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要的不多,只要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朕给。”
朱祁钰语气郑重。
释放出一千万流民,基本就能把各地填满了。
当务之急是安置,并抚平流民心理创伤,让他们和良民一样生活。
“陛下,流民敏感,不信任朝堂,老臣以为当就近安置,不能随意移民。”
胡濙认真道。
这话惹得朝臣全员同意。
姚夔道:“流民不信任朝堂,朝堂可派官吏寻找流民亲属,尽量妥善安置,消解流民恼恨朝堂之心。”
“姚阁老,地方哪有那么多人手呀?”耿九畴苦笑。
“民间有多少秀才?有多少举人?”
“都可以人尽其用。”
“陛下可下恩旨,责令其辅佐地方官员,安置流民。”
“可给秀才开恩科,考一次举人;给举人开恩科,考一次进士。”
大明就没有充分调动起人力资源。
大明根本不缺人才,缺的是给人才施展才华的机会。
谁说秀才就没有人才?
杨士奇一介布衣,却登堂入相,名垂青史。
姚广孝一个和尚,却左右大明兴衰!
民间会有多少杨士奇?多少姚广孝?
为什么中枢不能挖掘他们呢?
“姚卿之言甚是有理。”
“纵然进士当中人才多,但秀才何尝不能磨砺成大才呢?”
朱祁钰颔首:“应该给秀才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也让中枢看看,谁是真人才。”
但白圭却反对:“陛下,若秀才便能参政,那未来谁会认真考取进士呢?”
姚夔反驳道:“话不能这样说。”
“秀才终究只是辅佐,只是考量罢了。”
“不可能凭借安置流民之功,就能登堂入相。”
“科举终究是正途,秀才经过历练之后,如何就不能继续考取科举了?”
“本阁的意思是,给他们一个历练的机会,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姚夔说得很明白。
因为地方人手不够,临时征召,给些好处而已。
也能让秀才、举人提早观政。
朝堂也能及早发现、挖掘人才,物尽其用。
历朝历代多少沧海遗珠?为什么一到乱世,民间就大批涌现人才呢?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中枢要及时挖掘人才、使用人才,物尽其用,人尽其能,才能正常运转下去。
“就按照姚卿说的办!”
“安置流民,是重中之重,当军民一心,官士齐心。”
朱祁钰拍板:“将其定为定制,可允许秀才、举人参知政事,必要时候,地方官府可征召士人为国效力。”
“陛下圣明!”姚夔躬身下拜。
“内阁给各地下旨,流民之事一定要重视,若谁做坏了、做错了,一律按律查办!”
朱祁钰再次叮嘱:“同时,严防地方官员懒政怠政,将流民驱逐出境、或杀害流民、不予安置、安置时收受贿赂等情况,一经发现,本人革职流放,家族充军!”
朝臣撑起眼皮子,这惩罚够重的呀。
不过,也能理解,千万流民,威胁到了统治地位,皇帝能不急吗?
“陛下。”
胡濙缓缓开口:“您给秀才、举人一个出头的机会,老臣认为甚是妥当。”
“但您考虑过没有,中枢用不了这么多人呀。”
“就如洪武朝,举人尚且是香饽饽,到了永乐朝,进士满地走。”
“如今又有多少进士,因为朝中没有位置,尚且在地方蹉跎。”
“而您大肆启用秀才、举人之后,那些十年寒窗苦考上来的进士,他们会如何想呢?”
“届时朝堂里官位不够,您的好心可就变成恶意了,却会滋生官员的不满。”
胡濙不是呛皇帝,说的是实情。
大明官吏实行的是递补,一个萝卜一个坑,死了一个,后面的进士才能递补进去。
官位毕竟是有限的,官员却多如牛毛。
皇帝却又大肆提拔秀才、举人,现在尚且能安置,等过些年呢?朝堂人才井喷,必然会导致有人闲置、有人坐冷板凳,他们作何想法呢?
姚夔语气阻塞,他确实没考虑以后。
朱祁钰斟酌:“人才多是好事,是朕之愿想,但人才太多,也愁人呀。”
两宋严重冗官,拖垮国家财政。
而且,大明是明目张胆的世袭制,老子当官,儿子名正言顺在朝廷领一份薪水,还要荫补。
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亲戚,都会安置进各个衙门。
这些人还会继续生大批孩子,继续霸占官位,久而久之,他们内部已经卷得不行了。
皇帝又往里面塞人,这就导致一个罐子,已经快塞爆了,能不斗起来吗?
“老太傅,若朕有蒙元之疆域呢?可否用得了这么多人才?”朱祁钰问。
“陛下,不在疆域大小,疆域越大,盘根错节的关系越多。”
“您新占一地,总要用些当地人吧?”
“再往里面一点点掺沙子,用自己的人,那些新土地才能慢慢被大明控制。”
“而您为了控制疆域,自然还要引入新的人才。”
“就入河流,需要新的水源,若池水一动不动,就成臭水沟了。”
“如此一来,原地贵族、各方势力的人,新人才,新地方也会被挤爆的。”
胡濙慢悠悠道:“您疆域越大,看似人才稀缺,其实地方已经被人才挤爆了,人才反而没有上升的空间。”
这是大问题。
洪承畴的怀才不遇,不恰恰说明人才机制出了问题吗?
必须得给士人一个上升空间,尽量保持中枢是一团活水,即便偶尔有污垢,也能被新鲜的水冲刷干净。
朱祁钰站起来,躬身一礼:“还请老太傅赐教。”
朝臣也都看向胡濙。
胡濙跪下回礼,斟酌道:“老臣倒是有一策,能暂时缓解危机。”
“老太傅请说。”
“老臣之策,虽然可行,但最多百年,便会积劳成疾,反而矛盾会爆发得更严重。”
胡濙苦笑:“取消吏员,改用官员!”
姚夔一愣,这是什么破办法?
这不是天下大乱之策吗?
“老太傅,那您考虑过财政需要支出多少俸禄吗?”耿九畴问。
胡濙苦笑:“耿尚书,那您说,如何缓解人才过剩带来的问题?”
耿九畴摊摊手:“下官看,干脆不理便是,官途本就逆水轻舟,哪来的公平可言?”
