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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边镛,大明见闻录

    安南皇帝成了瘾君子。

    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流言四起,新帝的名声正在崩塌。

    但在宫中的黎思诚,明知道这是权臣的手段,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喝那药,他忍不住啊。

    权臣给的药量太大了,他喝完后还要睡很久,醒来后晕晕沉沉的,脑子混沌,很不清楚,几乎无法处理朝政。

    丁列、阮炽大权独揽。

    甚至,连宫中的禁卫都被替换掉,并开始接触太监、控制太监,死死控制黎思诚。

    丁列数次寻找边永密谈,结果都不欢而散。

    安南连天下雨,天气又热又潮,作为北方人的边永和逯杲都很不适应。

    而漫长雨季,让他们这种常年忙碌的人,忽然闲下来,弄得十分不舒服。

    而在京师。

    一个少年人,带着圣上密旨,踏上去安南的道路。

    少年人叫边镛,是边永的儿子。

    边镛本在京师家中苦学经义,连续参加两次科举。

    今年再次落第,被皇帝诏入宫中做侍卫。

    白天在宫中当值,夜里则苦读经义。

    他和刘健相交甚笃,也想拜入薛瑄门下学习。

    奈何薛瑄嫌弃他资质太差,没有收入门庭。

    但指点他如何解读经义,他的学习突飞猛进。

    这次,皇帝恩许他去安南传旨。

    其实是让他路过广西,去拜访薛瑄,顺道看看亲爹。

    当然了,安南是雨季,并不着急传旨,而是让他看一看景泰九年的大明风光,体会体会地方的风土人情,然后汇报上来。

    边镛仪态魁梧,做事妥帖。

    在御前伺候,皇帝颇为喜欢他。

    让他代替皇帝,去民间看一看地方。

    朱祁钰认为,他被困宫中,不能外出巡幸,无法确定地方是不是奏章里面所说的那样。

    便从宫中派遣年轻人,去地方看看,然后向他汇报。

    边镛从北直隶出发,途经开封,并没有停船。

    往湖北而去,船支停靠在武昌府,他手里还有另一份密旨,要交给年富。

    但年富并没在武昌府,而是在黄州府剿匪。

    他挥退了伺候的公人,一个人坐在江边。

    武昌府是湖北枢纽,湖北又是天下枢纽之地,皇帝又在江内建造了一座巨城,起名为武汉。

    武汉的名字是朱祁钰起的。

    来源于武昌、汉阳、江夏(汉口)三个地名,合称武汉,武汉就此而来。

    一座贸易型巨城,从去年开始兴建,如今还在繁忙的建造中。

    而在江的对岸,边镛骑着快马,招呼着随从,上了家酒楼,临窗而坐,点了馆子里的招牌菜。

    因为江口繁忙,来往是商旅云集于武汉,江两岸的饭馆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天下各地的特色菜肴,在这里都能吃到。

    边镛是河间府人,是京师人,爱吃一口河间菜。

    所以挑了家河间菜馆。

    吃了口招牌菜,边镛点了点头:“味道不错,有家乡的味道。”

