊得站起来,朝臣也面面相觑,面露惊容。
这可是为超级大拿啊。
大明理学第一宗师,开创崇仁学派。
他的徒弟中,大牛超级多,陈献章、胡居仁、娄谅、胡九韶、车泰、罗伦、谢复、周文、杨杰、饶烈等等全出自他的门下。
大名鼎鼎的王守仁,则师从娄谅,是吴与弼的徒孙。
龙场悟道之前,是陈献章先在筑春阳台悟道。
王阳明是圣人,那么吴与弼就是圣人的祖师爷。
所以,满朝重臣,都是这种表情。
皇帝三顾茅庐,吴与弼拒不出山。
“姚夔,你玩笑呢吧?”
朱祁钰难以想象,吴与弼竟然会出山。
还来了京师,就不怕来了走不了吗?
“陛下,微臣亲眼看到了!”
姚夔肯定道:“随吴先生入京的是,陈献章陈先生、娄谅娄先生和胡居仁胡先生。”
嘶!
养心殿里倒吸一口冷气。
都是超级大牛啊!
“明日一早,就宣其入宫,在宫中用早饭。”朱祁钰必须要见见这些大牛,争取把他们留在朝中效力。
“陛下,微臣能否伴驾?”姚夔舔着脸问。
“不能!”
朱祁钰扫视群臣:“朕单独见,改日朕设下宴席,邀请尔等参加,如何?”
好吧,就等几日再见吧。
“陛下,若能请动胡先生出山担任教谕,教育之事就算成了!”胡濙道。
但朱祁钰不这样看。
理学实在太高深了。
皇帝都看不懂,真的。
让些小孩子,天天掉书袋,没必要。
追寻天地至理,还是交给那些大牛吧。
教育之事,不是随便就能定下来的,需要慢慢商议。
今晚暂时议到这里。
由宫中派出车架,送重臣回府。
牵马的车夫,都是他们的儿子,可谓皇恩之重。
朱祁钰也要准备睡觉了。
但过了时间点,反而睡不着了。
翌日不上早朝,他睡个懒觉。
起来锻炼后,用早膳。
而吴与弼、陈献章、娄谅和胡居仁,已经在饭堂里候着了,四个人跪在地上,恭迎陛下。
“如何让四位大贤跪迎朕呢?”朱祁钰顿觉好笑。
“草民等如野草,陛下如日月,野草见了太阳,自然要躬身行礼的。”吴与弼倒是幽默。
朱祁钰打个哈哈:“起来吧,赐座,跟朕一起用膳。”
他一身臭汗,身体强壮。
简单擦拭之后,坐在团凳上。
而摆在面前的,是简单的稀粥咸菜,还有两块羊肉和一只鸡腿,两个鸡蛋。
“诸位先生,莫要嫌弃早膳简陋,用吧。”
朱祁钰吃饭很没规矩。
没有让太监布菜,他自己端起碗来,吃得很精细。
嘴里不发出任何声音,也不说话,这是礼。
陈献章倒是小心地打量着皇帝,他和师兄胡居仁、娄谅不一样,这两个人天生神仙,不愿意涉世居俗。
但他是考过两次科举的,景泰二年,第二次科举不中,他选择彻底放弃,进士没当成,成就了理学大宗师。
而第一次面君,他做不到和师父、师兄那般坦然。
娄谅吃饭甚是没规矩。
皇帝让他动筷子,他就动筷子,啼哩吐噜的吃。
陈献章则小心翼翼的,生怕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
而在吃饭的时候,吃相最难看的娄谅也在观察皇帝,他故意吃得如此没有形象,就是想得到皇帝的呵斥。
他可不想入朝为官。
所以给皇帝一个很恶劣的印象,让皇帝免开尊口。
偏偏,皇帝并不作忤。
而是细嚼慢咽,用完粥后,认认真真把鸡蛋剥开,裹在鸡蛋皮的蛋白,他用嘴啃下来,一点不浪费。
用完鸡蛋,开始吃肉。
直到全部吃完,碗里一粒粥粒不剩,骨头上连个肉丝都没有,真是狗看了都摇头。
皇帝还吮吸几口,才放下骨头,擦嘴净手。
“诸君,对这饭食可还满意?”朱祁钰脸上带着笑容。
吴与弼等人不知皇帝的真面目,以为皇帝就是这样仁善之君呢。
“谢陛下赐餐,餐食甚是可口。”吴与弼也吃得干净。
“朕还借了你们的光呢。”
“今天两个鸡蛋。”
朱祁钰笑道:“朕两个鸡蛋,伱们一个鸡蛋,知道什么原因吗?”
