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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5章 以死明志,若由太子登基,大明必亡国祚!

    随着官员从官邸出来,陆续入宫,消息不胫而走。

    太学、国子监、武学、讲武堂、各大大学学生,甚至很多市民,都开始往紫禁城方向走。

    很快,就将紫禁城几个门跪得水泄不通。

    哭声震天撼地。

    站在紫禁城城楼上,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悲拗的哭声,轮值的士兵也眼角垂泪。

    各宫宫门全部关闭。

    不许太监、宫娥四处行走。

    然而,各宫宫人都跪在宫门口,跟着哭泣。

    大汉将军、带刀侍卫跪在养心殿门外,嚎啕大哭。

    哭声更大的是,勋贵。

    庞大的勋贵势力,即便家主没在京中,各家主事都跑到养心殿外跪着,这些粗人,哭声最大,动静最大。

    太孙朱佑榶也从东宫赶来,却被人流挡在外面,进不了养心殿。

    这一天,整个北京城都在哭泣。

    “国本是稳定社稷的大事,不能轻动。”朱祁钰缓缓道。

    朱见淇根本没想到。

    最支持他的人想改立太子,反而他最不信任的人,却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老爷子确实没什么权柄了,可人心在他啊。

    看看这满朝群臣,平时大朝会都聚不齐这么多人,可仅因为他跟老皇帝吵两句嘴,就把这些人全都劳动过来。

    已经有太监来报,说紫禁城四门外跪满了百姓,整个京师都在罢工,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整个京师都在哭。

    这一霎,朱见淇手脚冰冷。

    老皇帝确实没权力了,可他有人心,有天下人的人心!

    这五年来,他对天下各行业乱插手,各种限制,已经惹得天下人不满了,之所以民间没爆发出不满,那是有老皇帝顶着呢。

    当太子不孝的事件发酵后,整個京师震动了。

    然后就是北直隶,北方,最后散布到整个大明,甚至整个世界,八十亿明人的愤怒,他承受不起。

    这里面纵然有对老皇帝的敬爱,难道就没有对太子秉政的不满吗?

    “请陛下改立太子!”王鏊厉声道。

    文武群臣跟着高呼厉吼。

    养心殿院内百官高呼,殿外百官随后跟着高呼,然后散布到整个皇城的人跟着高呼,最后是皇城外的人跟着高呼。

    喊声震天动地。

    朱见淇脊背发寒,最痛苦的是朱佑榶啊。

    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爹的太子位就要没了,他最冤枉。

    一旦他爹去太子位,太孙肯定也跟着没了,一个不孝顺的太子,他生的儿子会孝顺吗?

    大明以孝法治天下,孝,排在第一位的。

    这也是老皇帝在孙太后没有威胁后,给她养老送终的原因,不孝,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唉!”

    朱祁钰长叹一声,慢慢坐在椅子上:“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也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如何再动摇国本啊?”

    “诸卿,别逼我了,都散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悲凉:“看看我这腿,站一会都站不住了呀,一个孤寡老头子,诸卿放过我吧。”

    太子心中微松口气,赶紧磕头谢恩,刚要保证。

    张敷华却爬过来:“国本不可轻动,但一个对君父不孝的太子,如何算国本?难道陛下想看到大明亡国吗?”

    “而陛下又非独子,陛下有子嗣四十一人,个个聪慧孝顺,那宋王,日日上请安奏疏,夏王旬日必送药物,商王事父最孝,年年派孙儿来上贺礼,诸王孝顺贤德,如何不能当大明的太子?”

    “若无太子咆哮养心殿之事,臣等尚且不知,陛下在宫中受此之苦!”

    “臣乃陛下一手养大,虽无实名,却实乃陛下养子!”

    “父亲有难,臣愿豁出九族一切,救父于危难之间!”

    “若陛下疑臣决心,臣愿撞死于台阶之上!”