    商贸兴隆,饭馆生意也卷得很。

    来往做生意的人,天南地北的赚钱,不差一口吃的,甚至都想吃得好。

    船支靠岸停泊后,自然要找家招牌饭馆打打牙祭,然后找个勾栏瓦舍,放松放松。

    所以,能进馆子吃饭的,都是头面人。

    吃得要讲究,要细致,要精。

    所以,这些馆子开的都叫一个地道。

    不地道的几天就没了生意,老板还被当地人唾弃。

    这年头开馆子讲的是传承,可不是快赚钱,骗一波就走,赚快钱在大明是行不通的,赚的是个良心钱。

    边镛喝酒吃菜,从窗子眺望过去,入目的是繁忙的商旅,一艘艘船帆,顺江逆江,井然有序。

    一个少年人,捧着一个盒子,走在纤夫中间叫卖,纤夫们和他开玩笑,有人在他的盒子里挑选。

    来往这样的少年人很多。

    多是卖报纸、糖果、小吃、槟榔、戏票等物。

    戏票卖的最好。

    纤夫都不识字,看不懂报纸,但人都好奇,都想知道报纸上写着什么,所以大家集资买一份,找个认字的给大家读。

    报纸五花八门,什么样的报纸都有。

    但在纤夫中间,还是花边报纸卖得最好,这些纤夫没文化,脑子里都是男女那点事。

    还有就是朝堂的事,他们格外感兴趣。

    中枢严令禁止颜色报纸,带颜色的报纸,一概不许刊登,刊登者轻者流放,重者斩首。

    所以就衍生了轻颜色报纸,花边报纸。

    纤夫闲着的时候,就爱听花边报纸,等下了工,就去听戏。

    戏剧市场十分混乱。

    有走南闯北说书的、有撂摊说相声的、有南来北往戏班子,在露天唱戏的、还有本地的戏园子。

    各种唱腔、小调、荤调,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有精华有糟粕。

    已经有文人开始呼吁,规范唱腔、小调。

    边镛招来一个纤夫问话。

    那纤夫可不畏惧达官显贵,这一年,他看到很多官老爷被押上了船支,押解去北方戍边去了。

    “公子,您问完了话,这桌酒菜能赏给小的吗?”纤夫打个哈哈。

    边镛没想到,这纤夫胆子这么大,也不计较:“成。”

    “谢公子。”

    纤夫看着桌上的酒肉流口水:“公子您问。”

    “您这一天能赚多少钱呀?”

    边镛一问,纤夫顿时变了脸,一副怕边镛抢活计似的。

    扈从看不下去了:“我家公子是圣上派来的天使,去安南传旨的,不会跟你抢活儿的。”

    纤夫松了口气:“不瞒公子,我们这些纤夫没啥本事,就一把子力气,以前一年到头,养家糊口都难。”

    “今年圣上皇恩,商旅发达,我们这些小民也有口饭吃。”

    “不瞒公子,我们纤夫不是跑单帮的,上面是谁我也不清楚,反正十天一结账,两个月能赚一两银子。”

    “再加上我家的土地,院子里的自家桑树,我娘和媳妇纺布,赚得肯定比去年多。”

    纤夫脸上露出笑容。

    边镛不嫌他说得啰嗦,反而问:“两个月才赚一两银子?”

    “公子,小人们的生活自然不敢和您比的。”纤夫看着桌上的饭菜,吞了口口水。

    就这桌饭菜,花了边镛一两二钱银子。

    纤夫一辈子也舍不得吃这么一顿。

    “一两银子已经很多了,我和媳妇商量着再要个娃。”纤夫眼睛不停往菜上看。

    一个月半两银子,在此时的大明已经算高收入群体了。

    五两银子,够一家五口一年吃穿用度。

    “你说了去年不好,前年怎么样?”

    一提前年。

    纤夫叹了口气:“前年我家饿死了两个娃……若前年的时候,有人告诉我,能赚这么多银子,打死我都不会信的。”

    前年是景泰七年。

    那时候湖广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才一年过去,流民尚在安置,叛乱逐渐平息,但湖北已经出现欣欣向荣之景。

    “若我家两个娃能熬过去多好呀。”

    纤夫抽噎道:“只是不知道,好日子能过多久。”

    边镛觉得眼睛发酸,他有三个儿女,有三个夭折的,他知道儿女去世是什么滋味。

    他给纤夫倒了杯酒:“来,共饮此杯。”

    纤夫抹了把眼泪,将酒一饮而尽。

    “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边镛斩钉截铁。

    纤夫讶然,放下酒盅,问旁边的扈从:“圣上是谁我知道,天使是啥意思?”

    “不许胡说!”

    扈从虎着脸给他解释天使的意思。

    纤夫竟跪拜在地上:“您能见到皇帝爷爷?”

    边镛要扶他起来。

    “求您告诉皇帝爷爷,不要收回我们的好日子!”纤夫不停磕头。

    “本官会转告陛下的。”

    边镛让他起来,问他为何这样说?

