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官员从官邸出来,陆续入宫,消息不胫而走。
太学、国子监、武学、讲武堂、各大大学学生,甚至很多市民,都开始往紫禁城方向走。
很快,就将紫禁城几个门跪得水泄不通。
哭声震天撼地。
站在紫禁城城楼上,看到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悲拗的哭声,轮值的士兵也眼角垂泪。
各宫宫门全部关闭。
不许太监、宫娥四处行走。
然而,各宫宫人都跪在宫门口,跟着哭泣。
大汉将军、带刀侍卫跪在养心殿门外,嚎啕大哭。
哭声更大的是,勋贵。
庞大的勋贵势力,即便家主没在京中,各家主事都跑到养心殿外跪着,这些粗人,哭声最大,动静最大。
太孙朱佑榶也从东宫赶来,却被人流挡在外面,进不了养心殿。
这一天,整个北京城都在哭泣。
“国本是稳定社稷的大事,不能轻动。”朱祁钰缓缓道。
朱见淇根本没想到。
最支持他的人想改立太子,反而他最不信任的人,却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此刻他才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老爷子确实没什么权柄了,可人心在他啊。
看看这满朝群臣,平时大朝会都聚不齐这么多人,可仅因为他跟老皇帝吵两句嘴,就把这些人全都劳动过来。
已经有太监来报,说紫禁城四门外跪满了百姓,整个京师都在罢工,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整个京师都在哭。
这一霎,朱见淇手脚冰冷。
老皇帝确实没权力了,可他有人心,有天下人的人心!
这五年来,他对天下各行业乱插手,各种限制,已经惹得天下人不满了,之所以民间没爆发出不满,那是有老皇帝顶着呢。
当太子不孝的事件发酵后,整個京师震动了。
然后就是北直隶,北方,最后散布到整个大明,甚至整个世界,八十亿明人的愤怒,他承受不起。
这里面纵然有对老皇帝的敬爱,难道就没有对太子秉政的不满吗?
“请陛下改立太子!”王鏊厉声道。
文武群臣跟着高呼厉吼。
养心殿院内百官高呼,殿外百官随后跟着高呼,然后散布到整个皇城的人跟着高呼,最后是皇城外的人跟着高呼。
喊声震天动地。
朱见淇脊背发寒,最痛苦的是朱佑榶啊。
他什么事都不知道,他爹的太子位就要没了,他最冤枉。
一旦他爹去太子位,太孙肯定也跟着没了,一个不孝顺的太子,他生的儿子会孝顺吗?
大明以孝法治天下,孝,排在第一位的。
这也是老皇帝在孙太后没有威胁后,给她养老送终的原因,不孝,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唉!”
朱祁钰长叹一声,慢慢坐在椅子上:“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也许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如何再动摇国本啊?”
“诸卿,别逼我了,都散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悲凉:“看看我这腿,站一会都站不住了呀,一个孤寡老头子,诸卿放过我吧。”
太子心中微松口气,赶紧磕头谢恩,刚要保证。
张敷华却爬过来:“国本不可轻动,但一个对君父不孝的太子,如何算国本?难道陛下想看到大明亡国吗?”
“而陛下又非独子,陛下有子嗣四十一人,个个聪慧孝顺,那宋王,日日上请安奏疏,夏王旬日必送药物,商王事父最孝,年年派孙儿来上贺礼,诸王孝顺贤德,如何不能当大明的太子?”
“若无太子咆哮养心殿之事,臣等尚且不知,陛下在宫中受此之苦!”
“臣乃陛下一手养大,虽无实名,却实乃陛下养子!”
“父亲有难,臣愿豁出九族一切,救父于危难之间!”
“若陛下疑臣决心,臣愿撞死于台阶之上!”
张敷华话音方落,身体前扑,狠狠撞在台阶之上,发出一道闷响,鲜血淋漓。
朱祁钰刚要阻拦,可张敷华太快了。
“臣也愿一死了之!”
廖庄也要撞墙。
朱祁钰赶紧让太监拉着他,想站起来看看张敷华,奈何身体不太利索,只能让太医看看张敷华情况。
发现张敷华出血不止,脑浆从脑缝中流出,人怕是不行了。
“快救他!”朱祁钰让人快送皇家医院去,心中悲戚万分。
张敷华说的没错,他却是算是张敷华的养父,而张敷华也给他长脸。
可一个身负大才华的人,就这样没了。
张敷华被抬走救治。
台阶上,留有一个鲜红的印记。
朱见淇看傻了,张敷华平时最不着调,他竟真以死明志?值得吗?
