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城里的权贵,冬天主要烧木炭取暖。去年皇城内廷一年消耗木炭两千万斤。
正值隆冬时节。俞记炭铺的生意红火的不得了。
虽是傍晚,各家高门大户的仆人、杂役们,仍旧络绎不绝的从炭铺中推出一车车红罗炭。
突然间,仆人和杂役们推着小车如受了惊的蚂蚱一般四散开来。
就在刚刚,几十名锦衣卫涌进了炭铺。为首的常风高喊了一声:“锦衣卫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此刻,常风和徐胖子站在炭铺当中。他们的对面跪着炭铺的俞掌柜。
俞掌柜都快哭了,心中不解:我他娘就偷着卖点猛火油,怎么招惹上了锦衣卫?要招惹也该招惹五城兵马司啊。
常风道:“你承认私卖过官家的猛火油就好。你胆子真不小,九姑娘的货你也敢收了卖?”
俞掌柜磕头如捣蒜:“大人,猛火油引炭快,一点就着。我从九姑娘那儿进货卖已有两三年了。”
常风心道:看来看油库的那些油耗子都是惯犯。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常风对偷鸡摸狗的事不感兴趣。
常风问:“两个月前伱进的两桶猛火油卖给了谁?”
俞掌柜的回答让常风倒吸一口凉气:“都是散卖。客人们一般买一车炭再买一壶油。卖了总有几百壶。”
徐胖子说:“常爷,不好查啊!总不能几百人挨个过一遍筛子。皇上只给了三天时间。”
俞掌柜突然说了句:“有件奇怪的事。”
常风问:“什么事?”
俞掌柜道:“三天前来了两个妇人。买了一整桶猛火油。那两个妇人穿的挺干净。看着像官家的夫人。可又没有仆役跟随。”
“她们两个亲自拿小推车把猛火油推走的。”
“当时小的还奇怪。引炭要一整桶猛火油作什么?不过她们给钱痛快,小的就没多问。”
常风问:“你还能记清她们的长相嘛?”
俞掌柜有些为难:“记不太清楚了。小的这里每天进出的客人不计其数。哪能记清楚每个客人的长相。”
徐胖子骂道:“你摊上事儿了知道不?要是记不清,就得进诏狱吃牢饭。”
常风吩咐总旗石文义:“你回一趟锦衣卫,把沈百户叫来。”
石文义领命而去。
常风所说的沈百户,大名沈周。此人擅长画像。锦衣卫的海捕文书都是沈周所画。
一柱香功夫后,一个六十多岁、身穿青绿色锦绣服的老百户走了进来。
锦衣卫中,几乎大部分百户都受赐飞鱼服。老百户身穿锦绣服,说明在卫中混得不咋样,也没立过什么大功。
这老百户就是沈周。
沈周在锦衣卫默默无闻。在后世所著的古代书画史中,却是个响当当人物。
他是吴门画派的创始人。后世将沈周与文徵明、唐寅、仇英并称“明四家”。
有这样一个故事。后世某个肥胖的网络作家,他的父亲在九十年代是走街串巷收古董的底层小贩子。
九十年代没有网络,也没有鉴宝节目。这种底层乡下古董贩子也不懂什么书画,没有见识、眼力。只求快买快卖。赚点小钱即可。
那时候收古董类似于收旧家电。
某次,胖作家的父亲在莱州张宗昌老宅所在的那个村,收了一幅沈周的《春雨带花图》。那个年代这种“住家户”收上来的东西没有赝品一说。
他那时刚入行一年。根本不知道沈周是谁。
他二十块钱收的,当天转手一百块钱卖了。高兴的不得了。花了三十块钱,买了两条莱州大海鲈鱼解馋,全家改善伙食。
二十五年后,大约二零一七年。步入知天命之年的他,在网上看到沈周的《春雨带花图》在苏富比秋拍会上成交。价格是一亿一千两百万港币
之后的几年,他逢人便说:俺家也是吃过好东西的人啊。吃过两条值三千万的海鲈。
自然,这是题外话。
沈周是个典型的失意文人。一直谋求入仕。奈何他大半生坎坷,到三十岁只是个县衙粮长。
粮长连吏都算不上,撑死算个杂役头儿。
天顺元年,他时来运转,所作书画偶然被首辅徐有贞看到,很是欣赏。
得到内阁首辅的欣赏,这还了得?步入官场,青云直上近在眼前。
然而,天顺元年的朝堂发生了一点小变动。石亨陷害首辅徐有贞,徐有贞被贬云南
沈周的入仕大业,就此终结。
再说句题外话,作画的人和五百年后收画的人,都是一个命苦命。
沈周接下来又失意了二十多年。年近六旬的他,已经没有青年时的志向,断了入仕的念头。
不想入仕了,仕途却找上了门!成化二十年,尚铭偶然看到了沈周的人物画。觉得栩栩如生。直接将他招至锦衣卫,专司画海捕文书。
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要知道,沈周所长是山水。人物画在他看来只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小技罢了。
成化二十三年,改朝换代。尚铭在锦衣卫中的亲信被一扫而空。
沈周不仅没吃尚铭的瓜落儿,反而从试百户升为百户。
因为不管谁掌权,都需要他这种专业技术型人才。
沈周朝着常风一拱手:“常千户。”
常风很尊重沈周这个不起眼的手下,毕竟人家年岁摆在那里呢:“沈老百户。请你来此,是让你描两幅小相。”
沈周点点头:“石总旗跟我说了。”
他从背囊中拿出了笔墨纸砚。
常风吩咐俞掌柜:“把那两名妇人的样貌,说给沈老百户听。”
俞掌柜都快哭出来了:“我实在记不住她们的长相了。”
沈周见惯了这种状况。他宽慰俞掌柜:“别急。咱们慢慢说,你慢慢回忆。先想想脸型,她们的脸是什么样的?鹅蛋脸?马脸?圆脸.”