    张敷华话音方落,身体前扑,狠狠撞在台阶之上,发出一道闷响,鲜血淋漓。

    朱祁钰刚要阻拦,可张敷华太快了。

    “臣也愿一死了之!”

    廖庄也要撞墙。

    朱祁钰赶紧让太监拉着他,想站起来看看张敷华,奈何身体不太利索,只能让太医看看张敷华情况。

    发现张敷华出血不止,脑浆从脑缝中流出,人怕是不行了。

    “快救他!”朱祁钰让人快送皇家医院去,心中悲戚万分。

    张敷华说的没错,他却是算是张敷华的养父,而张敷华也给他长脸。

    可一个身负大才华的人,就这样没了。

    张敷华被抬走救治。

    台阶上,留有一个鲜红的印记。

    朱见淇看傻了,张敷华平时最不着调,他竟真以死明志?值得吗?

    “臣也愿以死明志!”

    夏埙拜伏在地:“臣不过平平之才,是陛下拣拔臣与微末之间,重用于臣,臣才跃居中枢,掌天下权柄。”

    “臣所有一切,皆陛下所赐。”

    “如今劝陛下动摇国本,确有逼宫之嫌,臣自诩清流,不敢胁迫陛下分毫,是以愿意以死明志!”

    然后真的往台阶上冲。

    幸好太监给拦住了,却把太监直接撞翻在地。

    这家伙要撞死真不是说说的。

    高明、廖庄、秦纮等老臣全都要玩命。

    “你们都还年轻,和我这个孤老头子陪葬干什么啊?”朱祁钰有些痛心。

    这些人都是他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人才,也是他一点点磨砺出来的顶级人才。

    为什么和太子离心离德了呢?

    仅仅因为太子不孝吗?

    不。

    是太子的政见和他们不合啊。

    他们都是老皇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传承的也是老皇帝的精神,可太子却逐渐背离老皇帝的道路。

    一个人长时间畏惧一个人时,就会种下叛逆的种子,等到他长大后,就会和另一个对着干的。

    太子就这样。

    他怕了老皇帝半辈子,为了太子位担忧了半生,终于掌控权柄了,他要将老皇帝的一切砸个稀巴烂,走一条属于他的路。

    不管他的路对不对,反正是他的路,不属于老皇帝就够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太早。

    因为天下权柄,已经尽归他手,老皇帝完全是个没有实权太上皇而已。

    而且,他最大的爽感,就是当着老皇帝的面,将他所有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那么,老皇帝给他的辅政人才,自然就不能用了。

    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跟他关系不错,他还能留着使用,但也不能给他们这么大的权柄了。

    像王恕、王鏊、夏埙、张敷华、高明、王华这些人,统统赶出朝堂。

    大明勋贵太多了,这是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

    就该找个由头,将那些干吃饭不出力的人统统夺爵,最好采用推恩令。

    不是他抠,而是这些都是他爹封的。

    等他执政后,他会自己创造出一批勋贵出来,这些人才是他的人。

    他就像个什么都要争的小孩子一样。

    即便老皇帝将天下权柄交给了他,他还不知足,他想要让天下人承认,他比老皇帝干得好。

    最关键是,老皇帝肉眼可见的衰老,他没几天活头了。

    朱见淇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忍两年,怕是老皇帝看不到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砸个稀巴烂了。

    所以,他对老皇帝的态度愈发恶劣,更不愿意听他喋喋不休的废话,时代不一样了,你那套老东西也没必要守着了,他留给的老臣,自然也不要用了。

    真正让朱见淇性格大变的原因是,明明是他秉政,各地藩王,没一个尊重他的,都给他爹献贺礼,谁记得他们的大哥?

    甚至,那宋王对他言语不逊,魏王和商王,根本不理他,当他不存在,唐王还好一点,偶尔会提他两句,但也仅仅顺带提一嘴而已。

    藩国事,都是上密奏给老皇帝,根本不经过他的手,究竟说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

    这是对中枢朝廷的蔑视,对他朱见淇的蔑视。

    所以他想做出个样子来,让天下藩王看看,他朱见淇不比朱祁钰差!