    “若非圣上撤了钞关,商贸怎么会繁荣呢?”纤夫也不是一门心思做活的,他们也有思想,也有盼望。

    “陛下撤了钞关,只是今年、明年不征商旅税而已。”

    边镛想告诉他,湖北繁荣,和北方大肆建造城池有关系,等北方建造停下来,自然就不再繁荣了。

    “只要皇帝爷爷不封河,小人们就有口饭吃。”

    纤夫笑道:“就算这条河繁荣两年,小人也能赚够了钱,就能生两个娃。”

    “等过两年,我儿子就能和我一起当纤夫了,我们就能赚两分钱。”

    “我爹就不用在地里挨累了,我娘也不用纺布了,爹娘安享晚年了,我也尽尽孝心。”

    “再过几年,老二也能帮着家里了,攒两年,先给老大娶媳妇,余下的钱给老三当嫁妆。”

    “这日子就一天天的好哩。”

    他笑容纯真却灿烂,对未来充满“美好”的愿景。

    边镛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百姓太容易满足了。

    中枢做的太少了。

    正聊着呢。

    扈从来禀报,说年督抚回来了,请他过府一叙。

    边镛便将酒菜送给纤夫,骑着快马,来到督抚府。

    督抚府是新建的,建在江夏。

    快马进城,进了督抚府中。

    年富打量着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使臣,不由失笑,皇帝喜欢启用年轻人,担任传令官。

    正常来说,传令官虽无职权,但到了地方,都作威作福,事后皇帝还要安置去各部。

    这就导致了,朝中逐渐出现了传令官这个官职。

    朱祁钰却扫除弊政,改用宫中侍卫做传令官,这些侍卫都是达官子弟,自然看不上这狐假虎威的官职。

    先传旨,传旨之后。

    边镛行礼:“后学末进,参见年督抚!”

    “边永的儿子?”

    年富回礼后,眯着眼打量他:“倒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边镛可不敢造次,不说年富官职高,而且其人资历更深,年富是永乐朝进士,宣德三年被重用。

    而边永才是正统十年进士,和年富差着辈分呢。

    “本督听说你探访民间事。”

    年富神情威严:“不妨在江夏住几天,好好看一看。”

    “江夏是湖北治所,是湖北最繁华之地。”

    “想看到民间疾苦,不能只看富裕之地,而是要去贫困地方去看一看。”

    “正好,本督还要去黄州府麻城,麻城刚刚安置了一批流民,缺衣少粮,伱刚好去看一看,对你有帮助。”

    边镛又惊又喜,恭恭敬敬行礼:“谢大人成全!”

    年富这是提点他呢。

    给皇帝讲述地方,不能只说好事,还要说一些坏事,让皇帝看到,自己做得不足。

    年富面色稍松:“起来吧。”

    他觉得边镛是个可造之材。

    若不是脚踏实地的人,肯定不愿意说些不好之处,惹怒皇帝,只有想真正做实事的人,才会针砭时弊,鸡蛋里挑骨头。

    年富不止在黄州府安置流民。

    还在剿匪。

    “你今晚早早睡下,明日天一亮,咱们就出发!”年富风尘仆仆。

    他已经六十三岁了。

    却丝毫不显老态,做事雷厉风行。

    天色刚一亮,他就早早洗漱干净,昨晚他睡得很晚,密奏是有火漆的,外人不能看。

    年富摆案焚香,叩拜后阅览。

    看到了陛下谆谆叮嘱,还特意叮嘱他,免除湖北商税,湖北大治,要抓住商贸的机会。

    读完,年富唏嘘,又写了漫长的上奏,把湖北情况先说了一遍,弊端、策略等等。

    写到深夜,但第二天早晨起来,却神采奕奕。

    登上舟楫,返回麻城。

    在船上一天时间,年富一直在读书。

    闲暇时倒是指点边镛两句。

    边镛看着须发尽白的年富,已经位极人臣,却还在坚持读书,这份坚持,让他动容。

    在麻城下船。

    边镛听到兵卒操练的声音。

    年富仪态紧绷,下了船,如武将般上马,打马入麻城。

    和商贸发达,千帆竞速的江夏不一样。

    麻城则黑云压城城欲摧,一副悲凉寂寥的景象。

    “几伙匪类,卷携着流民,进了大别山。”

    年富坐在府衙之上,府衙上挂着一副地图,他跟边镛说:“本督欲深入大别山内剿匪,可愿意和本督一道?”