“草民不知。”
“因为朕告诉尚食局,多备一个鸡蛋,万一哪位先生不够吃了,就把这鸡蛋给他。”
“但朕嘴馋,把这枚鸡蛋吃了。”
“诸位先生,不会生朕的气吧?”
朱祁钰笑问。
“草民等自然不敢生陛下的气,陛下如此节俭,乃天下百姓之福。”吴与弼是会说话的。
只是配音不太好听。
娄谅吃相难看,吃饭声音响亮。
冯孝几次都想开口,却被皇帝眼神制止。
“娄先生至情至性,让他吃吧。”朱祁钰自然看穿了娄谅的小心思。
娄谅被戳穿,老脸闹得通红。
他放下筷子。
但看见碗中还有剩余的餐食,想拿起来,又不好意思。
“都吃干净,莫要浪费。”
朱祁钰道:“粮食珍贵呀,京畿百姓还饿肚子呢,天下百姓能吃饱饭的十中无一,百姓过得难呀。”
娄谅赶紧端起碗,把碗里的餐食都吃干净。
胡居仁和陈献章都吃的干净。
“诸君,千里迢迢来京师看书,觉得如何呀?”朱祁钰问。
“陛下愿公开皇家藏书,不令宝珠蒙尘,乃天下人之福,草民能有幸读到孤本书籍,虽死无憾。”
吴与弼的话,引起他三个弟子的赞同。
陈献章痴迷于看书,什么书都看,看到彻夜难眠。
都是爱书之人。
皇帝肯开放皇家藏书,自然是圣君临朝。
还因此,朱祁钰的口碑有着小小的反转。
“朕知道诸位都是神仙中人,心不在凡世,但还是忍不住想说一句,可否愿意入朝为官呢?”
朱祁钰诚心邀请。
只有陈献章稍有念头,但终究幽幽一叹,他是世俗散人,做不了朝中官吏的。
“谢陛下厚爱,草民等都是民间残老之士,怕是无福入朝侍奉陛下了。”吴与弼回答得天衣无缝。
朱祁钰叹了口气:“朕终究是和大才无缘啊,那诸位可有所求?”
吴与弼反而犹疑了。
他是江西人,娄谅和胡居仁也是江西人。
江西的事,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娄谅却跪在地上:“草民有一事求陛下,江西钟灵毓秀,乃人间净土,而锦衣卫在江西肆意搜刮,导致民心不附,草民想请陛下宽宥江西,重惩锦衣卫……”
他说了很多。
朱祁钰慢慢听着:“娄先生既不愿入朝为官,怎么还管朝中之事呢?”
娄谅脸色一变,这不是您让我们提的吗?
我就说了实话呀。
“江西事,乃是朕做的,朕下的圣旨,娄先生没看到吗?”朱祁钰语气一沉。
吴与弼等三人吓得跪在地上。
“想来是朝中有奸佞……”娄谅找补。
朱祁钰冷笑:“朝中没有奸佞,是朕非要做的,反而朝臣处处劝谏,朕都不听,娄先生对此有何看法?”
娄谅脸上流出了冷汗。
皇帝太小心眼了。
他吃饭时无礼,皇帝看似没责罚他,却在此刻难为他。
“吴先生可有想法?”朱祁钰又问。
“草民避世之人,不敢置喙朝政!”吴与弼也被吓到了。
皇帝好似和传说中的不一样。
“那朕就教你们的乖。”
朱祁钰幽幽道:“既然避世,就闭嘴!”
吴与弼吓惨了。
别看他们是圣人,但终究还带个人,是人,就受皇帝管制。
“只要吃着大明的饭。”
“就是朕的子民。”
“什么避世神仙,不过是朕给你们脸而已。”
“可,朕征召尔等,你们却拒绝朕。”
朱祁钰变了脸色:“打朕的脸?”
吴与弼吓惨了,连连磕头:“草民等绝不敢忤逆陛下!绝对不敢!”
圣人?就这?
“哼。”
朱祁钰冷哼一声:“尔等的理学,朕让尔等传,才能传,朕不许,看谁敢学?”
吴与弼浑身在哆嗦。
娄谅已经快尿了,陈献章和胡居仁也没好到哪里去。
“好好反思反思吧。”
朱祁钰站起来,直接走去前殿。
把吴与弼四人晾在饭堂。
无妄之灾呀!