这话纯属耍无赖了。
“耿尚书,就说您的儿子耿裕。”
“您设身处地的想,耿裕才华抱负皆属一流,出将入相的人杰,却郁郁不得志,没有晋升的机会。”
胡濙问:“您心里作何想法?耿裕会作何想法?”
耿九畴不说话了。
没错,他儿子耿裕有出将拜相之能,不说皇帝青睐,朝臣也看出他的才能,让他去坐冷板凳,他这个当爹的第一个不乐意。
良禽择木而栖,自然是换个地方施展抱负喽。
“将心比心,您如此明事理之人都受不了,何况天下人喽?”胡濙道。
“可也不能放开官吏之别呀。”耿九畴打心眼里瞧不起吏员。
吏员多是地方为富不仁大户人家子弟当的,都是些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王八蛋干的,这些人对百姓敲骨吸髓,不堪入目。
若给这些人上升渠道,让他们跃居朝堂,天下必然大乱。
“那你说说。”
“是想让耿裕坐冷板凳,郁郁不得志一辈子?”
“还是打破官吏壁垒,放开吏员的上升渠道?”
胡濙反问。
王复嗫嚅道:“打破壁垒,也是治标不治本呀,等到吏员被填满后,还是要面临人才爆炸带来的后患。”
“所以老夫说了,只能缓解目前的压力,是治标之策。”胡濙苦笑。
“老太傅,就算让官员去做吏员的事务,您认为如秀才、举人般的天之骄子,会愿意做吗?”王复释放致命一击。
胡濙冷哼一声:“只要令进士从吏员开始做,由不得他们不愿意。”
制定政策的永远是中枢。
天下百姓没有选择权。
看着朝臣讨论,朱祁钰喝了口茶,安静道:“老太傅的话,说进朕心坎儿里了。”
“朕说过几次了,想放开吏员的上升渠道。”
“吏员在民间作恶,残害百姓。”
“中枢不是不知道,却睁一眼闭一眼。”
“朕早就看不过去了。”
“以前诸卿总说,中枢没钱没粮,需要靠这些吏员、粮长剥削百姓,强逼百姓纳粮。”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中枢不缺钱,也不需要吏员继续作恶了。”
“朕在想,是不是能用进士替代吏员,不设吏,全为官,将中枢权力,下到乡村去!”
见群臣要劝,朱祁钰摆摆手:“听朕说完。”
“吏员个个硕鼠,宰杀了他们,中枢也能丰盈一些,这笔钱都归户部,朕一文不取。”
“朕着实需要大批人才,如今新设诸省,都要精耕细作,详细治理,甚至两广云贵也要改变原来粗犷的治理方法,由粗到精,所以需要大量的人才,为中枢使用,为朕治理天下。”
“还有一点。”
“朕想给百姓松一口气儿,让百姓日子过得稍好一点,不要造反了。”
“朕不想再把精力放在内耗之中了,朕的眼光在国外,在广袤的疆土上,在恢复汉唐荣光上!”
说到这里,朱祁钰略微停顿:
“杀了吏员,也能给百姓出口气,缓解地方矛盾。”
“而新去的官员,可凭此立威,在地方站稳脚跟。”
“朕也能改变地方权力架构,而非像以往那般粗犷治理,把权力放给吏员、粮长、乡老等等。”
说来说去,朱祁钰要收地方之权。
皇权不下乡。
乡野之间,是士绅的自留地,朝堂靠任命士绅做吏员、粮长、乡贤等重要职位,靠士绅掌控民间,而朝堂掌控士绅即可。
这就导致了,大明基层被士绅掌握,久而久之,连皇帝都被士绅掌握了。
朱祁钰要收权,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明皇帝如此短寿,和文官集团不无关系,而支撑文官集团的,是天下士绅。
而士绅的根儿,又是什么呢?
仅仅是土地吗?
朱祁钰觉得不是,而是制度问题。
皇权不下乡,导致士绅掌握了基层。
而恰恰决定王朝兴衰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满朝文武,而是民间一个个鲜活的百姓!
天下人齐心协力,才造就了真盛世!
同样的,天下人齐心协力,也能毁了一个王朝!
而皇权,从一开始就象征着至高无上,注定不会和泥腿子打成一片的。
皇权里所谓的民,只是士绅而已。
鞑清就把士绅喂得白白胖胖,有钱一起赚,有福一起享,所以年年造反,却都造反失败,鞑清朝局稳如老狗。
太祖皇帝曾经试图打破,终究因为基层行政成本太高,而选择放弃。
但现在又不一样了。
朱祁钰手里有多是钱,这些钱还会生成钱。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哪里有银山。
有取之不竭的钱,为什么不改革呢?
朱祁钰要打破这种根深蒂固的理念,一定会遭到激烈反对,甚至士绅会铤而走险,杀掉他朱祁钰。
朝臣都吓到了,皇帝这哪是改革呀,这是送死呀!
“陛下,吏治改革绝非一时一日之功,请陛下稍安勿躁,暂缓行事。”
胡濙不敢说透,陛下呀,老臣是为你小命着想。
你挖士绅的根子,士绅能不跟伱玩命吗?
你的军功集团尚未成型,无法抗衡士绅集团的,需要时间的。
“老太傅之策,深得朕心。“
朱祁钰直接把胡濙装进去了,但还是很理智地道:“但还需斟酌,阁部拟定,七月初一大朝会上,再行讨论便是。”
胡濙欲言又止,您这不是把我往文庙里面送,而是往死路上送啊!
