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言重了!”
始皇帝之言不可谓不重,甚至严格意义上来说有点小题大做了。
这很显然并不符合他们心中始皇帝的模样,现在的始皇帝,威势依旧,但却又给他们一种熟悉的感觉。
护犊子?
那种对晚辈十分溺爱,乃至于溺爱到不讲理的那种的老人?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朕非是问责……不必惶恐,你们是老人,泗儿还小,该多担待一些。”始皇帝笑了一下,脸上的严肃缓缓消融。
“朕还会再汤泉多居住一段时间,三位族老可以常至。”始皇帝摆了摆手看向蒙毅。
“备车……送三位老人家回去吧。”
蒙毅点了点头,派遣宫人准备车马,三位族老心绪莫名,怀揣着思虑各自乘车离去。
“汤泉附近开垦的耕田现在照料的可还妥当?”三位族老走了,始皇帝也没再提他们,而是问起来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什么政治变革,风向舆论,乱七八糟的事情,天下人看起来个顶个的大事,在始皇帝心里终究比不上那几亩粮食重要。
始皇帝最关心的,莫过于小稚奴有没有继承自家好圣孙的神异,大秦还能不能延续粮食无忧的未来。
从宫中离开以后来到汤泉,始皇帝就派人在汤泉附近垦田,每天没事带着小稚奴溜达以做对照实验了。
“长势颇为喜人,单从长势来看,五谷园的粮食这会恐怕也莫过于此,汤泉这里还是生地,不过到底离结出来粮食还有段日子,冬里恐怕也还有一场雪要来,臣也不敢武断。”蒙毅开口说道。
始皇帝点了点头:“带朕过去瞧瞧……”
蒙毅闻声顿首,带着始皇帝前往汤泉附近开垦出来的耕地。
新种植的麦子已经发出葱葱郁郁的嫩芽。
时值冬日……今年的天气却是比往年好上许多。
这个阶段的麦苗是不怕踩的,也不怕下雪,反而下场雪压一压更好,所以也常有瑞雪兆丰年之说。
麦子这玩意能够熬过去冬天……
始皇帝看着一片葱葱郁郁的嫩绿心情为之大好。
五谷园是大秦的重中之重,始皇帝平日里也没少视察,所以始皇帝很清楚五谷园种植粮食各个阶段的长势。
因此自然也能够看出来,蒙毅并没有说谎。
仅仅从长势上来看,有小稚奴在旁的汤泉新地和有赵泗在旁的五谷园差距不大。
这也就说明,关于影响粮食生产方面,小稚奴多半是继承了赵泗几分神异的。
至于到底有没有完全继承,最后却是要落在粮食产量上。
关于粮食……前面好不算好,不到脱穗粮食落地那一刻,都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丰收。
以前也并不缺少长势喜人却是空穗的事情。
“看出来了么?”始皇帝笑了一下。
“臣愚钝……”蒙毅摇了摇头。
至于是真愚钝还是装糊涂就不言而喻了。
实际上……赵泗虽然确确实实只对始皇帝摊牌了他的异常。
可是蒙毅跟在始皇帝身边,出入皆随其身侧,又不是個傻子,如何看不出来端倪?
“这……才是大秦的万里江山。”始皇帝并不介意蒙毅的装糊涂之举,指着一片葱葱郁郁的麦田发出意气蓬勃的感慨。
“给朕带小稚奴来……”始皇帝眯了眯眼睛。
长势好归好,粮食没出来以前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蒙毅为之顿首,心下有着些许的遗憾。
作为始皇帝的身边人,有很多事情他都能看明白,太孙殿下和小公子自有神异,天降祥瑞,这是大秦之福,到了这个地位的人哪里不清楚粮食的重要性呢?
可以说赵泗的储君之位,小稚奴的储君之位,都已经稳的不能再稳。
昨日始皇帝让自己重新选择,或许是出于对身边人的怜悯,蒙毅清楚,世人皆言始皇帝为虎狼之君,但在蒙毅心里,他知道始皇帝反而是带着很多人情味的。
这是自己的机会,但是蒙毅并没有选择。
遗憾么?舍弃了一条通天大道?