“臣也愿以死明志!”
夏埙拜伏在地:“臣不过平平之才,是陛下拣拔臣与微末之间,重用于臣,臣才跃居中枢,掌天下权柄。”
“臣所有一切,皆陛下所赐。”
“如今劝陛下动摇国本,确有逼宫之嫌,臣自诩清流,不敢胁迫陛下分毫,是以愿意以死明志!”
然后真的往台阶上冲。
幸好太监给拦住了,却把太监直接撞翻在地。
这家伙要撞死真不是说说的。
高明、廖庄、秦纮等老臣全都要玩命。
“你们都还年轻,和我这个孤老头子陪葬干什么啊?”朱祁钰有些痛心。
这些人都是他千挑万选选拔出来的人才,也是他一点点磨砺出来的顶级人才。
为什么和太子离心离德了呢?
仅仅因为太子不孝吗?
不。
是太子的政见和他们不合啊。
他们都是老皇帝一手培养出来的,传承的也是老皇帝的精神,可太子却逐渐背离老皇帝的道路。
一个人长时间畏惧一个人时,就会种下叛逆的种子,等到他长大后,就会和另一个对着干的。
太子就这样。
他怕了老皇帝半辈子,为了太子位担忧了半生,终于掌控权柄了,他要将老皇帝的一切砸个稀巴烂,走一条属于他的路。
不管他的路对不对,反正是他的路,不属于老皇帝就够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得太早。
因为天下权柄,已经尽归他手,老皇帝完全是个没有实权太上皇而已。
而且,他最大的爽感,就是当着老皇帝的面,将他所有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那么,老皇帝给他的辅政人才,自然就不能用了。
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跟他关系不错,他还能留着使用,但也不能给他们这么大的权柄了。
像王恕、王鏊、夏埙、张敷华、高明、王华这些人,统统赶出朝堂。
大明勋贵太多了,这是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
就该找个由头,将那些干吃饭不出力的人统统夺爵,最好采用推恩令。
不是他抠,而是这些都是他爹封的。
等他执政后,他会自己创造出一批勋贵出来,这些人才是他的人。
他就像个什么都要争的小孩子一样。
即便老皇帝将天下权柄交给了他,他还不知足,他想要让天下人承认,他比老皇帝干得好。
最关键是,老皇帝肉眼可见的衰老,他没几天活头了。
朱见淇再也忍不住了,如果再忍两年,怕是老皇帝看不到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砸个稀巴烂了。
所以,他对老皇帝的态度愈发恶劣,更不愿意听他喋喋不休的废话,时代不一样了,你那套老东西也没必要守着了,他留给的老臣,自然也不要用了。
真正让朱见淇性格大变的原因是,明明是他秉政,各地藩王,没一个尊重他的,都给他爹献贺礼,谁记得他们的大哥?
甚至,那宋王对他言语不逊,魏王和商王,根本不理他,当他不存在,唐王还好一点,偶尔会提他两句,但也仅仅顺带提一嘴而已。
藩国事,都是上密奏给老皇帝,根本不经过他的手,究竟说了什么,外人并不知道。
这是对中枢朝廷的蔑视,对他朱见淇的蔑视。
所以他想做出个样子来,让天下藩王看看,他朱见淇不比朱祁钰差!
还有就是天下人。
无论中枢做什么,明明是他朱见淇的功劳,却都冠在老皇帝头上,什么都是他的功劳,他是神?我就是猪吗?
朝政明明是我处置的,我累得满头白发,累得吐血,可天下人记住我一点好了吗?
没有!
功劳都是老皇帝的,苦劳是朝臣的,都唯独忽略了我朱见淇!
完全秉政五年来,一直是这样。
所以朱见淇疯了,心理扭曲了。
他必须要做出个样子来。
他必须要打破老皇帝的一切。
他必须要当着老皇帝面,将他最辉煌的东西毁掉,由他朱见淇再创造出完美的大明,让他、让藩王、让天下人看看他朱见淇的本事。
可是!
他万没想到,老皇帝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能随便翻盘。
人心,永远在他手里啊。
“今日不随陛下陪葬,明日也要为大明殉国,还不如现在赴死。”
杨廷和冷冰冰道:“老臣入朝时间虽晚,但此生足矣,没有遗憾。”
“老臣也活够了。”秦纮闭上了眼睛。
于允忠爬上来:“微臣代先祖父,恳求陛下,改立太子!”