“暂时只是讨论,等人才过于拥挤时再行决定,是否实行。”
“毕竟现在,朝堂还是很缺人的。”
“朕预计呀,人才井喷,朝堂实在用不完的时候,要二三十年之后了。”
朱祁钰也不想英年早逝。
他还没到直接挖士绅根子的时候,得一步步来。
“就按照姚卿说的办,各地官吏不够用,便征召秀才、举人协助,务必妥善安置好流民。”
“各地督抚,丈量土地,妥善分配,并记录在案。”
“去年都察院御史派去地方调查,效果显著,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朕会派御史、监察史一地一地核实。”
朝议基本到此为止了。
议了一个下午,主要议定文武庙、圣庙、帝王庙事宜。
现在开始督建,于景泰十二年建造完成。
这笔费用,完全由内帑承担。
皇帝是款爷,花银子一点都不心疼。
朝议结束。
朱祁钰还有一下午的奏疏没看,他熬夜要看完。
然而,正看着呢,冯孝说皇后娘娘驾到。
唐贵妃的封后礼,在六月初已经礼成,唐贵妃移驻坤宁宫,正式册封为皇后。
但她和皇帝的关系,却变得微妙。
这段日子,她颇为自觉,皇帝自己在乾清宫睡,没有宣诏,她也不敢来打扰。
“让她去乾清宫候着吧,待朕看完奏章……就过去。”
朱祁钰颇为不情愿。
冯孝可不敢乱说话。
看了半晌奏章,朱祁钰莫名烦躁,放下奏疏,起身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才去了乾清宫。
六月的京师,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进入乾清宫。
“臣妾向陛下请安,贺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皇后恭恭敬敬行大礼。
“皇后不必行大礼。”
朱祁钰掠过她,坐在椅子上,脸色紧绷,没有丝毫笑意。
“谢陛下。”唐皇后微微发福,脸型圆润一些,却增加了几分韵味。
她盈盈而起,袅步而来。
安然坐在皇帝的对面。
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正妻,不再是妃嫔,不是妾!
所以,她是有资格和主君对面而坐的。
她毫不吝啬地行使主妇的权力。
朱祁钰也不说话。
“陛下,淇儿听得懂诗文了。”
“他抓周时抓的就是论语。”
“臣妾想着,他一定是有出息的……”
唐皇后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因为,皇帝似乎没兴趣知道朱见淇的情况。
废话,一个孩子抓周能说明什么?、
再说了,朱见淇抓周的时候,宫女太监使劲引导他抓书。
朱祁钰也不戳破,微微颔首:“淇儿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料子。”
唐皇后露出笑容:“是呀是呀,淇儿一定会好好读书的,让陛下您开心的。”
“皇后来乾清宫,就说这件事吗?”朱祁钰不想兜圈子了。
最近他也没有纳妃,着实不想当生育机器了。
几个孩子诞生,让他焦头烂额。
竟让他失去了播种的兴趣。
而随着白氏诞下儿子,他已经有七个儿子了。
唐皇后笑靥微僵,眸现波澜:“陛下……”
“朕下午和群臣讨论一个下午,实在是乏了,有何事就直说吧,朕要安枕了。”
朱祁钰下了逐客令。
但还给唐皇后留一分颜面,告诉她原因。
“臣妾来找陛下。”
“是想向陛下进言,常德公主久居宫中,难免让人说三道四。”
“臣妾想请去回公主府。”
唐皇后这么大胆子说大姑子的坏话,就是想收皇后之权。
她虽是皇后,但后宫之权,却在孙太后和吴太后、常德手里,她还是个摆设。
朱祁钰瞥了她一眼:“常德在宫中,助皇太后协理六宫,让你这个皇后当得空有虚名,所以就想逐她出宫吗?”
唐皇后吓了一跳,跪在地上:“陛下,臣妾绝不敢有争权之念。”
“还没有吗?”
朱祁钰懒得再说:“出去吧。”
唐皇后娇躯一颤,她能从皇帝的眼眸中,看到厌恶之色,他在厌弃自己!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了孩子,争一个名分,难道我就错了吗?
唐皇后娇躯颤抖,慢慢地,磕了个头,含泪道:“臣妾告退。”
后妃不懂事。
让他这个皇帝难做,还让他朱祁钰给什么好脸色吗?
给了她们好脸,谁给朕呢?
朱祁钰看了她背影一眼,喃喃自语:“你要皇后位,朕给你了。”
“你想让你儿子做太子,朕也能给你。”
“但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没有皇帝喜欢心机重的女人。
在权贵眼里,女人只是权力的附属品。
在皇帝眼里,任何人都是皇权的附属品。
“冯孝,去敲打敲打常德。”
朱祁钰懒得再说话了。
冯孝胆战心惊,帝后不和,怕是又要传出闲话了。
而唐皇后靠手段博取后位,在后宫之中,口碑一落千丈,反而诞下双生子的谈妃,颇受赞誉。
“奴婢伺候皇爷安枕?”冯孝小心翼翼道。
过了很久,朱祁钰才应了一声。
前朝事忙,后宫也不让他省心,他得想个办法,让后宫安稳一些了。
而在湖北。
边镛从庐州府返回,禀报年富。
同时,他在湖北,收到了皇帝的密旨,令他在雨季之前,赶到安南即可,沿途可多多领会大明好风光。
这属于带薪旅游,但边镛旅游得战战兢兢。
年富把他往刀兵上赶呀。
边镛不敢耽搁湖北大事,赶到黄州府后,看见年富正在带领人,安置流民。
江西一共送过来三十四万流民。
黄州一府安置不下。
还有一大半要安置在武昌府。
黄州府和武昌府与江西接壤,彼此生活习性相近,所以这样安置,流民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年富亲自安置,他和流民打成一片。
扈从数次劝谏他,提防刺杀。
年富安置流民,触犯了本地大户的利益,大户人家难免会派人暗杀年富,试图终止新政。
然而,年富只增加了护卫兵力,继续战斗在一线。
也遭遇了刺杀,却矢志不渝。
边镛看到年富时,年富像个老农一样,原本白皙的皮肤,晒得黝黑,微胖也变得精瘦,说话夹杂着几句黄州方言,多了几分土味儿。
但边镛却看到了一位治世之臣。
若大明多几个年富,国家何愁不安?
年富收到王诚的信,脸上露出笑容:“克振,这一仗你有大功呀!”
克振是边镛的字。
边镛不明所以:“大人,学生只是跑腿送信而已,哪敢居功呀?”
“哈哈哈!”
年富抚须而笑:“克振,明日一早,随本督抚一道破敌!”
您是不是太草率了?
十七万贼寇,外加流民,总共三十万之众?
您说打就去打?
年富也不解释,让他早点休息,明日天亮后,就深入大别山。
大别山是绵延不绝的山脉,山路险峻难行,若无向导,正常行走都会迷路。
而且,贼寇早就筑建了防御工事。
贸然进去的话,十死无生。
翌日天未亮,校场就集齐兵卒,点兵开拔,年富率领三万湖北军,扎入大别山。
边镛随行。
他以为是送死呢,可一路上年富语气轻松,骑着快马,歇息时有说有笑的。
聪敏的边镛就知道,年富是真的胸有成竹。
而深入大别山,从长岭关进入,一路往北。
长岭关是大别山中间的关隘,可以往北,也可以往南,年富却毫不犹豫,一路向北疾驰。
边镛隐隐猜测,年富应该在贼寇那边安插了暗探。
这个暗探级别很高,能知道贼寇的核心情报,知道大别山里的布防图。
但让边镛奇怪的是,年富率军一路疾驰,丝毫不隐藏踪迹,沿途倒是遇到些流民,却没有遇到大股军队。
难道贼寇藏起来了?