    边镛吃了一惊:“督抚大人,后学是要去安南传旨的。”

    “安南正值雨季,你去了也进不去,去之何益?”

    “再说了,安南弹丸小国,有你爹边永坐镇,翻不起风浪的。”

    年富满不在乎道:“可看本督剿匪,可仅此一次。”

    “想不想去,随你。”

    边镛犹豫了,年富确实有心提拔他。

    他若入了年富的眼界,拜入年富门下,也是一件好事。

    而且,皇帝着实没限制他抵达安南的时间,还说让他沿途好好看一看。

    “后学愿意随督抚大人剿匪!”边镛行礼。

    年富露出奸笑,有种鱼儿上钩的感觉:“本督考你一道题,匪军有十七万,我军有三万,如何才能大破强敌?”

    边镛直接听傻了。

    三万打十七万,这还叫小仗?您是不是对打仗有什么误解?

    不过,这是年富在考校他。

    他立刻整理措辞:“后学以为,情况有三。”

    “其一,若匪军军械不济,我军军械优良,只要我军找到匪军,就能大获全胜。”

    “其二,若匪军粮食不济,则可封住要道,使其自乱阵脚。”

    “其三,倘若匪军有军械有粮食,只能请求中枢多多增兵。”

    然而。

    这个回答,让年富不满意。

    “大人,后学哪里说错了吗?”边镛小声问。

    “若你是明军主将,你该立刻停止攻打,因为三万人,是不可能打赢十七万人的,什么情况都不能赢。”

    年富说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不是谁都是霍去病!

    天下名将多了,但霍去病只有一个!

    打仗要稳扎稳打,打必胜之仗,避开必败之仗,可以不胜,但不许战败。

    哪怕战败,也要尽可能的保存实力;战胜时,最大可能削弱敌方。

    这就是名将了。

    白起、韩信、卫青、霍去病、李靖、徐达这样的天选之子,几百年才出这样一个的!

    没有这样的绝世名将,日子也得过下去呀。

    边镛也懵了,那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咱们就面对这样的问题。”

    年富指着大别山:“这山里,就有十七万贼寇,加上被裹挟的流民,有三十万之众。”

    难怪湖北从大乱进入大治了。

    因为匪类被赶入大别山了。

    地方上也在肃匪,但都没有大股匪类了。

    从广西陆陆续续,安置进来的狼兵有十二万人。

    年富手里有三万人,守在大别山诸多关口,把匪类堵在大别山里。

    “而本督抚手里,只有三万人。”

    年富苦笑:“而且,这三万人还不太会说汉话,不会用火铳,装备也并不精良。”

    那这仗怎么打呀?

    “您怎么没向中枢求兵呀?”边镛小声问。

    “求了,陛下说从广西继续调兵。”

    年富摊摊手:“但广西兵,都被方总督带去安南吃饭了,没在广西,安南又恰逢雨季,带不回来了。”

    “所以,难题就交给了本督抚。”

    边镛咂舌。

    难怪年富不让他去安南,因为真的去不了,他只会停在广西,眺望安南。

    年富是全能型人才,没有短板的他,恰恰成了最大弱点,他能打仗,但打不了这种决胜局。

    他和韩雍不一样,韩雍的长处是打仗,是统帅型人才。

    年富是做什么都出色,但相比较而言,又样样不出色。

    “大人,后学末进也没有办法呀。”

    这个问题,对边镛来说超纲了。

    边镛只是长得帅,有个出使安南的爹,实际水平也就是普通进士水平,达不到韩雍、王越的级别。

    论勇猛,也远远比不上欧信、陶成。

    被皇帝派出来,只是历练而已,他年纪尚小,正在磨练他成长而已。

    “你倒是实诚。”