作为勋贵中的领头羊。
他的话,代表着整个勋贵的立场。
杨信的下场历历在目,太子秉政后,那等功勋老将尚且坐冷板凳,他们这些废物点心,能得到重用吗?
而且,太子早就表露出要推行推恩令。
爵位是所有勋贵世家最重要的东西。
为何明军战斗力强悍,就是封爵呀,爵位世袭罔替,传到明朝灭亡的。
如果实行推恩令,明军战斗力斩半。
别以为天下封国皆是明人,战争就没了。
大大相反。
未来的国际局势,远比全是异族要更加险恶,因为大家政治、经济、科技水平基本持平,而不是像后世各国,差距很大。
军事力量在未来争霸中,极为重要。
再说了,如果废了太子,那么立的就是商王朱见漭,朱见漭可是个马上皇帝,看看他的东欧打下多少领土啊。
这样的人当皇帝,大明就具有对外开拓属性,那么勋贵是不是就更加得到重用了?
按理说文官应该讨厌这样的皇帝。
但没办法啊,太子触动所有利益集团的逆鳞了。
单单管制一项,就让文体行业市值暴跌。
这些行业的背后金主是谁呀?就是站在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啊!
文化行业,更是朝臣最重视的行业,这种管制,等于管制文人的喉舌,那是文官的根子啊。
好,就算可以不谈利益。
太子秉政思路,也和老皇帝背道而驰,老皇帝是任用老臣,相信老臣,更大的放权。
太子可不是啊,他继位后,会立刻排除异己,将老皇帝留给他的人全都除掉,大家也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们也管不了谁当太子,新太子如何是未知数,反正这个太子肯定不行。
朱祁钰看着这些跪着的人,眼中凄凉。
太子多么不得人心啊。
为什么把这些人都给得罪了呢?
太子就没一点好吗?
有的,他勤勤恳恳,日日早朝,没有错漏,治政水平也算可以。
可为什么天下人都反对他呢?
哪错了?
因为他触动了所有人的利益。
推恩令,勋贵讨厌他;擅改国策,文官讨厌他;眼睛不往下看,百姓讨厌他;什么都瞎管,商人讨厌他;无功无德,藩王讨厌他;甚至,在宫中肃贪整肃风气,宫人还讨厌他。
所以,这不是逼宫,恰恰又是逼宫。
朱祁钰眯着眼睛:“老夫八十七了,尚且没活够呢,你们都还年轻,怎么就活够了呢?”
“可上天不会再给我五十年了。”
“大明未来的路,我也管不了了。”
“贸然换国本,庞大的政务需要我来处理,可我现在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了庞大的政务了。”
“就说换,换一个,真就比他强吗?”
“未必吧?”
朱祁钰摆摆手:“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未来大明在何方,我管不了了。”
“诸卿,等我将死之时,给我备一匹马,让我效仿太祖皇帝,死在马上,我不想死在塌上,这是我这个老头子唯一的要求了。”
“散了吧。”
朱祁钰伸手让太监扶他,回屋吧。
“儿臣谢陛下宽宥!”朱见淇激动得快要疯了。
朝臣如此劝,都无法改变他爹的心意。
这下太子之位稳定了。
“请陛下早些休息,臣等皆跪伏在此,等陛下回心转意!”杨廷和一句话,让朱见淇如遭重击。
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大舅哥,你非要逼死我吗?
老四登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嘭的一声,殿门关闭。
朱见淇狐假虎威道:“刘健,你带着人出去,不要影响陛下休息!”
可刘健充耳不闻。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若不逼老皇帝回心转意,太子御极之后,大家都没好下场。
“李东阳,你去。”
李东阳仿佛坐禅,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直到被太子呼唤,他清了清嗓子:“老臣惧寒,殿下可否让人送来一件大氅?”
“你!”
朱见淇气得跳脚:“谢迁,伱去!”
谢迁则在打瞌睡,什么都没听到。
“好啊,你们都反了,都不听孤的了!”朱见淇越这样,越让人失望。
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如何能当这庞大帝国的主人?