    还有就是天下人。

    无论中枢做什么,明明是他朱见淇的功劳,却都冠在老皇帝头上,什么都是他的功劳,他是神?我就是猪吗?

    朝政明明是我处置的,我累得满头白发,累得吐血,可天下人记住我一点好了吗?

    没有!

    功劳都是老皇帝的,苦劳是朝臣的,都唯独忽略了我朱见淇!

    完全秉政五年来,一直是这样。

    所以朱见淇疯了,心理扭曲了。

    他必须要做出个样子来。

    他必须要打破老皇帝的一切。

    他必须要当着老皇帝面,将他最辉煌的东西毁掉,由他朱见淇再创造出完美的大明,让他、让藩王、让天下人看看他朱见淇的本事。

    可是!

    他万没想到,老皇帝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随便翻盘。

    人心,永远在他手里啊。

    “今日不随陛下陪葬,明日也要为大明殉国,还不如现在赴死。”

    杨廷和冷冰冰道:“老臣入朝时间虽晚,但此生足矣,没有遗憾。”

    “老臣也活够了。”秦纮闭上了眼睛。

    于允忠爬上来:“微臣代先祖父,恳求陛下,改立太子!”

    作为勋贵中的领头羊。

    他的话,代表着整个勋贵的立场。

    杨信的下场历历在目,太子秉政后,那等功勋老将尚且坐冷板凳,他们这些废物点心,能得到重用吗?

    而且,太子早就表露出要推行推恩令。

    爵位是所有勋贵世家最重要的东西。

    为何明军战斗力强悍,就是封爵呀,爵位世袭罔替,传到明朝灭亡的。

    如果实行推恩令,明军战斗力斩半。

    别以为天下封国皆是明人,战争就没了。

    大大相反。

    未来的国际局势,远比全是异族要更加险恶,因为大家政治、经济、科技水平基本持平,而不是像后世各国,差距很大。

    军事力量在未来争霸中,极为重要。

    再说了,如果废了太子,那么立的就是商王朱见漭,朱见漭可是个马上皇帝,看看他的东欧打下多少领土啊。

    这样的人当皇帝,大明就具有对外开拓属性,那么勋贵是不是就更加得到重用了?

    按理说文官应该讨厌这样的皇帝。

    但没办法啊,太子触动所有利益集团的逆鳞了。

    单单管制一项,就让文体行业市值暴跌。

    这些行业的背后金主是谁呀?就是站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啊!

    文化行业,更是朝臣最重视的行业,这种管制,等于管制文人的喉舌,那是文官的根子啊。

    好,就算可以不谈利益。

    太子秉政思路,也和老皇帝背道而驰,老皇帝是任用老臣,相信老臣,更大的放权。

    太子可不是啊,他继位后,会立刻排除异己,将老皇帝留给他的人全都除掉,大家也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们也管不了谁当太子,新太子如何是未知数,反正这个太子肯定不行。

    朱祁钰看着这些跪着的人,眼中凄凉。

    太子多么不得人心啊。

    为什么把这些人都给得罪了呢?

    太子就没一点好吗?

    有的,他勤勤恳恳,日日早朝,没有错漏,治政水平也算可以。

    可为什么天下人都反对他呢?

    哪错了?

    因为他触动了所有人的利益。

    推恩令,勋贵讨厌他;擅改国策,文官讨厌他;眼睛不往下看,百姓讨厌他;什么都瞎管,商人讨厌他;无功无德,藩王讨厌他;甚至,在宫中肃贪整肃风气,宫人还讨厌他。

    所以,这不是逼宫,恰恰又是逼宫。

    朱祁钰眯着眼睛:“老夫八十七了,尚且没活够呢,你们都还年轻,怎么就活够了呢?”