一路急行,边镛找不到询问的机会。
然而,年富却在五水关河口,先让兵卒休息,喝水吃饭补充能量,一路奔跑了近三个时辰,这些广西狼兵也都累惨了。
要不是新娶的媳妇吊着他们,他们早就哗变造反了。
休整半个时辰后。
年富指着河对岸,令将领下马,和兵卒一起蹚过河,在低矮山峰里,看到了建造好的房屋。
是空旷的演武场,以及一排排营房。
这里应该是个练兵场。
竟然没有人。
湖北军冲进去后,在大军后面的边镛,隐隐听到惨叫声。
很快,很多贼寇被从营帐里拖出来。
一个个捂着肚子哀嚎,面色蜡黄,像是病重的人。
“大人,这是?”边镛满脸懵。
而很多贼寇,被从营房里拉出来。
这些人不是跑了,而是在营房里病了,所有人一起病了!
年富抚须而笑:“这就是本官的底气!”
“克振,本官派你去联络南直隶的王总兵,如今可知深意呀?”
年富在考校边镛。
边镛愣神:“您派学生去南直隶是假,送毒进大别山才是真的!”
年富翻身下马,让人清点贼寇。
然后还要去端下一个营房。
速度要快。
忙完了,才道:“克振,你说对了一半。”
“本督抚可没有什么毒药。”
“但派你去南直隶,确实是假的。”
“本督抚身边,有贼寇的内应,所以贼寇能提前知道湖北军的一举一动。”
“而且,本省有些人勾连匪盗,给这些人密通消息,运送钱粮。”
“所以本督抚根本无法剿匪,剿也无用。”
“而本督抚见到你之后,就想到反其道而行之。”
“秘密派你去南直隶。”
“越过所有人,直接派你去。让人觉得十分神秘,只要用心想,就会知道,派你去求救兵的。”
“但其实,本督抚唱了出空城计,什么都没让你做。”
“但有些人一定会想多了的,对付聪明人,就得抓住聪明人的弱点。”
年富笑着说:
“而欧信的名声,已经传到了湖北,湖北贼寇谈之色变。”
“当欧信率兵堵住南直隶关隘的时候,大别山里的贼寇,就不断往北面流,靠近南直隶的山区就不敢呆了。”
“所以本督抚一路派人往北走。”
年富一边调配,一边和边镛闲聊。
“这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本督抚利用内应,派个夜不收,伪装成商贾,打入贼寇内部。”
“那夜不收倒也厉害,先拿到了大别山的布防图,又将一批霉米,送进了大别山里。”
年富笑了起来:“克振通读群书,应该知道霉米有毒,不可轻易食用。”
“本督抚就派人把霉米洗干净,伪装成陈米,卖进山里。”
“吃一顿两顿没事,但长时间吃霉米,就会中毒。”
“才有了这一幕。”
边镛倒吸口冷气。
年富是真狠啊。
把霉米卖给贼寇,这可是三十万条性命啊,年富眼睛不眨一下,虽未亲手杀戮,但因他而死的,不知道多少!
边镛终究还是嫩,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自然要想方设法杀死敌人。
“敢问大人,那夜不收叫什么?”
年轻人好奇的点,总是在某些英雄身上,而不愿意看事件的本质。
“邹苌!”
年富淡淡道:“东厂送来的。”
“据说此人善于潜伏,善于打探情报,又做事果决。”
“此番立下大功,只是不知他是否命大,能存活下来!”
贼寇吃霉米,邹苌也得吃呀。
就看邹苌的命了。
邹苌?
边镛瞳孔微缩,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他虽入宫侍奉时间不长,但对皇帝身边的人,了如指掌,并未听过邹苌的名字。
这样机敏的人物,应该不是无名小卒。
又是舒良举荐的,可见其人根基颇深。
那么他是谁呢?
“上马!”
年富不再叙说,留下几个人看守俘虏,翻身上马,挑下一个营盘。
一路顺风顺水。
但在黄土关附近遭到抵抗。
年富打仗,一是谨慎,二是用重兵碾压,用兵力取胜,戒骄戒躁,胜不喜败不馁,见势不妙又及时撤退。
这样打仗很难看,一点不英雄,一点不精彩,却能保持长胜。
而根据邹苌送出来的城防图,年富知道,贼首聚集在河南光山县附近的木陵关附近。
所以年富一路急行军,打下营盘后,就留少数人看守,其他人继续北行。
一路疾驰。
本来,贼首聚集在三省交汇地带。
但欧信率兵堵住南直隶后,他们恐惧欧信,一定会涌向河南方向。
他们的打算很明确,一旦湖北官兵进山剿匪,他们退之不及的时候,就从关隘入河南,去河南就食。
年富率兵一路而来,遇到几波抵抗,都被广西狼兵轻松镇压。
贼寇的强大,在于动起来,而非实打实的攻坚,真是正面交锋,十个匪寇也打不过一个明军。
现在被困在大别山里,贼寇彻底失了先机,只能成为砧板上的肥肉。
明军神兵天降。
在夜间突然扎进木陵关附近的营房里,把贼首给端了。
一个个求饶不迭。
天气炎热,这些贼人正围着喝粥呢。
他们也想大鱼大肉,问题是外面剿匪剿得厉害,大别山里获得补给难之又难。
能喝上粥就不错了,算好日子了。
很多流民都吃树皮呢,这个月不知道饿死了多少。
那些流民也郁闷,本以为逃避官府,进大别山吃香喝辣呢,结果连饭都吃不上,还不如在三省当流民呢!
问题是大别山里土地贫瘠,种不出多少庄稼来!
根本养不活三十万人口!