他们也没敢得罪景泰帝呀,只是拒绝征召而已,这也被怪罪?
陈献章忽然断绝了入仕的心思。
这样的皇帝,侍奉起来,真是伴君如伴虎啊,还不如好好搞自己的学问呢,起码生命无忧……
等等,好像自己的学问也搞不了了。
皇帝好似是不喜欢理学,限制其发展了。
走到前殿。
朱祁钰开始处置政务,坐下的间隙,冯孝却问:“皇爷,您真要处置理学?”
“傻了?”
朱祁钰瞥他一眼:“那娄谅敢在朕面前造次,自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有那个吴与弼,自投罗网,自然得敲打敲打,才好重用啊。”
冯孝没明白,怎么用啊?
人家也不入朝啊。
朱祁钰懒得理他,开始处置奏章。
都晌午了,四个人还在跪着。
皇帝也没理他。
腿太麻了,他们很少跪着,十分不习惯。
跪久了双腿如灌铅似的疼。
也没做准备,膝盖上没绑着软垫,膝盖都破皮了。
直到讲读学士周洪谟进殿,看见四个人跪在饭堂,整个人都懵了,他也不敢问呀。
而是走到吴与弼对面,跪在地上,恭迎皇帝。
吴与弼都是闲人,不知道通过官袍分辨官职,反正两眼懵。
等了片刻,朱祁钰才进来。
没看任何人,紧蹙着眉头,像是在想什么事。
“陛下,该讲了。”周洪谟提醒一句。
朱祁钰应了一声,坐下用膳。
周洪谟今天讲贞观政要。
朱祁钰一边吃饭,偶尔还提出问题,周洪谟是大儒,答对入流,朱祁钰听得连连颔首。
“明天不讲贞观政要了,朕要看西域记。”
“微臣遵旨!”
皇帝继位之初,周洪谟就上书皇帝,希望皇帝参加经筵讲学。
可前些年,皇帝听不进去。
就算听,也是神游天外。
从景泰八年之后,只要有时间,皇帝就会听,听得非常认真,提出问题的角度非常刁钻,偶尔还和学士辩论几句。
这是周洪谟最满意之处。
“给周学士赐宴,朕还公事没忙完,先过去了。”
朱祁钰压根就没看吴与弼四人。
一直忙到了天黑透。
晚宴也是周洪谟讲学,讲的还是贞观政要。
直到奏章全部处置完毕。
“把吴先生请过来吧。”朱祁钰喝了口茶,活动活动肩膀、脖子。
吴与弼四人被折磨废了。
跪了整整一天,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身心俱疲。
陈献章再也不想当官了。
“想明白了吗?”朱祁钰问。
吴与弼更懵逼,想个屁啊!
只能连连乞饶。
“真是蠢货,你们这样的,怎么当圣人啊?”
“没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也不能为朝堂卖力。”
朱祁钰叱责:“生是乡野村夫,死也是乡野村夫啊。”
“人活一世,不曾为国为民做一点事,空活百岁。”
“一群废物!”
吴与弼四人脸上火辣辣的。
若是早晨,还敢跟皇帝辩驳两句,现在,敢?
“心里想着,回去写书骂朕?教导学生反朕?”
朱祁钰冷笑:“哼,可笑!”
“你们喜欢读书,朕可挖了你们的眼睛;你们喜欢传道受业,朕可以割了你们的舌头!”
“耳朵也没用了,干脆扎聋。”
“再剁掉手指。”
“一辈子都不许拿笔。”
“如何?”
吴与弼四人全都傻了,为什么啊?
“说话!”朱祁钰陡然一喝。
把四人吓得一哆嗦,吴与弼带着哭腔道:“草民等并未犯错,陛下为何如此残忍呀?”
“因为朕是暴君!”
“朕不止不许你们说不出话来!”
“还不许你们的孩子说话!”
“全都挖眼、扎聋、割舌、剁手,让理学彻底绝迹,如何?”
四人泪如雨下。
万没想到,入京看书,却遭了大劫。
朱祁钰就这样盯着他们。
养心殿冷涔涔的。
“草民等知错了!”吴与弼哭着磕头。
磕了很久很久。
额头都磕红了。
朱祁钰语气一缓:“说实话,朕对理学没有一点兴趣。”
“甚至侍讲学士给朕讲解经义。”
“朕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吴与弼不明白皇帝唱哪出?