    “可上天不会再给我五十年了。”

    “大明未来的路,我也管不了了。”

    “贸然换国本,庞大的政务需要我来处理,可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庞大的政务了。”

    “就说换,换一个,真就比他强吗?”

    “未必吧?”

    朱祁钰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未来大明在何方,我管不了了。”

    “诸卿,等我将死之时,给我备一匹马,让我效仿太祖皇帝,死在马上,我不想死在塌上,这是我这个老头子唯一的要求了。”

    “散了吧。”

    朱祁钰伸手让太监扶他,回屋吧。

    “儿臣谢陛下宽宥!”朱见淇激动得快要疯了。

    朝臣如此劝,都无法改变他爹的心意。

    这下太子之位稳定了。

    “请陛下早些休息,臣等皆跪伏在此,等陛下回心转意!”杨廷和一句话,让朱见淇如遭重击。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大舅哥,你非要逼死我吗?

    老四登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嘭的一声,殿门关闭。

    朱见淇狐假虎威道:“刘健,你带着人出去,不要影响陛下休息!”

    可刘健充耳不闻。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不逼老皇帝回心转意,太子御极之后,大家都没好下场。

    “李东阳,你去。”

    李东阳仿佛坐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直到被太子呼唤,他清了清嗓子:“老臣惧寒,殿下可否让人送来一件大氅?”

    “你!”

    朱见淇气得跳脚:“谢迁,伱去!”

    谢迁则在打瞌睡,什么都没听到。

    “好啊,你们都反了,都不听孤的了!”朱见淇越这样,越让人失望。

    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如何能当这庞大帝国的主人?

    其实朱见淇也怕得要死。

    做了半辈子太子了。

    如果被废,他是绝对活不了的,赐死,是最好的结局。

    别以为他爹会舍不得,他爹无非担心的是朝堂稳定而已。

    换做是他,他也不在乎,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也能赐死自己的太子,而不会产生任何愧疚感。

    胜券在握的太子,忽然发现文臣根本就不听他的。

    这一刻真的慌了。

    他却清楚,满朝文武担心被清算,一定会跪到底的。

    哪怕他现在承诺不会清算,没人会相信他的,因为老皇帝将皇位禅让给他,他都不知感恩,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人,信用值为零。

    以前任何事决定权都在他爹手里,可这次未必吧?他现在心里也没谱,也在思量对策。

    气氛反而僵住了。

    殿里的朱祁钰,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说换太子,实在太晚了。

    他已经承担不了庞大的政务,换太子这个空窗期,他必须全面担负起朝政来。

    而且,就算迎立老四继太子位,就算他愿意放弃东欧皇帝,回国继位。

    可以后的政治问题呢?

    因为太子和他犟嘴所以就废太子了,然后改立老四。

    那么后世之君会不会有样学样?那大明岂不乱了套了?嫡长子继承制,是帝王传承谱系的最稳妥的方式。

    当年太宗皇帝多么喜欢汉王,最后也没有改立太子。

    这里面还有太孙呢。

    朱佑榶被册封太孙多少年了,难道改立老四,还要让他当太孙吗?

    再说了,换了太子,太孙怎么办?

    也一起杀了吗?

    太子的其他儿子呢?

    还有太子、太孙的党羽呢,这里面的问题太多了。

    他对朱佑榶倾注了全部精力的,朱佑榶比朱见淇肯定是强的,但强多少不好说。

    前几年太孙乖巧懂事,可册封太孙后,逐渐本性暴露,可以说和朱祁钰预想中的皇帝所距甚远。

    可以说,这是两个失败品。

    其实百官请求改立太子的时候,他心中微微一动,真的动心了。

    大明交给这样两代君主,他是不放心。

    朱见淇资质不佳,但算得上勤恳。

    可得权之后愈发猖狂,颇有小人得志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在破坏朱祁钰立下的国策。

    他一直强调,做皇帝要懂得收权,也要懂得放权,这一点朱见淇不会。

    其次,宽松的政治环境,才能使得万业勃发,民间才能蒸蒸日上,大明没有强敌,国富民强,为什么非要搞得苦大仇深?