流民陆续饿死,想出去向官府乞饶,结果遭到贼寇的砍杀,导致他们只能在大别山里吃土活命。
一个个肚子吃得巨大,吃得进去拉不出来,人都在饿死的边缘。
问题是,关隘外天天饭点传来阵阵饭香味。
里面的流民闻到香味,坐在地上哭泣。
不止流民没吃的,连底层匪寇都没吃的。
就算再有大户撑着,也不可能养活三十万人。
只有各贼首的心腹部队,才能吃饱肚子。
多亏了邹苌,运来一批批粮食,才缓解了贼寇的饥饿,但没吃几天,所有人上吐下泻。
拉死的匪寇真的不少。
“大人,让我吃一口吧!”一个贼寇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年富则坐在桌子上,碗里的米粥传来馊味。
他眼神一眯:“你们不是贼首,贼首在哪?”
“我就是沙通天,我就是沙通天!”那个哀嚎的贼寇不停磕头。
“沙通天,名字可够敢起的,也不怕断子绝孙?”
年富冷笑:“沙通天肯定是个胖子,怎么你是个瘦子呢!”
“再看看你的肚子,肚子这么大,是吃土吃的吧?”
“说,贼首在哪?”
边镛吃了一惊,按照年富说的,扯开贼首的衣服,发现真的个个是大肚子。
这些人真的不像是贼首。
流民和底层匪寇吃不到饭,但贼首可是能吃饱的,他们外面都有人保着呢,自然粮食不缺。
“大人,这些人手上的老茧在手心,而不在手指上,确实是农民!”边镛道。
年富却面色凝重,匪首跑了,未竟全功。
这大别山这么大。
他们只带来三天的口粮,还要安置流民,只要将关隘打开,彼此通信,这些人化妆成流民,就能离开大别山,竹篮打水一场空。
邹苌也消失了,要么人死了,要么和贼首一起逃了。
后者的话,他还没被人发现身份。
年富略微思索:“将这些人都带下去,关押起来,打开双山关,令关外的将士运送一批粮食进来!”
双山关在湖北境内,木陵关在河南境内,彼此相对。
“大人,您是打算继续追查贼首?”边镛问。
年富却问他:“克振,你觉得贼首会去哪?”
“肯定是继续往北跑,大别山这么大,藏几万人是没有问题的。”边镛回答。
“几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年富问。
“贼首既然跑了,心腹手下肯定是要带跑的。”
“学生猜测,他们应该是继续往北,往河南方向流窜。”
“如今打草惊蛇了,反而很难抓到了。”
大别山绵延380公里,明军不可能把所有关隘堵得严严实实的。
年富却沉吟道:“几万人,得消耗多少粮食啊?”
“布防图里的粮仓,都被本督抚给端了,没粮食能跑多远呢?”
“你就没想过,他们没跑吗?”
边镛大惊:“怎么可能呢?”
“来人,把附近所有流民,聚集起来,点亮火把,本督抚要逐一查验!”
“大人是怀疑贼首藏在流民里了?”边镛吃惊。
年富没有回答。
大军沿途清剿,也安抚了大批流民,这些流民看见官军,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等待救济。
可今天这些流民,有些古怪呀。
待火把点亮后,年富扶着刀,走到校场中间。
本来已经分开安抚的流民,再次騒动起来,被迫走到校场上。
湖北军将一部分口粮,聚集起来,熬成了米粥,给流民填了填肚子。
所以流民对官军恨意大减,并没有立刻哗变。
“把体态正常者,挑出来,偏瘦的全部回去睡觉!”年富让人开始挑。
流民和底层贼寇,吃不到饭,肯定胖不起来。
肚子大的也不要。
挑了一个多时辰,剩下来近万人。
年富却一挥手。
弓弩手将校场团团围住。
剩下的人哭嚎道:“大人饶命啊,我们都是良民啊!”
“良民?本督抚看你们都是贼酋!”
年富亲自拉弓,对着一个哭得最凶的流民,一箭射杀。
“还不从实招来?”
年富厉喝:“从实招来,尚且能留一命,若不说,全部射杀!”
“年富,你擅杀百姓,还是个人吗?”一个流民指着年富叱骂。
“你就是沙通天吧?”
年富冷笑:“敢直呼本督抚大名,又如此气急败坏的,只有你这个应山匪寇吧?”
沙通天活跃在应山那一带,曾在湖北聚众十几万,拥兵造反,攻打城池。
“你说你是民,那为何造反呢?既然造反,就是反贼!”
年富白发苍苍,却举起弓弩,对准那流民:“本督抚莫说杀你,诛你九族,尚且有理!”
“哈哈哈!”
那流民大笑:“兄弟们,都听见了吧?”
“你们还总说诏安诏安,这些狗屁当官的,压根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怎么可能诏安我们?”
“都是骗咱们的!”
“反正都是死,咱们和他们拼了!”
噗噗噗!
箭矢却如雨般落下。
近万人,多数倒在血泊里,剩下的人哭嚎求饶。
年富却不假辞色,一个不放过。
边镛却觉得年富杀戮过甚,这些人虽造反犯罪,但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呀?其中难道就没有真流民?
然而,这一幕,方才被驱逐的流民,亲眼看到了。
本以为盼来个菩萨,结果盼来个阎罗王啊!
这位湖北督抚大人,杀人是一点都不手软!
一个个吓得嚎啕大哭。
“统统闭嘴,哭者杀!”年富厉吼。
流民立刻收声。
不可否认,如此粗略辨别,漏网之鱼肯定不少。
年富令人清理尸体。
再招来流民审问,一个个辨别贼首。
进了房屋里,年富吐出口浊气,身上都被冷汗打透了。
那些贼寇化妆成流民,绝对不是要变成良民的。
而是打算今晚趁乱杀死官兵。
好在沙通天找的贼首太不像了,若找个心腹手下扮演,说不定能糊弄过去。
他令人打来水,洗了把脸。
终于露出疲惫之色。
他都六十多岁了,疾行两天,又连番大仗,方才又是一番算计。
早已经精力衰竭了。
他靠在椅子上,坐一会,看向沉默的边镛:“克振是否觉得老夫过于狠辣了?”