    年富抚须而笑:“大别山是三省交界,这些匪类,并非湖北一省之匪。”

    “河南、南直隶的匪类,也都往大别山里面赶。”

    “所以这大别山里,才聚众三十余万。”

    “但是,河南只有数千人,堵住九里关、斗木岭关、阴山关。”

    “南直的五府总兵,尚在地方剿匪,无暇管大别山。”

    “压力就到了本督肩膀上来。”

    “他们只能保证,匪类不会流窜进入河南和南直隶。”

    摆在年富眼前这个超级难题。

    本可从广西调三十万狼兵,直接杀进大别山里。

    偏偏广西狼兵不在广西。

    “大人,可否堵住大别山,堵个一年半载的人,匪类自然就饿死了。”边镛灵光一现。

    “饥饿是难不住人的。”

    年富没细说。

    明军封堵大别山将近两个月了,里面却过得快活。

    说明,有人在往里面走私粮食。

    这个方法行不通。

    边镛没辙了。

    “边镛,本督想让你去一趟五府总兵府,请欧信大人,助本官剿匪。”年富想请欧信帮忙。

    之所以选择边镛。

    是因为边永显贵,走的是王诚的门路。

    而王诚是五府总兵府的五府总兵,边镛去求,是比他亲自写信去,效果更佳。

    这也是他对边镛高看一眼的原因。

    别以为在奉天殿上,谁都能入了皇帝的眼。

    边永能一朝显贵,背后付出非常多。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朝堂之中,能出使的人才比比皆是,凭什么你边永显贵?就因为去过一次占城国,就不一样了?

    说来说去,是边永走了太监的门路,王诚从中运作,才一点点让边永入了皇帝的眼。

    这件事李贤给年富的信中,偶然提到的。

    年富和李贤交好。

    “后学愿去南直隶!”边镛无法拒绝。

    在麻城住了一夜。

    翌日清晨,就转道去南直隶。

    他还写了封请罪信,呈交宫中。

    离开湖北,路上的商船,非但没有减少,还越来越多。

    南直隶是天下最繁华之地。

    停靠岸上的时候,边镛请了船老大过来问问。

    “大人,您有所不知,如今广西商路发达。”

    “但从北方回来,船不能空着,而北方特产运去广西是卖不掉的。”

    “这南直隶才是天下最富裕的地方。”

    “什么东西都能卖掉。”

    “所以呀,北方回来的船,都会转个弯来到南直隶,把北方的货在南直隶倾销。”

    船老大懂得多。

    还知道,北方回来的船,也就赚个成本钱,几乎白跑一趟。

    这样一来,北方的货在南方价格变低了。

    出手也变得容易。

    “北方回来的船,都去南直隶吗?”边镛问。

    “那是不能的,南直隶再繁华,也消化不了这么多东西。”

    船老大回禀:“还有一条路,是去广州的,广州那边有西夷,西夷什么好东西都没见过,是东西就要,给的价钱还高呢。”

    “除了这两条路,还有一条路是去四川的。”

    “但那边具体如何,小人就不清楚了。”

    从北方回来的船,基本上就走三条路,南直隶,广州和四川。

    “您这艘船是自己的?”边镛转而问。

    “小老儿自己买的。”

    船老大露出笑容:“小老儿当了半辈子艄公,老了老了咬咬牙,拿出全部积蓄买了这艘船。”

    看他的笑容就知道,生计是不错的。

    “托皇帝爷爷的福,撤了钞关,我们这些小人物也有口饭吃。”

    钞关的太监对世家大族往往高抬贵手,对这些做小生意、没靠山的,就往死里收银子。

    正说着呢。

    有一对卖艺的父女,站在岸上拜见,想上船唱小曲,赚的赏钱平分。

    “不好意思,风向要变了,我们的船要走了。”船老大忍痛拒绝。

    赚卖艺人的钱,也是他收入的主要构成。

    那父女拱了拱手,去问问别的船家。

    边镛却叫住他们:“先生,会唱什么小曲呀?”