    最后,做皇帝要把眼睛放在最下面,要看到下面的百姓需要什么。

    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这样的国君,是必然亡国的,纵然不是亡在他手,也必然埋下亡国的祸根。

    现在的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极端开明繁荣的国家,这是一个从古至今最大疆土的国家,这是一个国际环境最恶劣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皇帝,没两把刷子是做不好的。

    对皇帝的要求,变得极高。

    不是之前的大明,放一条狗在上面,也能照常运转,也能维系二百多年国运。

    现在不行的。

    需要皇帝有胸襟,有能力,代代出大帝才行。

    如果上来一个废物,大明必然在五十年内亡国。

    因为,朱祁钰对世界的构架,是多强局面,像大楚、大商、大魏、大隋、大夏、大周、大唐、大楚等全是强国,只要给他们发育时间,五十年内,就会进入世界争霸的时代。

    群狼环伺之下,大明如何妥善处理国际关系,做好带头大哥,这就考验执政者的高绝政治眼光了。

    就算皇帝不会,必须得有大臣会。

    而这个大臣,皇帝必须得用啊。

    像年前,太孙朱佑榶说了一堆朝臣的缺点,王鏊刚愎,儿子贪婪;夏埙固执,听不进人言;张敷华纨绔,不守规矩;李东阳霸权,谢迁除了会和稀泥别的啥都不是;刘大夏完全是个权力动物,毫无底线;杨一清拿一个国家做实验,是个疯子。

    没错,每个大臣都有巨大的弱点。

    做皇帝就是掩饰他们的弱点,放大他们的优点,才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人是完美的,上位者的用人之道就在这里,放大优点,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而不是皇帝去防着他们。

    皇帝若防着大臣,那用他们干什么?

    治政,要稳,要平和。

    做皇帝要自信,要有胸襟。

    可朱见淇听不进去啊。

    朱佑榶却觉得这些老古董很不随心意,甚至也觉得该防着文官,削弱勋贵的势力。

    区别于朱见淇身边没有晁错,朱佑榶身边有个晁错。

    就在今天,这些有着巨大缺点的大臣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劝谏,张敷华甚至豁出性命。

    可不看看,大明正是在这些人的带领下,才成为顶级强国的。

    张敷华为什么要死?

    对太子失望至极,也是想报效皇恩,他以皇帝养子自居,老皇帝受气了,他不能为出气,只能一死,这是一个纯人。

    为何老皇帝久居深宫,毫无权柄,朝臣却愿意为他而死呢?

    这是用真心换来的。

    他肯放权,所以国富民强;他愿意相信朝臣,所以众正盈朝。

    没错,他们或贪或坏,未必是什么好人,但他们有治理好大明的能力啊。

    像夏埙,项忠、韩雍、李秉死后,他几乎就是坐在朝堂上的老帅,一旦发生叛乱,他可随时挂帅出征,他在中枢,就是军事方面的定海神针。

    高明呢,他或许不能打仗,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多听他的意见,总是没错的。

    的确,谢迁没什么用,但他能调和诸臣之间的矛盾,让朝野上下团结一致,他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廖庄、秦纮、杨一清,都有丰富的治政经验,尤其杨一清,这个疯子,他是真心为大明好的。

    他可能不是为了皇帝好,但凡事一定会将大明考虑在前面的。

    还有杨廷和,作为太子的亲戚,却能站在公正的角度上处事,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没错,杨廷和像一块臭石头,他为了给儿子铺路,科举舞弊,点他儿子杨慎为状元。

    是人就有私心。

    这世上没有圣人,不能只看到私心,就不用他的才干吧?