倒不至于,只是心头对长公子多少有些悲哀的怜悯。
固然长公子已成储君,可是地位,多少有些尴尬了。
生逢此时,父亲身披一统天下的光环,儿子孙子如同天降祥瑞……
“唉……同是子子孙孙,怎得到长公子这里就没了呢?”
上有雄主,下有挂逼……
始皇帝在关心大秦的未来,赵泗同样也没有闲着。
执金吾在赵泗的命令下尽皆出动,付出了十几倍的精力誓要逮捕给李斯家门口泼粪之人。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件难事……
先前之所以抓不到人是因为关内法吏推诿懈怠,并非对方的作案手法有多么高超。
办事不是领导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办成的,真正付诸于实际的恰恰是那些地位低微之人。
李斯公开背叛,惹怒了整个旧吏群体。
有人泼粪,自然大快人心。
相互包庇倒不至于,但是推诿起来也不困难。
执金吾出动以后就没那么麻烦了,仅用时两天不到就逮捕了给李斯家门口泼粪的贼子。
不是什么大人物,背后也没有什么阴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秦人,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秦吏。
没有人指使,单纯的出于义愤填膺……
事实上这才是常态,情绪酝酿到位了,总有热血喷涌的年轻人不顾后果宣泄自己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之间成为他人手中的兵刃。
“罪臣简,参见殿下!”
年轻人被执金吾带进皇宫,带到了赵泗面前。
因为审问的原因,简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身上有很多伤痕,面色也颇为憔悴。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执金吾本来就是暴力机构,若不是事情比较敏感,简能不能出来都是问题。
这还得益于执金吾现在是赵泗的弟弟季成统帅,季成心思谨慎。
若换个狼子野心酷厉之辈,恐怕少不得用尽各种手段逼迫简攀咬朝臣,办个大案。
这在古代是常规操作,这个时代是不讲什么所谓的法治的,法家的法和现代的法治完全是两个概念。
诸如锦衣卫,执金吾,历朝历代这种灰色机构,对他们而言证据链从来都不是特别重要,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给上位者递上出刀的理由。
季成为人谨慎,不会自作主张,这也是赵泗坚持让季成统帅执金吾的主要原因。
季成不会为了办大案而办案。
就算真有什么事情也会私底下跟自己汇报商量,而不是借助手中的权利把事情落实。
这种灰色暴力机构,选人本就需要慎之又慎,既要够疯够狠,还得足够忠诚。
就如现在,赵泗如果想把事情扩大,一句话,季成就能让简攀咬出来,证据?有口供就行。
如果赵泗想止于息事宁人,那就止步于此。
赵泗把刀交给季成,不需要他多么能力出众,但独独有一点,要足够听话。
灰色暴力机构的权利是不能限制的,本就独立于司法体系之外,权利不够根本办不成任何事情,徒惹笑尔。
递出去一把刀子结果谁都不觉得危险,那不是纯纯把自己的脸丢出去给别人打?
简经历了一番折磨,但依旧老老实实的向赵泗行礼。
抬首之际,目光扫到一旁安坐的李斯,眼中闪过喷薄的怒火,竟是丝毫不带任何惧怕的直勾勾的盯着李斯,目眦欲裂,直欲食人。
“卷宗上说,你是秦吏?”赵泗笑着开口问道。
“回禀殿下,臣读于学室,侥幸过试,现为咸阳典吏。”简闻声一字一句的回答,强调学室二字。
“你既然是正统学室出身,想来很熟悉秦律了?”赵泗开口问道。
“十八种秦律,字字句句,皆熟记于心!”简闻声脸上闪过一丝骄傲,重重的开口回答到。
“既然如此,那你来说说,这向丞相家墙上泼粪,按照秦律都触犯了什么罪责,该如何处置?”赵泗笑着开口。
“一罪以下犯上,二罪公然寻衅,三罪目无法纪知法犯法……依照秦律,三罪并责,罪当车裂……”简闻声一板一眼的回答,脸上却全无惧色。
赵泗一愣,对方很显然是个愣头青。
竟是将自己的罪责说的明明白白。
李斯是上官,爵位比他高很多,再加上知法犯法……
秦法对高爵位的优待很多,尤其注重上下尊卑,真真是爵高一级压死人,路上相遇,爵位低的碰上爵位高的不主动让路都是犯罪……
像简这种都已经不是越一级那么简单了。
李斯就差封侯了,简不过区区一个不更……
赵泗看向李斯。
这些罪加起来,真的就要车裂嘛?