其实朱见淇也怕得要死。
做了半辈子太子了。
如果被废,他是绝对活不了的,赐死,是最好的结局。
别以为他爹会舍不得,他爹无非担心的是朝堂稳定而已。
换做是他,他也不在乎,作为一个政治生物,他也能赐死自己的太子,而不会产生任何愧疚感。
胜券在握的太子,忽然发现文臣根本就不听他的。
这一刻真的慌了。
他却清楚,满朝文武担心被清算,一定会跪到底的。
哪怕他现在承诺不会清算,没人会相信他的,因为老皇帝将皇位禅让给他,他都不知感恩,这样一个无君无父的人,信用值为零。
以前任何事决定权都在他爹手里,可这次未必吧?他现在心里也没谱,也在思量对策。
气氛反而僵住了。
殿里的朱祁钰,深深叹了口气。
现在说换太子,实在太晚了。
他已经承担不了庞大的政务,换太子这个空窗期,他必须全面担负起朝政来。
而且,就算迎立老四继太子位,就算他愿意放弃东欧皇帝,回国继位。
可以后的政治问题呢?
因为太子和他犟嘴所以就废太子了,然后改立老四。
那么后世之君会不会有样学样?那大明岂不乱了套了?嫡长子继承制,是帝王传承谱系的最稳妥的方式。
当年太宗皇帝多么喜欢汉王,最后也没有改立太子。
这里面还有太孙呢。
朱佑榶被册封太孙多少年了,难道改立老四,还要让他当太孙吗?
再说了,换了太子,太孙怎么办?
也一起杀了吗?
太子的其他儿子呢?
还有太子、太孙的党羽呢,这里面的问题太多了。
他对朱佑榶倾注了全部精力的,朱佑榶比朱见淇肯定是强的,但强多少不好说。
前几年太孙乖巧懂事,可册封太孙后,逐渐本性暴露,可以说和朱祁钰预想中的皇帝所距甚远。
可以说,这是两个失败品。
其实百官请求改立太子的时候,他心中微微一动,真的动心了。
大明交给这样两代君主,他是不放心。
朱见淇资质不佳,但算得上勤恳。
可得权之后愈发猖狂,颇有小人得志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在破坏朱祁钰立下的国策。
他一直强调,做皇帝要懂得收权,也要懂得放权,这一点朱见淇不会。
其次,宽松的政治环境,才能使得万业勃发,民间才能蒸蒸日上,大明没有强敌,国富民强,为什么非要搞得苦大仇深?
最后,做皇帝要把眼睛放在最下面,要看到下面的百姓需要什么。
他一句都听不进去啊。
这样的国君,是必然亡国的,纵然不是亡在他手,也必然埋下亡国的祸根。
现在的大明在他的带领下,和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一样,这是一个极端开明繁荣的国家,这是一个从古至今最大疆土的国家,这是一个国际环境最恶劣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皇帝,没两把刷子是做不好的。
对皇帝的要求,变得极高。
不是之前的大明,放一条狗在上面,也能照常运转,也能维系二百多年国运。
现在不行的。
需要皇帝有胸襟,有能力,代代出大帝才行。
如果上来一个废物,大明必然在五十年内亡国。
因为,朱祁钰对世界的构架,是多强局面,像大楚、大商、大魏、大隋、大夏、大周、大唐、大楚等全是强国,只要给他们发育时间,五十年内,就会进入世界争霸的时代。
群狼环伺之下,大明如何妥善处理国际关系,做好带头大哥,这就考验执政者的高绝政治眼光了。
就算皇帝不会,必须得有大臣会。
而这个大臣,皇帝必须得用啊。
像年前,太孙朱佑榶说了一堆朝臣的缺点,王鏊刚愎,儿子贪婪;夏埙固执,听不进人言;张敷华纨绔,不守规矩;李东阳霸权,谢迁除了会和稀泥别的啥都不是;刘大夏完全是个权力动物,毫无底线;杨一清拿一个国家做实验,是个疯子。
没错,每个大臣都有巨大的弱点。
做皇帝就是掩饰他们的弱点,放大他们的优点,才是一个好皇帝,没有人是完美的,上位者的用人之道就在这里,放大优点,把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而不是皇帝去防着他们。
皇帝若防着大臣,那用他们干什么?
治政,要稳,要平和。
做皇帝要自信,要有胸襟。
可朱见淇听不进去啊。
朱佑榶却觉得这些老古董很不随心意,甚至也觉得该防着文官,削弱勋贵的势力。
区别于朱见淇身边没有晁错,朱佑榶身边有个晁错。
就在今天,这些有着巨大缺点的大臣们,在养心殿外跪着劝谏,张敷华甚至豁出性命。
可不看看,大明正是在这些人的带领下,才成为顶级强国的。
张敷华为什么要死?