但这话传出去,怕是天下士子都要骂皇帝是昏君吧?
“儿时开蒙的学问,早就还给师傅了。”
“朕读经义呀,脑袋就疼。”
“现在也是,听经义就脑子痒痒,不是长脑子,而是费脑子。”
“但朕还是把尔等宣来了。”
朱祁钰身体靠紧椅背,肩膀酸疼,让冯孝给他捏捏,幽幽道:“你们说说,你们对朕有何用途?”
吴与弼跟不上皇帝的节奏呀。
“陛下,草民等都是避世……”
啪!
朱祁钰把桌上的茶杯,砸在吴与弼附近:“避世?那怎么不去死呢?浪费粮食的废物!”
白瓷片打在吴与弼的肚子上,吴与弼吓得跪伏在地。
吴与弼的脑子已经彻底乱了。
胡居仁却道:“陛下是希望,草民等人为陛下所用?”
算有个长脑子的。
不然皇帝没台阶下,岂不尴尬?
“如何用呢?”朱祁钰问。
“草民等能将理学发扬光大……”
朱祁钰嗤笑:“跟朕有什么关系?理学奉朕为圣了吗?”
点你呢!
胡居仁却瞪圆眼睛,陛下您能不能要点脸!
和孔圣、朱圣并列?
您可真是个天才。
“草民等能为中枢提供人才!”陈献章反应过来了。
巧妙避过了给皇帝封圣。
否则,只要给皇帝封圣,崇仁派就会立刻消融,吴与弼从大贤变成过街老鼠。
谁会信一个阿谀奉承之徒的学说呢?
“如何提供人才呀?”
朱祁钰也不追究,他不想当儒学的圣人。
看看朱熹被骂成什么样了。
不止现代骂他,宋之后的文人都骂他。
他估计是遭骂最多的圣人了。
“草民等门人弟子,不计其数。”
陈献章磕头道:“入门第者,便能为中枢所用,为陛下所驱使!”
“朕连你们都驱使不了,能驱使他们吗?”
朱祁钰冷笑:“哄骗朕,可没有好处呀。”
“草民等愿意入中枢为官,为陛下驱使!”陈献章哭着说。
以前是想科举,考不上。
现在不想考了,皇帝把刀架脖子上,逼着他当官。
什么事嘛。
“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朕不要。”朱祁钰眼神玩味。
“草民等乃一心朝圣之人,自然不敢诓骗圣人。”陈献章卖个乖,把皇帝称为圣人。
见敲打得差不多了,朱祁钰幽幽道:“官儿,是要当的。”
“但朕的官儿,可不是谁都赐下的。”
“朕的官儿,更难当。”
“你们可要考虑清楚啊。”
四个人都被快折磨死了。
估计敢摇头,皇帝就能立刻处死他们。
压根不管四位可能成圣的准圣人,肯定也不会管史书的谩骂。
要么死,要么当。
“草民等愿意为陛下效力!”吴与弼磕头。
最闹心的是胡居仁和娄谅了。
两个人可是发誓,永不坠凡尘的。
结果……掉屎坑了。
“别这么不情愿。”朱祁钰继续玩他们。
“草民等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的。”吴与弼都快哭出来了,这能叫情愿?
“你们俩呢?”朱祁钰看向胡居仁和娄谅。
“草民等也愿意为陛下驱使!”
在生死面前,圣人也得跪下。
这就是掌控天下的滋味。
朱祁钰冷笑两声:“这个官儿,你们必须得当,理学,该传扬传扬。”
吴与弼等四人更懵逼了,谁能解读下皇帝的心思呀?求求啦!
“吴先生,你生在崇仁,长在崇仁,又在崇仁开宗立派。”
“朕打算在崇仁,建一座崇仁学宫。”
“规模要大,朕出钱。”
“招收天下学子入崇仁学宫!”
“你来担任教谕,在崇仁学宫里,传授理学。”
“但是,要允许人来辩经、来挑战,朕希望崇仁学派,比其他学说更加开放,传扬学说,不惧挑战。”
就这事啊?
吴与弼都想打死皇帝,好话,您就不能好好说吗?
非把我们吓个半死!
他的学说,都是靠自己发扬光大的,也是自己贴钱教徒,若有皇帝掏钱,规模岂不更大了?
胡居仁却没有吴与弼这么乐观,叩首问:“陛下可有其他目的?”