    杨廷和的确有错,但杨慎是真的有这个能力,舞弊确实不对,该查该罚,可总要给杨廷和一点薄面吧?

    对人才总要有几分优容的。

    邢国公于允忠,确实什么用都没有,可不能因为他没有用,你想将公爵变成侯爵吧?

    你让在前线立功的将士怎么想?

    你让同属于功臣后代的其他人怎么想?

    别忘了于谦的功绩,不足以养活他家世代吗?

    如果你连爵位都吝啬,谁还愿意为你卖命呢?

    景泰朝,所有获封的爵位,哪个不是凭真本事杀出来的,全是战功赫赫之辈,以他们的战功,换在别的朝,爵还能升一等,伯爵变侯爵,可景泰朝太卷了。

    就凭这些战功,不够让国朝养他们世代吗?

    不然,这世界是怎么打下来的?做梦梦出来的吗?

    勋贵是皇帝的基本盘,掌握几个山头,你的皇位就稳如泰山,你却非得斩断自己皇位的根基,神经病吧?

    朱祁钰难以理解朱见淇的想法。

    推恩,推恩。

    财政紧缩,你推恩也可以,现在家底儿如此丰厚,你连功臣后代都不愿意养,以后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想用文官治国,没兵权文官会听你的吗?

    “老了,老了。”

    朱祁钰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若再年轻十岁,都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可上天再也不会给他十年了。

    大明前路如何,说不好了。

    皇宫之外,整个京师都失控了。

    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即便有卫所兵阻拦,阻拦在哪,他们就跪在哪。

    仿佛整个京师的人,都挤在各门之外跪着。

    而消息随着火车,传到了京畿各地。

    问询之后,很多百姓自发往京师走,火车买不到票,就走着来,路上一片哭声。

    消息不断扩散,南北方都有百姓自发的往京城来。

    各地官员的上疏如雪片般传来中枢。

    而在养心殿外,朝臣还跪着呢。

    即便朱祁钰派太监劝了几次,就是不走,送粥送饭也不吃,披件衣服也不穿。

    天快黑时。

    朱祁钰又不得不出来。

    因为,医院传来张敷华的死讯。

    他留给太子的班底,就这样死了,死得这般毫无价值啊。

    朱祁钰非常痛心。

    “臣等拜见陛下!”呼声一层一层,震天动地。

    “中枢停摆,是要出大事的,都回去处置政务吧。”

    朱祁钰情绪不高:“张敷华为我这孤老头子而死,给他上个谥号吧,该怎么封,听太子的吧。”

    朱见淇打了个激灵。

    他倒是想走,问题是百官把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一听张敷华死了,他心里又是一哆嗦。

    他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夏埙也要自尽。

    “闹什么,滚回去办公。”朱祁钰知道,劝是没用了,非得骂他们。

    夏埙借坡下驴:“请陛下下圣旨!”

    “我一个孤老头子,下什么圣旨啊,让太子下吧。”朱祁钰一直不称朕,也不下圣旨。

    “大明只有您一个天,请陛下下圣旨!”夏埙拜服在地。

    所有人跟着高呼。

    “让太子下吧。”

    朱祁钰说完半晌,朝臣依旧维持拜伏跪姿,凝眉问:“我若不下,你们就跪死在这?”

    “臣等愿走在陛下前面!”夏埙高声道。

    朱见淇给朱佑榶使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

    朱佑榶急得嘴里全是大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猛地扑过来嚎道:“皇爷爷,孙儿代父请罪,求皇爷爷开恩,饶恕父亲!”

    朱祁钰看着他还算疼爱的大孙,倏地一笑:“不是我这个孤寡老头子不饶恕你父亲,而是文武百官不饶恕啊,你有什么办法?”

    “请皇爷爷鞭打父亲!让父亲下旨向天下人请罪!”

    罪己诏?

    朱祁钰看向群臣:“可还行?”