对太子失望至极,也是想报效皇恩,他以皇帝养子自居,老皇帝受气了,他不能为出气,只能一死,这是一个纯人。
为何老皇帝久居深宫,毫无权柄,朝臣却愿意为他而死呢?
这是用真心换来的。
他肯放权,所以国富民强;他愿意相信朝臣,所以众正盈朝。
没错,他们或贪或坏,未必是什么好人,但他们有治理好大明的能力啊。
像夏埙,项忠、韩雍、李秉死后,他几乎就是坐在朝堂上的老帅,一旦发生叛乱,他可随时挂帅出征,他在中枢,就是军事方面的定海神针。
高明呢,他或许不能打仗,但治理天下是一把好手,多听他的意见,总是没错的。
的确,谢迁没什么用,但他能调和诸臣之间的矛盾,让朝野上下团结一致,他起到润滑剂的作用。
廖庄、秦纮、杨一清,都有丰富的治政经验,尤其杨一清,这个疯子,他是真心为大明好的。
他可能不是为了皇帝好,但凡事一定会将大明考虑在前面的。
还有杨廷和,作为太子的亲戚,却能站在公正的角度上处事,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没错,杨廷和像一块臭石头,他为了给儿子铺路,科举舞弊,点他儿子杨慎为状元。
是人就有私心。
这世上没有圣人,不能只看到私心,就不用他的才干吧?
杨廷和的确有错,但杨慎是真的有这个能力,舞弊确实不对,该查该罚,可总要给杨廷和一点薄面吧?
对人才总要有几分优容的。
邢国公于允忠,确实什么用都没有,可不能因为他没有用,你想将公爵变成侯爵吧?
你让在前线立功的将士怎么想?
你让同属于功臣后代的其他人怎么想?
别忘了于谦的功绩,不足以养活他家世代吗?
如果你连爵位都吝啬,谁还愿意为你卖命呢?
景泰朝,所有获封的爵位,哪个不是凭真本事杀出来的,全是战功赫赫之辈,以他们的战功,换在别的朝,爵还能升一等,伯爵变侯爵,可景泰朝太卷了。
就凭这些战功,不够让国朝养他们世代吗?
不然,这世界是怎么打下来的?做梦梦出来的吗?
勋贵是皇帝的基本盘,掌握几个山头,你的皇位就稳如泰山,你却非得斩断自己皇位的根基,神经病吧?
朱祁钰难以理解朱见淇的想法。
推恩,推恩。
财政紧缩,你推恩也可以,现在家底儿如此丰厚,你连功臣后代都不愿意养,以后谁还愿意为你卖命?
想用文官治国,没兵权文官会听你的吗?
“老了,老了。”
朱祁钰眼角滑下一滴泪。
他若再年轻十岁,都不会如此优柔寡断。
可上天再也不会给他十年了。
大明前路如何,说不好了。
皇宫之外,整个京师都失控了。
越来越多人往紫禁城方向聚集,即便有卫所兵阻拦,阻拦在哪,他们就跪在哪。
仿佛整个京师的人,都挤在各门之外跪着。
而消息随着火车,传到了京畿各地。
问询之后,很多百姓自发往京师走,火车买不到票,就走着来,路上一片哭声。
消息不断扩散,南北方都有百姓自发的往京城来。
各地官员的上疏如雪片般传来中枢。
而在养心殿外,朝臣还跪着呢。
即便朱祁钰派太监劝了几次,就是不走,送粥送饭也不吃,披件衣服也不穿。
天快黑时。
朱祁钰又不得不出来。
因为,医院传来张敷华的死讯。
他留给太子的班底,就这样死了,死得这般毫无价值啊。
朱祁钰非常痛心。
“臣等拜见陛下!”呼声一层一层,震天动地。
“中枢停摆,是要出大事的,都回去处置政务吧。”
朱祁钰情绪不高:“张敷华为我这孤老头子而死,给他上个谥号吧,该怎么封,听太子的吧。”
朱见淇打了个激灵。
他倒是想走,问题是百官把养心殿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一听张敷华死了,他心里又是一哆嗦。
他目光下移,果然看到夏埙也要自尽。
“闹什么,滚回去办公。”朱祁钰知道,劝是没用了,非得骂他们。
夏埙借坡下驴:“请陛下下圣旨!”