“当然有!”
“朕打下这偌大的疆土。”
“各族林立,民心不附,随时都有可能脱离大明的怀抱。”
“朕希望,崇仁学宫的学生,有朝一日,能去域外辩经,将理学传到塞外,传去漠北、安南、乌斯贜、海西,甚至更远的地方。”
“所以,你们也要钻研他们的语言,找到漏洞,然后去跟他们辩经,把那些域外之人,化成理学学生。”
“这才是朕大力发展崇仁学宫的目的。”
吴与弼四人面面相觑。
理学,是从经义中提炼出来的精华,就是说,这需要高等人才来学的,普通进士都学不明白。
你让那些蒙人、臓人、土人、胡人来学?
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呀。
“朕不管你们有什么困难,也不管用什么办法。”
“用了朕的钱,就得给朕卖命。”
朱祁钰冷笑道:“也不许拒绝,朕是大明的天,只要你们活在阳光下,就得听朕的话,没有例外。”
四人又回到了被支配的恐惧。
只能磕头答应下来。
但真做不到呀,这不是佛教,佛教能靠叩拜佛像就能信仰。
理学是非常高深的东西,大学士都未必能懂。
和外族辩经?
辩个脑袋。
等等……
皇帝的意思不是非要用理学辩经,而是学他们的东西,用他们的东西辩倒他们。
这不太简单了嘛!
对理学大宗师来说,只要用一丁点时间,就能把那些没文化的胡人辩死。
难度增加,也难不倒这几位绝顶天才。
“你四人都是绝顶天才,都是开宗立派的人物。”
“小小的崇仁学宫,是困不住你们四条蛟龙的。”
“所以,明年朕先建一座崇仁学宫,容许你们传道受业,弘扬理学。”
“日后,朕会为你们三人,各建一座学宫,开创自己的道!”
朱祁钰开始画饼了。
胡居仁、陈献章和娄谅讶然,没想到皇帝竟如此洞悉人心。
“草民等谢陛下天恩!”
“还自称草民吗?”朱祁钰笑问。
“微臣谢陛下!”三人再叩拜。
“你们都是理学大宗师,集文化之大精华者!”
“但天下之大,地域之广,文化之多。”
“都该去看一看,不要拘泥于一地。”
朱祁钰却站起来:“那塞外大好的河山,朕只能占一时,想永远占据,化胡为汉,还得看你们呀!”
吴与弼四人都是极聪明的。
立刻明白皇帝的深意。
理学,就像孔孟一样,必须走出中原,去塞外扎根。
然后让胡人,学理学。
“臣等受教。”四人叩拜。
“宋朝有二程、朱熹和陆九渊等等先贤。”
“朕希望在大明的历史上,有你吴与弼、陈献章、胡居仁、娄谅的名字!”
“朕希望你们的名字,能和北宋先贤并列!”
“也许朕会在你们的故事中成为丑角,但朕不在乎。”
“和你们做出的贡献相比,朕愿意纡尊降贵,成为你们故事中的丑角。”
朱祁钰透过窗棂,眺望黑夜:“朕希望大明变得强大,百姓吃饱肚子,由贫到富,大明不受外敌侮辱,国祚万年。”
理学,是必须要走出国门的。
所以他点拨理学宗师,去学域外的学说,今天学乌斯贜、回回的学说,再糅合佛道,走出一条新路来。
未来,还要糅合西面的文明,走出一条全新的、适合汉人的新思想来。
在古老儒学中,推陈出新,适应新时代、新发展的新路子。
这条路注定是孤寂、漫长的。
朱祁钰自己没资格走,所以他调教着理学宗师去走。
走出一条区别于历史,但又符合大明的新理学。
吴与弼四人一震,赶紧叩拜。
“去吧。”
“年后朕会拨银两,建造学宫。”
“朕希望尔等不要敝扫自珍,将学说公之于世,让天下人都能学会。”
“将理学,发扬光大。”
朱祁钰摆摆手,让他们退下了。
希望他们听懂朕的话,若听不懂,朕可就要杀人了。
吴与弼出宫门的时候都是懵逼的。
明明是好事,怎么皇帝非要折磨他们一天呢。
而在宫门口,聚集着吴与弼的拥趸,上千人,全都是吴与弼的崇拜者。
看见偶像出来,一个个都拥上来。
他们以为吴与弼师徒四人在宫中一日,是教导皇帝宽以待人呢。
打死他们也想不到,皇帝教了他们重新做人。
皇帝也没赐车送他们。
回到住宿的客店,娄谅小声问:“老师,今日的事……”
“必须烂在肚子里!”