“上万条性命啊,被老夫一声令下,便命丧黄泉。”
“如此杀孽,老夫怕是洗不清了。”
说到这里,年富长叹一声。
边镛不敢直说,但言下之意,还是埋怨年富杀戮过重。
“克振,你觉得,是我湖北军势大,还是流民势大?”年富问他。
边镛不假思索道:“自然是我军势大。”
明军装备精良,又久经战阵,而贼寇手里都没什么武器,流民摇摇晃晃的,一百个都打不过一个狼兵。
“克振,敌在明、明军胜,敌在暗、明军必败。”
年富要给这个年轻人上一课:“明军胜在装备,贼寇胜在地形。”
“而我明军入大别山,至今无一场血战,士卒懈怠,将无战心。”
“今天又大破贼营,皆认为到了该庆功的时候了。”
“克振可曾想过,万一贼兵在今夜偷袭我军,老夫与你会是什么下场?”
年富太累了,调整个姿势。
边镛过来扶着他,执弟子礼,亲自给年富脱靴,并令人打洗脚水,给年富洗脚。
年富就看重边镛的机灵劲儿,认为他是可造之材。
幽幽道:“我军虽强,但军心涣散,绝无战胜之机。”
“说实话,老夫并不懂战阵。”
“但老夫掌兵,从未败过,克振可知原因?”
边镛摇头。
年富任由他给洗脚,抚须而笑道:“因为老夫谨慎,谨慎二字,伴随老夫一生。”
“老夫深知,兵无常形。”
“你掌兵的时候,要时刻了解军心,军心随时随地都在变化,你要根据军心的变化,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就如今晚这般。”
“我军军心涣散,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以为拿下三十万贼寇是手拿把掐之事。”
“所以,老夫必须提防贼兵袭营。”
“但凭老夫一人之力,如何抗衡上万贼寇?”
“所以老夫只能先杀人立威。”
“老夫用血,激活我军战心,同时也震慑敌酋,告诉他们,我大明天兵降临,快束手就擒吧!”
边镛却觉得,就算震慑敌酋,没必要如此杀戮。
而且,您这般杀戮,流民中的漏网之鱼肯定更恨您?
他们肯定会在流民之中兴风作浪的,到时候更麻烦。
“这只是第一层原因。”
年富笑道:“文官掌兵,不止要考虑战场,更要考虑战场之外,面面俱到才是。”
“从进入大别山开始,你应该看到了饥民遍地,白骨四野。”
“克振可看到了饿殍?或者说是尸体?”
“可有看到一具?”
年富问他。
边镛一愣:“并没有看到,沿途看到的都是白骨。”
他也想到了史书上的记载,蓦然不寒而栗。
饥民遍地,易子相食。
然而,饿急眼的饥民,不一定吃孩子,腐肉也会吃的!
他顿时无比后怕,并觉得恶心。
年富给他正确答案:“那些流民,已经饿红了眼,开始吃人了。”
“吃人的人,会多么可怕?你知道吗?”
“克振,你出身富贵之家,不知道饥饿的滋味。”
“老夫年幼时深有体会,饿到了极致时,莫说吃人,自己都能吃!”
年富叹了口气:“你表面上看,这些流民人畜无害。”
“其实,他们都是吃人的禽兽。”
“想控制这些禽兽,只有用鲜血告诉他们,他们的命,掌握在本督抚手里!”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年富这是将边镛当弟子培养。
边镛给年富擦脚,然后亲自将洗脚水倒掉,并伺候年富更衣。
“大人的意思是,明日从双山关运粮食进来,若无鲜血震慑,这些流民会对天兵刀剑相向?”
“孺子可教也。”
年富躺在硬板床上,活动活动老腰,道:“没错。”
“用鲜血震慑流民。”
“明日开仓放粮,流民再饿,也必须听本督抚的命令。”
“否则,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
流民,有刀就是贼寇;有粮就是顺民,没粮就是贼寇!
所以,这番杀戮,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学生明白。”边镛躬身行礼。
“这是第二层。”
年富笑道:“还有第三层,克振,今晚你就想想,这第三层含义是什么?”
“老夫先睡了,明日再考校你。”
边镛却懵了,还有第三层?
但这两天实在太累了,躺在床榻上,想着想着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醒来后,他就不停思索。
直到看见神采奕奕的年富,正在吃早饭,年富的早饭非常简陋,只有一碗没有几粒米的稀粥。
校场中间,血腥味尚未散去。
此刻却支起了粥棚,所有流民排队领饭吃,年富也站在附近,喝了一碗粥,喝的和流民一样。
今天所有兵卒,也只吃这样的粥。
大概晚上就会有军粮运进来。
今天也没有战事,吃得差点也无妨。
“克振,可想清楚了?”年富吧吃完了的碗递给边镛。
边镛行礼后接过来,也不嫌弃,用年富的碗打了一碗粥,也跟着喝了,喝完后抹了抹嘴。
“学生有些许想法,请大人斧正。”
边镛吃完后,行了一礼,认真道:“这第三层,是为了明军着想。”
“我军奔袭两日,还要在大山里索骥,兵卒甚是辛苦。”
“若没有贼寇脑袋充作战功,兵卒必然心里不爽,届时军心不附,更难以清扫贼寇了。”
年富看着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孺子可教,叫本督抚为老师吧。”
边镛惊住了,您这收徒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了?
但是,他立刻跪在地上,要行大礼。
“此地不是拜师之地,老夫与你先有师徒之实,回到麻城后,再行拜师礼。”
年富对边镛十分重视。
他年纪愈发大了,如今位极人臣,施展抱负,注定名留青史。
但唯一让他挂怀的是自己的子孙。
他们都不成器,年富需要为子孙编织一张大网,等他去世后,他的学生能庇护自己的子孙,若有成器的,也能在仕途上,扶他一把。
年富可谓是为之计深远。
“老师,其实学生还想到了第四层。”
边镛的话,让年富微微一愣,笑着看着他:“说来。”
边镛行了一礼:“老师,杀光贼寇,也能让外面的人安心,您要大治湖北,而非杀光湖北,所以这些贼寇,只能杀,不能令其开口说话!”
年富认真地看着他,目光闪烁:“老夫收了个好徒弟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蓦然之间,他对这个学生非常满意。
没错,这第四层原因,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湖北军里可不干净,里面有很多探子,这些人都是外面士族的眼睛,他们看着里面呢!