“我一个孤老头子,下什么圣旨啊,让太子下吧。”朱祁钰一直不称朕,也不下圣旨。
“大明只有您一个天,请陛下下圣旨!”夏埙拜服在地。
所有人跟着高呼。
“让太子下吧。”
朱祁钰说完半晌,朝臣依旧维持拜伏跪姿,凝眉问:“我若不下,你们就跪死在这?”
“臣等愿走在陛下前面!”夏埙高声道。
朱见淇给朱佑榶使眼色,让他帮忙说几句。
朱佑榶急得嘴里全是大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猛地扑过来嚎道:“皇爷爷,孙儿代父请罪,求皇爷爷开恩,饶恕父亲!”
朱祁钰看着他还算疼爱的大孙,倏地一笑:“不是我这个孤寡老头子不饶恕你父亲,而是文武百官不饶恕啊,你有什么办法?”
“请皇爷爷鞭打父亲!让父亲下旨向天下人请罪!”
罪己诏?
朱祁钰看向群臣:“可还行?”
“请陛下下圣旨!”夏埙咬死了不松口。
朱见淇很想说,这样的臣子谁敢用?
皇家事都敢插手,如此逼宫,不除了他们大位怎么坐得稳?
“诸卿啊,你们逼我这个老头子早点死吗?”朱祁钰左思右想,国本不能动。
“陛下是想看到您一手开创的盛世,毁于太子之手吗?”
王鏊痛哭道:“臣等非逼宫,也知道陛下心中苦楚,而是为江山社稷着想啊!为皇明百年江山着想啊!”
“陛下!”
“臣今年也六十五岁了,没几天活头了,老臣也想做一世清官,留一世贤名啊!”
“可陛下呀,宁愿今日天下人唾骂老臣,也好过大明七世而亡要好啊!”
“老臣知道您心中所担忧,国本确实不能轻动,老臣也不想气您,更希望您长命百岁,可天下民心、大明国祚您就真不考虑吗?”
“五年来,您久居深宫,并不知道民间如何评价太子的!”
“虎父犬子,都是好听的!”
“纵然是犬子,臣等也愿意辅佐他,可是,他不听臣等的话呀!臣想告老还乡,他也不许,让臣在中枢当一个吉祥物,一个印章罢了!”
“如果是为大明好,臣可以做一个吉祥物,臣可以什么都不管。”
“可并没有啊!”
“景泰六十年前,财政收入以每年15%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年之后,增速掉到了5%!”
“您知道什么原因吗?因为富户外逃!他们宁愿去藩国定居,也不想在大明了!”
“景泰六十三年,大明又实行了富户管制制度!”
“可管不住人心啊!”
“以前大明极端开放,为何无人逃走?甚至藩国百姓,都想移回大明。”
“现在呢,百姓都想离开呀!”
“移民局的统计数字,都不敢报上来呀,从景泰六十二年开始,移民率每年以20%的速度增长,景泰六十四年,移民人数高达72万人。”
“没错,大明体量这么大,一点点富户算什么呀。”
“可这是人心啊!”
“陛下,您多久没听到底层人的声音了?老臣也听不到了!”
王鏊激动地说:“您总说,这天下是大明万民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可现在呢,就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啊!”
“是满朝公卿这些政治家族的天下!”
“底层百姓呢?什么都没有啊!”
王鏊痛哭道:“前些年不是这样的。”
“您知道吗?近两年,报纸上的声音也消失了!”
“不是民间过得太幸福了!”
“而是不让说!”
“天下百姓苦官僚久矣,却不让人说啊!”
王鏊哭声越来越大:“李东阳,你说!这道政令是不是你下的?”
李东阳拜伏在地,不敢说话。
“中枢有什么秘密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王鏊继续说:“满朝公卿,为天下百姓做事,难道只能歌功颂德?不能说一句不好吗?”
“为什么?一句难听话都听不得吗?”
“以前胡濙、王竑、姚夔、年富、项忠、李秉、王复、朱英秉政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什么都让说,什么都要听!”
“大明广开言路,是从太祖开始的!”
“太祖就鼓励天下人说话!让人说话!”
“景泰朝,最是开明,最是开通的!”
“什么话都让人说!”
“御史、监察史科道言官是可以喷皇帝满脸唾沫星子的!”
“可陛下呀,您多久没看到御史了?”