    “请陛下下圣旨!”夏埙咬死了不松口。

    朱见淇很想说,这样的臣子谁敢用?

    皇家事都敢插手,如此逼宫,不除了他们大位怎么坐得稳?

    “诸卿啊,你们逼我这个老头子早点死吗?”朱祁钰左思右想,国本不能动。

    “陛下是想看到您一手开创的盛世,毁于太子之手吗?”

    王鏊痛哭道:“臣等非逼宫,也知道陛下心中苦楚,而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啊!为皇明百年江山着想啊!”

    “陛下!”

    “臣今年也六十五岁了,没几天活头了,老臣也想做一世清官,留一世贤名啊!”

    “可陛下呀,宁愿今日天下人唾骂老臣,也好过大明七世而亡要好啊!”

    “老臣知道您心中所担忧,国本确实不能轻动,老臣也不想气您,更希望您长命百岁,可天下民心、大明国祚您就真不考虑吗?”

    “五年来,您久居深宫,并不知道民间如何评价太子的!”

    “虎父犬子,都是好听的!”

    “纵然是犬子,臣等也愿意辅佐他,可是,他不听臣等的话呀!臣想告老还乡,他也不许,让臣在中枢当一个吉祥物,一个印章罢了!”

    “如果是为大明好,臣可以做一个吉祥物,臣可以什么都不管。”

    “可并没有啊!”

    “景泰六十年前,财政收入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年之后,增速掉到了5%!”

    “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富户外逃!他们宁愿去藩国定居,也不想在大明了!”

    “景泰六十三年,大明又实行了富户管制制度!”

    “可管不住人心啊!”

    “以前大明极端开放,为何无人逃走?甚至藩国百姓,都想移回大明。”

    “现在呢,百姓都想离开呀!”

    “移民局的统计数字,都不敢报上来呀,从景泰六十二年开始,移民率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四年,移民人数高达72万人。”

    “没错,大明体量这么大,一点点富户算什么呀。”

    “可这是人心啊!”

    “陛下,您多久没听到底层人的声音了?老臣也听不到了!”

    王鏊激动地说:“您总说,这天下是大明万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可现在呢,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啊!”

    “是满朝公卿这些政治家族的天下!”

    “底层百姓呢?什么都没有啊!”

    王鏊痛哭道:“前些年不是这样的。”

    “您知道吗?近两年,报纸上的声音也消失了!”

    “不是民间过得太幸福了!”

    “而是不让说!”

    “天下百姓苦官僚久矣,却不让人说啊!”

    王鏊哭声越来越大:“李东阳,你说!这道政令是不是你下的?”

    李东阳拜伏在地,不敢说话。

    “中枢有什么秘密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王鏊继续说:“满朝公卿,为天下百姓做事,难道只能歌功颂德?不能说一句不好吗?”

    “为什么?一句难听话都听不得吗?”

    “以前胡濙、王竑、姚夔、年富、项忠、李秉、王复、朱英秉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什么都让说,什么都要听!”

    “大明广开言路,是从太祖开始的!”

    “太祖就鼓励天下人说话!让人说话!”

    “景泰朝,最是开明,最是开通的!”

    “什么话都让人说!”

    “御史、监察史科道言官是可以喷皇帝满脸唾沫星子的!”

    “可陛下呀,您多久没看到御史了?”

    “现在的御史,真话让说吗?直言敢谏的御史,都被打发去了地方!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填充都察院!天天歌功颂德!天天说屁话!”

    “您当年改六科为监察司,监督天下百官。”

    “现在呢?监督?他们跟着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老臣今日舍了九族性命,也要告诉您!”

    王鏊大吼:“刘健!你说!朝中御史都去哪了?是谁派出去的!”

    刘健拜伏在地。

    “张敷华为何要撞死在台阶之上?”

    “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告诉您啊!”

    “他不敢跟您说!”