    “回贵人,不敢担一声先生。”

    那父亲拱手道:“刚从京师学的新调,我家女儿一口好嗓子,远近闻名。”

    一听是新调,船舱里有人探出头来:“船老大,让他上来唱一段,唱一段再走。”

    船舱不少人心痒痒,教坊司经常弄出新曲来,报纸上刊登了,但看得见词,听不见声啊。

    “诸位,风向变了,再不发船,今晚就赶不到英山了。”

    船老大也想赚钱呀,但不能拿安全开玩笑。

    夜里行船是很不安全的。

    “要不这样,你们也跟着上船,明日再返回便是。”有人出谋划策。

    那父女有点犹豫。

    他们在靠岸的船支上唱戏,一天能收不少赏钱呢。

    若跟着一艘船走,等着客人听腻了,怎么会有赏钱呢?

    再说了,这江上有戏船。

    他们上船唱戏,是坏了规矩的。

    边镛看得有趣,从钱袋里拿出几个铜板,往岸上一抛:“先生,就唱一嗓子,让我们听个新鲜儿。”

    有人跟着往上扔铜板。

    那父女见着钱了,对视一眼,就亮了嗓子。

    唱得是霍去病大破匈奴。

    这是场冷门戏,唱腔也不固定,什么音都有,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当下最热的还是三国。

    但热是热,过往的商旅都听腻了,哪个岸边码头都有戏子唱,听腻了。

    边镛听得有滋有味,一个公子哥从船舱里出来:“公子,听您口音是京师人,您觉得正宗不正宗?”

    这人一看就是票友。

    “倒是有那味儿。”边镛笑着说。

    “那得赏!”

    公子哥拿出一小块银子,丢到岸边上:“唱得不错,赏。”

    局气。

    边镛笑而不语。

    船支启航,走浠水,过英山就进入南直隶地面上了。

    路上还真碰上了戏船。

    那公子哥又要邀请戏船过来唱戏,遭到船老大拒绝。

    “你这人太没劲了,听唱戏嘛,听完了再走也不迟呀。”公子哥絮絮叨叨。

    船老大鞠躬作揖,连说不能误了时辰。

    其实,若允许戏船靠岸,船老大是能收到一笔赏钱的。

    他不愿意走夜路,担心触碰礁石不安全,他自小就在水上行走,是不怕水的,但船上的客官就不一样了。

    做一行就有做一行的规矩。

    该赚的钱赚,不该赚的钱,分文不取。

    夕阳西垂,晚霞灿烂。

    在英山下船。

    边镛投身客栈,客栈是原驿递系统里的官店改的。

    他虽是公差,但是自掏腰包。

    差旅津贴是固定额度的,他办的是皇差,大概能补贴四两银子左右。

    边家是大族,不差这点钱。

    他挑了间中等的客房,价格还算公道。

    小二伺候得周到,餐食虽不好吃,但也不难吃。

    “和以前真的是大相径庭呀。”

    边镛是住过官店的。

    他第一次住官店,是他爹考中进士后,从老家河间去京师的路上,他们全家走的是驿道,住的是官店。

    那态度那叫一个差呀,饭食真的是连狗都不吃。

    明明是肉,是好东西,却做出了狗看了都摇头的味道。

    小二是铺兵兼任的,说话那叫一个横,正常叫一壶热水还得跟求他们一样。

    当时他娘肚子里怀着妹妹,在官店里根本就喝不到热水,他爹边永气得都想杀人。

    对官员尚且如此,对百姓呢?

    他长大后,也住过几次官店,感想只有一个,差!非常差!