“现在的御史,真话让说吗?直言敢谏的御史,都被打发去了地方!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填充都察院!天天歌功颂德!天天说屁话!”
“您当年改六科为监察司,监督天下百官。”
“现在呢?监督?他们跟着同流合污!一丘之貉!”
“老臣今日舍了九族性命,也要告诉您!”
王鏊大吼:“刘健!你说!朝中御史都去哪了?是谁派出去的!”
刘健拜伏在地。
“张敷华为何要撞死在台阶之上?”
“他想用自己的命,来告诉您啊!”
“他不敢跟您说!”
“朝野上下都不敢跟您说!”
“因为怕您年纪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啊!”
“陛下啊!”
“今日老臣跟您说完,回家便自缢。”
王鏊擦了把眼泪和鼻涕:“您不知道呀,工部的铁路,计划书上每年都在提速,应该每年都要更换火车头。”
“可您去民间看看吧,大多数城市用的还是景泰五十年时候的火车头呢。”
“甚至有的落后地区,用的还是最早期早就应该淘汰的火车头呢!”
“那沥青路,除了官员、侍卫巡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已经年久失修,已经坏了。”
“有的地区该兴修水利了,却没钱动工,有的地区年年修水利,拆了修修了拆,就做无用功,然后官员一路升迁!”
“那些在地方真正做实事、做好事的官员,无人问津,都知道攀附太子,就能升官,不攀附太子老老实实做事没人能看到!”
“这些有御史呈报上来,可没人管啊。”
“老臣想管,可太子不听啊!”
“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呀,却用的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之徒啊!”
“他只看奏疏,谁写的漂亮就提拔谁!”
“他只看站队,谁站在他这边,哪怕是个傻子也要用!”
“他不看政绩啊,也不关注民生啊,只想做他所谓的功业,而那功业,老臣到现在都没看到啊!”
“三年一次京察,可太子为了提拔自己的人,利用京察,排除异己,导致这两次京察,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还产生了党争,朝廷内耗严重啊!”
“陛下呀!”
“老臣为何说要亡国!这就是亡国之象啊!”
“您会说,为何不劝谏呢?”
王鏊哭泣:“老臣劝了,不听啊,夏埙、廖庄为何要上疏请辞,杨一清为何要拿金国做实验?”
“大家都累了!说不动了!”
“陛下,您久居深宫,都不知道了!”
“这天下看似繁花似锦,其实烈火烹油。”
“您这一去,大明将不再辉煌,未来只会走向深渊了。”
“老臣也倦了,老臣不想在这里受气了,老臣家里尚有几亩田地,身体还尚可,自耕自吃,也算安康。子孙都有厂子生意,不用老臣操心,等陛下一去,老臣便随驾而去。”
“老臣一生,得遇明主,虽死无憾!”
王鏊重重磕三个响头,脑袋磕出鲜血。
“陛下,王尚书说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刘大夏缓缓道:“臣等为何聚集在养心殿逼宫于您?因为这大明今天,臣等是参与者呀。”
“臣等不希望煌煌盛明,陡然崩塌,亡了国祚啊!”
“您可能并不知道,太子备了两份账,一份是公开的账,给天下臣民看的,一本是暗账,只有朝中几个人知道。”
“朝廷赤字率,可没有公开的那么漂亮,甚至有些触目惊心啊!”
“钱去哪了?臣也不知道。”
“太子也不让问,不让说!”
刘大夏重重磕头:“臣为户部尚书,不能统尚书事,愧对陛下厚恩,请陛下贬谪臣为庶民,臣愿归乡闭门思过,永不见人。”
“老臣亦有重罪!”
刘健高声道:“老臣为保首辅之位,迎合太子殿下,帮他遮掩,帮他做假账,请陛下重责。”
又有很多官员七嘴八舌的说出太子隐藏的秘密。
朱祁钰眉头皱得很深。
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比如说铁路、沥青路的问题,他早就了解过,主要是朝廷有人贪污,导致到地方的拨款很少,而地方官员还要贪,贪完之后就所剩无几了,根本不够修路的。
这破路就一年年放在那,然后还年年上疏,请求中枢批钱。
有些地方的路,压根就不修,不京察时候不修,不检查时候不动工,甚至有的为了应对朝廷御史,把路刨开不修,等御史走了,更不修了,倒霉的只有老百姓。
但太子做假账的事,他是真不知道。
太子为什么要做假账呢?
这大明是他的呀,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