    “朝野上下都不敢跟您说!”

    “因为怕您年纪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啊!”

    “陛下啊!”

    “今日老臣跟您说完,回家便自缢。”

    王鏊擦了把眼泪和鼻涕:“您不知道呀,工部的铁路,计划书上每年都在提速,应该每年都要更换火车头。”

    “可您去民间看看吧,大多数城市用的还是景泰五十年时候的火车头呢。”

    “甚至有的落后地区,用的还是最早期早就应该淘汰的火车头呢!”

    “那沥青路,除了官员、侍卫巡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已经年久失修,已经坏了。”

    “有的地区该兴修水利了,却没钱动工,有的地区年年修水利,拆了修修了拆,就做无用功,然后官员一路升迁!”

    “那些在地方真正做实事、做好事的官员,无人问津,都知道攀附太子,就能升官,不攀附太子老老实实做事没人能看到!”

    “这些有御史呈报上来,可没人管啊。”

    “老臣想管,可太子不听啊!”

    “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呀,却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

    “他只看奏疏,谁写的漂亮就提拔谁!”

    “他只看站队,谁站在他这边,哪怕是个傻子也要用!”

    “他不看政绩啊,也不关注民生啊,只想做他所谓的功业,而那功业,老臣到现在都没看到啊!”

    “三年一次京察,可太子为了提拔自己的人,利用京察,排除异己,导致这两次京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还产生了党争,朝廷内耗严重啊!”

    “陛下呀!”

    “老臣为何说要亡国!这就是亡国之象啊!”

    “您会说,为何不劝谏呢?”

    王鏊哭泣:“老臣劝了,不听啊,夏埙、廖庄为何要上疏请辞,杨一清为何要拿金国做实验?”

    “大家都累了!说不动了!”

    “陛下,您久居深宫,都不知道了!”

    “这天下看似繁花似锦,其实烈火烹油。”

    “您这一去,大明将不再辉煌,未来只会走向深渊了。”

    “老臣也倦了,老臣不想在这里受气了,老臣家里尚有几亩田地,身体还尚可,自耕自吃,也算安康。子孙都有厂子生意,不用老臣操心,等陛下一去,老臣便随驾而去。”

    “老臣一生,得遇明主,虽死无憾!”

    王鏊重重磕三个响头,脑袋磕出鲜血。

    “陛下,王尚书说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刘大夏缓缓道:“臣等为何聚集在养心殿逼宫于您?因为这大明今天,臣等是参与者呀。”

    “臣等不希望煌煌盛明,陡然崩塌,亡了国祚啊!”

    “您可能并不知道,太子备了两份账,一份是公开的账,给天下臣民看的,一本是暗账,只有朝中几个人知道。”

    “朝廷赤字率,可没有公开的那么漂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啊!”

    “钱去哪了?臣也不知道。”

    “太子也不让问,不让说!”

    刘大夏重重磕头:“臣为户部尚书,不能统尚书事,愧对陛下厚恩,请陛下贬谪臣为庶民,臣愿归乡闭门思过,永不见人。”

    “老臣亦有重罪!”

    刘健高声道:“老臣为保首辅之位,迎合太子殿下,帮他遮掩,帮他做假账,请陛下重责。”

    又有很多官员七嘴八舌的说出太子隐藏的秘密。

    朱祁钰眉头皱得很深。

    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比如说铁路、沥青路的问题,他早就了解过,主要是朝廷有人贪污,导致到地方的拨款很少,而地方官员还要贪,贪完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够修路的。

    这破路就一年年放在那,然后还年年上疏,请求中枢批钱。

    有些地方的路,压根就不修,不京察时候不修,不检查时候不动工,甚至有的为了应对朝廷御史,把路刨开不修,等御史走了,更不修了,倒霉的只有老百姓。

    但太子做假账的事,他是真不知道。

    太子为什么要做假账呢?

    这大明是他的呀,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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