年富是要治理湖北,而不是杀光湖北,这句话说得好。
“不敢当老师夸奖。”边镛深深一礼。
当天晚上,双山关守将运送粮食进来。
流民看见大批粮食,一个个眼红,但恐惧于弓弩的射杀力,无人敢直接去抢粮。
而附近的流民,闻听官府进来了,正在开仓放粮。
大批大批地往这边涌。
而年富也不着急继续追赶。
关隘封堵,这些贼寇只能在大山里疲于奔命。
又没有粮食供应,最后只会把自己饿死。
饿得发昏时,自然就钻出了大山。
休整两日后,年富才慢悠悠往北走。
沿途收拢流民,辨别贼寇,该杀该留,干净利落。
“老师,流民越来越少,说明被贼寇卷走了。”
在年富的调教下,边镛水平直线提升。
“没错。”
年富道:“这几天,我军大概收降十万流民左右。”
“原本有三十万人,饿死五六万。”
“而贼寇精华应该有三万人,被为师杀死一万余,还剩下两万。”
“他们卷着十万流民往北走……”
“呵呵!只会加速他们的灭亡!”
没错。
贼寇要是聪明的话,应该抛弃流民。
流民没武器时人畜无害,没饿疯时也无伤大雅,当流民饿疯了的时候,他们就会对贼寇露出獠牙。
“老师,万一那些贼寇埋伏在前面,想用发疯的流民对付我军呢?”边镛细思极恐。
若贼寇驱动饿疯了的流民,等明军进入圈套,就放流民出来撕咬。
这是一场博弈。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输赢。
“所以为师一路很慢,和刚入大别山时候完全不同。”
年富抚须道:“刚入大别山时,一路急行军,目的是端了贼军的营盘。”
“现在,为师担心进入陷阱,故意拖延时间。”
“纵然有放跑贼寇之嫌,但起码我军不会犯错。”
“如此拉锯战之中,只有先犯错的一方,才会败,我军不犯错,就永远不会败。”
“我军沿途各关都有充足的粮草供养,有医者随军,有病者可随时送入关城里救治,已经落于不败之地。”
“只要等着对方犯错,我军就会大获全胜,以最微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战功。”
年富用兵谨慎。
他和欧信完全是两个风格,都是两个极端。
欧信用兵,大刀阔斧,身先士卒,颇有几分快意恩仇之意。
然而年富用兵,如乌龟一样慢腾腾的,谨慎之又谨慎,我永远不犯错,就等着对手犯错。
边镛学到了,用兵就要当乌龟。
“老师,我军已经十胜无负,也不能松懈吗?”
边镛毕竟年轻,想浪一把。
谁不想当一次英雄呢?
“克振,你要永远记住。”
“在你骄傲的时候,哪怕是十胜无败,你也一定会摔跟头。”
年富认真道:“兵者诡道也。”
“打仗绝非看纸面实力,历史上有多少以少胜多的战役?”
“归根结底,就是因为骄兵必败。”
“记住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能有任何松懈,更不许出现任何粗忽的失误。”
“只要在战场上,任何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为师还要告诉你一句话,虽说慈不掌兵,但统兵当仁,你为一军主将,就要为兵卒负责,尽量保全兵卒性命。”
“但求有功,不求有过。”
“这样兵卒才会拥护你,才会愿意为你卖命。”
“而你,才能借着兵卒之威,获得战功。”
“切记为师这句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哪怕战功唾手可得,也要三思而后行,要为自己的兵卒负责,谁的命都只有一条,一定要三思再三思。”
边镛行礼。
不是谁都是名将的!
但按照年富的打法,只要活得久,一定能当名将。
诸葛亮、司马懿为什么能入庙,他们打仗可不如关羽那样威震华夏,但这两个人哪个取得的历史地位不比关羽高?
靠的就是谨慎!
保证自己不犯错,等待对手犯错,等对手犯错的时候,一击必杀。
这才是兵法!
年富走一路,讲一路。
边镛获益匪浅。
然而,在大城关和九里关中间。
一批人跪在道路中间。
本以为是流民呢。
结果靠近才发现,一个叼着草棍,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家伙,头上枕着很多刀剑。
看见军队靠近,那人跳起来,朝着军队行礼:“末将邹苌,拜见督抚大人!”
他声音洪亮,在队伍前部的边镛听到了这个名字。
“您就是夜不收邹苌邹大人?”边镛快马过去,翻身下马行礼。
邹苌看着这位年轻的文人,脸上露出不解。
“在下是宫中侍卫,闻听邹大人壮士之举,在下颇为震撼,还请大人,受在下一拜!”
边镛是文人。
但绝不歧视武人,更不会瞧不起探子。
皇帝已经在组建夜不收司了,和军纪司、军吏司并列,为军中特许的情报司。
邹苌闻听宫中,眉角微微一皱,旋即释然。
赶紧也行礼。
正说话呢,年富快马过来。
马到跟前,勒紧缰绳,翻身下马。
拍了拍邹苌的肩膀:“此战你邹苌是首功!本督抚一定会向陛下,据实报功!”
“谢大人。”邹苌每次提及宫中的时候,眉角都会不自然地抽动。
似乎是恐惧,也似乎是抵触。
年富问他这些人是谁。
邹苌指着这些跪着的人,一个个介绍,都是大名鼎鼎的贼寇,本来一路往北跑。
结果被邹苌算计了,最后落得个在道边乞降的下场。
这可是大功唾手可得。
年富保证自己不犯错,但没法保证,大功天降啊。
“邹苌,你是如何做到的?”年富发现,这个叫邹苌的人,着实个人才啊。
邹苌轻笑:“运气而已,末将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然后凭一股蛮力,把这些人控制了,不听话的已经被末将杀了。”
这所谓的蛮力,怕是一夫当关之势吧?
看他说的轻松,其中困难、艰险怕是极多的。
“好!”
年富大笑:“本督抚必为你报功!来人,把这些人都杀了!”
邹苌讶然,他以为年富会留着送去京师请功呢。
不想年富更果决,都杀了,以绝后患。
然后派人去收缴流民、贼寇。
不听话的也杀。
延续百年的湖广叛乱,终于落下帷幕。
年富历时近两个月的时间,斩杀贼寇两万余,收获流民近二十万,从这之后,湖北的匪盗一清,再没有成气候的大盗。
年富的报功奏章,送入中枢。
朝堂一片欢欣鼓舞。
“年富之功,可以直接封爵!”
朱祁钰赞许道:“朕一直以为,年富是治政大才,却不想,年富同样是掌军大才!”
“朕没看错他,年富之功,要高封!”
“朕要赐一枚金符!”