    当然了,若有本地主官陪同,态度就叫天壤之别,铺兵热情得能帮你擦屁股。

    而现在。

    他却住得很舒服,小二带着笑脸,住的床褥干净,屋外安静,小二来往过道轻拿轻放,。

    趁着小二送热水的功夫,他跟小二闲谈。

    “您不知道,小的原来是茶楼的伙计。”

    “这家客栈被我们大掌柜的承包了。”

    “就打发小的过来伺候各位客官。”

    “小的固定每个月拿三钱银子,若客栈生意好,小的有额外的赏钱,每个月下来,能赚个五六钱银子。”

    “月份好的时候,能赚个一两多。”

    小二喜笑颜开:“自然的,各位客官就是小的的爷啊,把客官们伺候好了,客官舒坦了,小的钱包才鼓囊了。”

    “公子,您有什么事就请吩咐。”

    说着,作势要出去。

    边镛听着有趣,笑问:“那以前的铺兵去哪了?”

    “公子您有所不知。”

    小二是个话痨:“铺兵原来是军户,是吃皇粮的。”

    “但朝廷驿递改革之后,这铺兵要么去真的当兵,要么就滚回家去种田。”

    “铺兵哪里是当兵的材料呀,就都回去种田了。”

    “他们跟个大爷似的,还得让人伺候呢,哪里干得了这份伺候人的活儿呢?您说是不是?”

    边镛觉得这话有道理。

    伺候人是纡尊降贵的活计,一般人做不来的。

    “那以前的厨子呢?”边镛又问。

    “公子,您是官面上的人物吧?”

    小二是一双火眼金睛,边镛总问这些,说明心里有怨怼呀,普通人可住不进这官店的。

    “算不上,跟着族人住过几次。”边镛敷衍道。

    小二嘿嘿笑道:“那些哪是厨子呀?您是有所不知,这驿递里面的水深着呢。”

    边镛让他仔细说说。

    “现在不一样了,小的也敢说。”

    小二小声道:“就说咱这官店里的厨子,那是衙门里大人的小妾的亲戚。”

    “以前是掏大粪的。”

    “这不,人家亲戚显贵了,被大人纳了当妾室,就拉他一把,跑到官店里做厨子了。”

    “若按照原来的规矩,一做就是一辈子,谁管饭菜好不好吃呀,能往口袋里面装钱,才是正经事。”

    小二嗤笑道:“现在嘛,那些大人都自身难保,谁会管个狗屁亲戚呀,听说又回去掏大粪了。”

    边镛有点反胃。

    其实各地都大同小异,这种旱涝保收的工作,老百姓是轮不上的,而头头脑脑又看不上,只能拉扯自家穷亲戚一把。

    小人物乍富,自然是作威作福。

    又是一辈子的工作,干得好不升职,干得坏也不裁撤,能有积极性就怪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是做生意的地方,有没有人住,有没有人吃饭,全靠本事吃饭。”

    “谁也碍不着咱们。”

    “皇帝爷爷下了圣旨,皇帝爷爷鼓励老百姓从商做活计,皇帝爷爷的圣旨,谁敢不听呀!”

    边镛听得出来,店小二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好。

    “小二!”

    他还要问,但别的房间有客人喊,店小二应了一声,躬身作揖说声抱歉,便离开了边镛房间。

    翌日早晨。

    扈从租了几匹马,边镛骑上马,去下一个码头。

    从英山出来,要走很远,才能到下一个码头,乘坐去合肥的船支。

    沿途,他看见很多军队,押解一些犯人上船,也有军队在山里清剿匪类。

    倒是没看见兵卒侵犯旅人。

    旅人仿佛司空见惯。

    这年头在外地奔波多是商贾,他们来往于各地,是知道全国都在清剿匪类,是以见怪不怪。

    但这些兵卒没有扰民,没有抢劫,边镛觉得很奇怪。

    这年头的兵就是匪,匪还不如兵卒祸害的厉害呢。

    他找人问了问。

    “公子,您有所不知呀。”

    一个本地商贾,赶着一个马车队,边走边和边镛聊:“朝廷新设个五府总兵,掌管五府。”

    “这五府的兵卒,多是广西人。”

    “他们不通汉话的。”

    “掌管他们的将军,是在广西战功赫赫的欧信欧将军。”

    “欧将军严令,扰民者杀。”

    “皇帝爷爷圣旨,民间剿匪,不以首级记功,所以这些兵卒就没必要残害百姓了。”

    的确。

    按首级记功,是残害百姓的原因之一。

    边镛问道:“像你我这样的商旅,包裹里都是钱,他们就不心动?”