李斯默默点了点头……
秦朝时期的律法主要以旧例参考,不像现代,犯罪空间都给确定的明明白白。
但是犯罪这玩意吧,需知道落到实践上,不是所有人都会按着律法犯罪,其犯罪行为和内容都各不相同,因此这个时代的律法条文的执行和实施大部分都要参考旧有的案例。
李斯点头,那就意味着……简的秦律功底还真挺不错。
说是车裂,就是车裂,李斯亲自认证的好学生了属于是。
毕竟再往前看,也没有谁往丞相家泼粪,没啥可以参考的空间。
“你秦律倒学的不错……”赵泗笑了一下。
“你既然在行事之前就知道后果,现在可曾后悔?”赵泗开口问道。
“不悔。”简重重摇了摇头。
“但臣心中有怨!”说罢带着恨意的目光复又落在李斯身上。
“你先别急着怨,孤还没问完。”赵泗摆了摆手。
“孤很奇怪一件事,你既然在行事之前就知道罪当车裂,左右都是身死,既然如此,何不快意恩仇,逞匹夫之勇,行血溅五步之事?死尚不惧,何惧于此?还是说伱觉得孤会破例饶你一命?”赵泗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
李斯在旁边听的眉头直跳。
太孙殿下这恶趣味,还真是和始皇帝一脉相承。
当事人在旁边坐着呢,你问对方为啥不刺杀我?反而干泼粪的事情?
合着您搁这教学呢是吧?
“车裂独我,行刺却会牵扯家人。”简摇了摇头。
“不对吧……你的罪责你的家人也会被连坐为隶臣。”赵泗挑了挑眉。
简闻声沉默了片刻,嗫嚅了许久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赵泗这个问题。
是啊,自己为什么不行刺呢?
左右处境是差不多的……
诚然,若是行刺李斯,自己的家人会因为连坐而死。
可是泼粪,也没好到哪里去,家人会被连坐为隶臣。
简是秦吏,他当然知道,成为隶臣和死了也没啥区别。
都是绝后……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李斯怪异的看着赵泗,似乎在奇怪赵泗为何一直在纠结对方为什么不刺杀自己这件事。
赵泗看着简一直嗫嚅着回答不上来,笑出了声音,指着对方看向李斯。
“这便是关中法吏,这便是老秦人,这便是大秦的根啊。”赵泗起身走到简的面前,蹲下身子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抬起头看孤……”
简闻声抬起头。
他恨李斯公开跳水,也怨赵泗开放学室。
但从小接受的教育读的书籍,让他面对赵泗,依旧不可抑制的献上所有的忠诚。
法家在思想驯化这方面其实比儒家做的都到位。
法家并不强调忠诚,但是法家的宗旨就是为了君王的一切而服务,把忠诚付诸于行动当中。
简抬头,却不敢直视……
甚至在这一刻升起来了几分愧疚和惭愧。
因为他从小接触的教育都在告诉他,王要如何,他就应该如何。
哪怕是要他死……
赵泗是储君,又在监国……所以他也具备王的属性。
“现在想明白了么?”赵泗开口问道。
“臣……不想给殿下添乱……”简嗫嚅着,逃避着赵泗的目光。
“可你行此事,相当于把李相的面皮扔在了地上,还是给孤添乱了。”赵泗笑了笑。
“臣有罪!”
简闻声,面色一灰,俯首叩于地面,脑袋重重落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臣罪该万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