这一仗打得漂亮,明军损失微乎其微,年富却攻克十七万贼匪,收获二十万流民,一战肃清湖北匪类。
虽有取巧之嫌,运气使然,但立功就是立功了。
“陛下,湖北匪类肃清,湖北就要进入大治了!”
耿九畴欢呼道:“而江西移入湖北三十多万流民,此次年督抚又获得二十万流民,湖北也就不缺人了。”
“微臣以为,这二十万人,不能安置在黄州府、德安府,应该安置在安陆州。”
朝堂欢呼之后,就要妥善安置流民了。
王复表示同意:“陛下,黄州府、德安府毗邻大别山。”
“这些流民有过进山当匪的经验。”
“倘若故技重施,再进一次。”
“咱们还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去剿匪。”
“得不偿失!”
“不如直接安置在安陆州,安陆州是湖北正中,四面八方夹着湖北各府。”
“他们就算想叛乱,也无地叛乱,只能老老实实当良民。”
朝堂安抚流民的同时,也在提防流民二次造反。
朝臣基本同意。
朱祁钰却在斟酌:“就安置在安陆州吧。”
“升安陆州为安陆府。”
“令当地知府丈量土地,安置流民。”
朝臣山呼万岁。
下了朝,朱祁钰看年富上的密奏,表情玩味:“邹苌……”
邹苌这个名字,是他给起的。
原来,邹苌叫孟州。
没错,就是那个应该死了的孟州。
“邹苌立了大功,升任夜不收司副指挥使。”朱祁钰直接定下来。
这份官职,筹他邹苌之功,绰绰有余。
大别山战事结束。
边镛也踏上了去安南的路途。
年富教了他很多,可谓是倾囊相授。
“老师,待学生从安南归来,便在湖北侍奉老师!”边镛恋恋不舍。
他本想拜薛瑄为师的。
如今拜年富为师,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有自己的利益驱使。
边镛是因为考不中进士,想拜薛瑄为师,精习经义,走科举正途的。
而能拜年富为师,就等于拥有年富的人脉,年富的治政、治军水平比薛瑄强上很多,最关键的是年富有着可怕的官场人脉。
年富本就是治世之臣,深得圣心。
如今有了这战功傍身,可谓是镀了层金身,他现在的目标,已经是往文庙里争一争了。
边镛成为这样的名臣之徒,收获的好处难以想象。
他塌上南行之路。
临走之前,年富还在清剿大别山,然后把流民往安陆府移。
这些工作没有什么大功,却是真的为百姓做一点事。
边镛从麻城乘船,绕过江西走湖南。
在长沙府,将他出京时皇帝交给他的密信,交给韩雍。
韩雍和年富截然不同。
韩雍也是全才,但他更倾向于军事,他有名帅之资,而且他也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每日都在率军清剿土司、匪类。
和年富不同,韩雍话很少,他属于人狠话不多的类型。
一路往南,他就看到了湖南土司的惨状。
被俘获的土司百姓,都在挖山建路。
并且韩雍注重修缮河道,将一条条河流沟通,并打碎礁石,炸毁险滩,铸造优良港口。
韩雍很少给中枢上奏章,却一直都在做。
他不像朱英,上奏章鼓吹自己杀了多少匪寇、安置多少流民,山东如何大治。
也不像林聪,在河南畏手畏脚,施展不开抱负。
也不想方瑛在两广,杀得人头滚滚。
韩雍是默默做事,不经意间,已经把前期铺垫做好了,道路打开,航线确定,密林砍伐,训练兵卒。
只要涌进来大批流民,湖南就会焕发出生机。
韩雍只缺一个一锤定音的良机。
边镛一路走一路看,发现湖南百姓是最苦的,很多人都在玩命的劳作,不是清理河道,就是砍伐密林。
但湖南人没有喊累喊苦的。
因为以前过的日子更苦更难,现在官府征召夫役,是给发钱的,能赚钱,总比在家闲得蛋疼好。
一路顺江而下,进入广西。
整个广西,给边镛最大的印象,就是忙碌。
一排排车马,在道路上川流不息;一行行船队,在广西境内经商贩卖。
还有很多路人,成群结队的,正在往广西迁徙。
这些人穿着锦绣,看着就华贵。
显然,这些都是江西士族,从主家拆分出来,获得了一部分家产,从而移民广西。
广西也都准备好了,田亩、住宅都准备好了。
别的地方怕土地兼并,广西最不怕。
只要士族愿意来就好。
有多是土地,让你们随便兼并。
初步估计,江西移民至广西的士族,有近十万人。
这些人会分布在广西各地,都是挑好地方分给他们,然后还允许他们私设学堂,教化当地人。
薛瑄就在桂林,建立一座学宫。
皇帝赐名,敬轩学宫,并拨了一笔款项,学宫的钱财皆由内帑出,并赐下一笔钱,让薛瑄收徒。
结果,建设学宫的声音刚刚出现,便风靡天下,无数学子往桂林跑,别说花钱,就是倾家荡产也愿意进入学宫学习。
敬轩,是薛瑄的号。
但薛瑄却没时间在学宫里教学,他都在忙着安置移民。
而学生们,也跟着薛瑄。
薛瑄就一边工作,一边教学。
名声更是达到顶峰。
朱祁钰多次表彰薛瑄,还从太医院派来一位太医,让薛瑄保重身体。
见到薛瑄时,看见薛瑄身边跟着十几个学子。
边镛就知道,他来桂林也是没用的,薛瑄是无暇教导他经义的,好在他已经败了年富为师,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这些士族可能吃不惯广西的饭菜,你们要给他们准备江西人的口味。”
薛瑄一路上不停在说,不停在嘱咐。
一路走一路说。
边镛是突然跑到府衙的,薛瑄并不提前知道,所以薛瑄不是做给他看的。
边镛有点惊恐于皇帝识人之明了。
在湖北,年富把自己晒成了流民,练强兵而击垮匪类。
在湖南,韩雍默默无闻,却在做惊天大事。
在广西,薛瑄明明是文宗魁首,却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一个个府衙去看,去叮嘱。
皇帝在各省都选了督抚的人。
若天下督抚都是年富、韩雍、薛瑄这样的人杰,大明何愁不兴?
偏偏这些人才,都是朱祁钰慧眼识珠,把他们放在最正确的官位上,才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明天还是大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