胡居仁惊恐道:“陛下最后说的话,你忘了吗?”
“那是提醒咱们,万一传扬出去,坏了陛下的名声,咱们就彻底遭殃了!”
娄谅打了个哆嗦。
皇帝太恐怖了。
本以为他悟道就超凡脱俗了,结果在宫中一日才知道,他还是个凡人,还得老老实实听皇帝的话。
“师兄,此事绝对不能传入第五人的耳朵里!”
陈献章小声道:“甚至,在笔记中也绝对不能落下,此事绝不能传出去。”
“就算咱们耍了小聪明,如今陛下不知。”
“纸包不住火呀。”
“而且,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也绝不允许人诋毁陛下的……”
人家皇位是父死子继。
儿子登基了,能容许别人骂他爹?
这是祸乱家族的事呀。
新皇帝也能让他们去死,抄家灭族,太容易了。
“绝对不说,绝对不说。”
娄谅道心被破了:“那这京师……”
他有点想家了。
“陛下不准咱们离开,咱们就不能离开,而且江西封堵,不许出入,咱们回去也没用呀。”陈献章苦笑。
“那也可以去南浙访友呀……可惜了。”
娄谅叹了口气:“今年怕是要在京师过年了。”
四人皆摇头叹息。
非要来京师看书干什么。
自投罗网了吧。
“老师勿要叹息,就算咱们不来京师。”
“只要陛下想,咱们也得来。”
“那锦衣卫在江西大杀四方,谁敢说不?”
陈献章压低声音道:“陛下亲口承认了,江西之事,是陛下所作所为。”
“锦衣卫不过代表着陛下的意志,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
“你们想想,这是谁的作为?”
吴与弼惊呼:“宣宗皇帝!”
陈献章惊恐点头。
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之前在宫中是被吓坏了,此刻头脑清醒,立刻想到了很多。
中枢官员走马灯似的更换。
恰恰说明,里面充斥着陛下的意思。
这也侧面说明,皇权之大。
“皇权竟这么恐怖吗……”
胡居仁捂住娄谅的嘴:“你疯了吗?什么话都说!不想活了?”
娄谅只是觉得被限制得难受。
他本以为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
结果皇帝给他上了生动一课。
再跳,也跳不出朕的五指山。
娄谅偏偏不能忍,这种被束缚的感觉,让他生不如死。
“师兄,您可千万不能寻短见呀,要为后人考虑呀。”陈献章是知道娄谅的。
娄谅一生不被拘束。
哪怕是一丝丝的拘束,都会让他十分难受。
他就像自由的鸟儿,一生都在追寻自由。
“呜呜呜!”
娄谅哭泣,道心被毁。
本想一死了之,陈献章却说,他死了,皇帝就得拿他的后代撒气。
“不用管他,道心若这般容易被摧毁,如何成圣?”
吴与弼认真道:“不论陛下如何,这座崇仁学宫建起来,为师的学说,就能变成显学了。”
“是呀,老师苦心传道。”
“就是希望再教授出一位准圣。”
“由他帮您入道,将理论贯通,走出一条新路来,再成一圣!”
陈献章是最懂吴与弼的。
吴与弼教学,更多的是和学生平等相处,而不是摆师父的架子。
他的学问比天还高。
介于朱熹和陆九渊之间。
就差一丝,就能推开圣人的门槛。
所以他大力教学,希望教导出一位准圣来,和他切磋,助他踹开圣人的大门,和孔子、朱熹并列。
“老师,崇仁学宫大力招收学子。”
胡居仁道:“学生等,也能再进一步。”
胡居仁距离圣人的境界还远,他的学说还未彻底融会贯通,形成自己的新学说。
他还在通往成圣的道路上努力。
陈献章却看向他。
他的学说,已经凝成雏形,他和师兄胡居仁的学说,是相反的,两个人必有一战。
也许,那一战之后,两个人就会有一人成圣。
胡居仁也看向他。
两个人的目光擦出了火花。
只有娄谅,道心被毁,他需要重塑道心。
也许重塑道心的娄谅,会比历史上的姚江学说更进一步,也许,他会教出更具异彩的王守仁!
这四人若能走出一条新路来,未来必然诞生出一位新圣。
也许是四位。
也许还会创造出更加可怕的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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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