    “公子您不知道,这些狼兵富着呢。”

    那商贾道:“您看见我们马车上这些货物吗?主要买家就是他们,我们本地商人呀,都靠人家养着呢。”

    “您是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

    “这些人都是有功之士,朝堂恩赏了很多钱。”

    “又在南直隶娶妻落户,彩礼钱都是军中给出的,又给分地建房子,自己一分钱都不用花。”

    “军饷也是一分不差的发到手上。”

    “我听说呀,不是本地官员发,而是中枢的官员过来发,发的都是银票!拿着银票,直接去柜上支取!”

    “要说有钱,谁能有他们有钱呀?”

    “他们能看上咱们这点商品?”

    那商贾多少有点羡慕嫉妒恨。

    以前没发现,当兵也成了被人羡慕的职业。

    边镛却不以为然:“就算这些恩赏,又能有几个钱?莫不是有其他来钱的路子?”

    “可不敢胡说呀!”

    那商贾讳莫如深:“公子,当心祸从口出。”

    还真有!

    边镛是皇帝的心腹,走访天下,回去是要给皇帝汇报的。

    “老哥,我这人就是爱找有趣的事,您姑且说着,我姑且一听,左耳进右耳出,谁也不知道。”

    说着,边镛丢个牛皮纸包到车上。

    是块酱牛肉。

    那商贾馋得流口水,想还给边镛,但又舍不得。

    “罢了!”

    “您就当我胡说八道吧!”

    他说:“这狼兵战斗力特别强,来了南直隶两个月不到,扫了一百多个寨子,抓了匪类近十万人。”

    “这些匪类,个个打家劫舍,呼风唤雨。”

    “嘿嘿,可没有哪个是水浒传里的人物,个个都是怕富杀贫的祸害!”

    “他们的寨子,哪个寨子不是腰缠万贯呀?”

    他不敢说下去了。

    就是说,寨子里的财宝被贪墨了。

    这是正常现象。

    自从不许喝兵血之后,几乎所有将军都这么干,中枢睁一眼闭一眼。

    但不代表皇帝乐意这样。

    “完了?”边镛见他迟迟不说话。

    “完了呀!”

    那商贾将肉包放进怀里,自己舍不得吃,拿回家给媳妇、孩子吃。

    边镛觉得损失一袋肉,问了个寂寞。

    “老哥,你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边镛问。

    “那还用问吗?”

    商贾喜笑颜开:“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舒坦的一年,这赚钱比以前容易太多了。”

    他回头指着这十几个马车的货:“看看这些货,都是我从英山进的。”

    北面回来的船,也会在英山卸货。

    因为从英山卸货,就能顺江而下去南方,不用转个弯去南直隶了。

    节省下来的成本,也就便宜了来这边接货的商贾。

    “商人日子好过了,农人日子未必。”边镛皱眉。

    大明一直是重农抑商。

    而陛下贸然兴商,不知是否会影响农业呢。

    赶到了码头。

    在码头停靠的时候,他看见有农人挑着担子过来卖瓜果。

    边镛买了两个西瓜,切了一块递给农人。

    那农人吞了吞口水,不敢接受,受之有愧。

    “老先生,这是送您的。”

    边镛请他坐下。

    “不敢称先生,叫老汉就成,谢公子的瓜。”老农行了一礼,席地而坐。

    边镛也坐在地上,啃着西瓜。

    别看农人种了一辈子西瓜,但吃到嘴里的西瓜寥寥无几。

    上一次吃西瓜,还是西瓜卖不出去,西瓜快要放坏了的时候,不得不吃掉。

    当时他没吃出甜味,吃到的是苦涩和眼泪。

    他轻轻咬了一口,汁水甘甜,原来西瓜真的是甜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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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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