术业有专攻。沈周对俞掌柜循循善诱,慢慢画出了两名妇人脸的轮廓。随后是五官。
半个时辰后,已是戌时正刻。
沈周画好了两幅小相。
徐胖子看了一眼:“画得不好看啊!这两个女的长的一般。”
沈周微微一笑:“徐爷,描小相不在描出的人好不好看。在于像不像。”
常风拿起两幅小相一看,震惊不已:“这俩人竟然是.监察御史汤鼐的妻和妾?!”
“难道汤鼐自己放火,烧了自己的四合院?”
徐胖子听后有些奇怪:“怎么可能?谁闲着没事儿烧自家宅子?”
常风反问徐胖子:“怎么不可能?汤鼐放一把火,把家里四合院烧了。整个朝廷里的人,都认为是刘吉所为!”
“这是栽赃!他娘的,没想到清流言官还会锦衣卫的专长!”
常风忽然想起,昨晚他去拜会汤鼐时,汤鼐的最后一句话:“为天下人,宁烈火焚身!”
好一个汤鼐!赶得上我儿子壮壮了!壮壮狠起来连自己都打。他狠起来连自家都烧!
常风对沈周说:“大晚上的把您叫过来,实在是有劳了。改日我请您喝酒。”
沈周拱手:“本职而已。没什么事,属下先回家歇着去了。人老了睡得早。”
说完沈周离去。
俞掌柜战战兢兢的说:“大人,小的愿倾家荡产,交纳罚银。求您.”
常风却道:“罚银?你又没犯事,交什么罚银?”
俞掌柜道:“小的倒卖了兵部武库的猛火油啊。”
徐胖子在一旁道:“我说俞掌柜,你怎么听不懂话音呢?我们常爷饶过你了。”
俞掌柜听后磕头如捣蒜:“啊?谢大人网开一面。”
常风是个凶狠又仁厚的人。凶狠起来,可以一夜之间屠灭八户士绅豪商几百口人。
仁厚的时候,他绝不会为难一个努力在京城中谋生的小生意人。
常风叮嘱俞掌柜:“以后九姑娘那儿的货你还是少进。容易惹上麻烦。”
常风跟徐胖子出得炭铺。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伸了个懒腰:“咱们进宫去。”
徐胖子道:“要去宫里见皇上嘛?这大晚上的不太好吧。”
常风没有沉默不言。上了马。
他急着进宫见皇上,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急于表功。
瞧,皇上早晨给我定下三日期限破案。晚上我就把案子给破了。皇上知道了至少会好好夸我一通。
第二个原因:这场纵火案牵扯到了朝中政潮。皇上不一定想公之于众。
得赶在明日早朝前,将真相告之皇上。给皇上一夜功夫斟酌如何处置。
常风曾在弘治帝身边贴身护卫过几个月。他了解弘治帝的作息。勤政的弘治帝不到子时是绝对不会安寝的。
于是,常风和徐胖子连夜入宫。
皇帝红人有皇帝红人的好处。随时都能入宫就是其中一条。大汉将军们无人敢拦他。
乾清宫大殿前。
常风刚好遇见了前来换值的司礼监掌印萧敬。
萧敬如今还兼着东厂督公。东厂监管锦衣卫,他算是常风的顶头上司。
萧敬问:“常千户。你不去好好查案,大半夜跑乾清宫来作什么啊?”
常风拱手:“禀萧公公,案子已经破了。因案情复杂,需及时禀报皇上。”
萧敬一愣,随后脸上绽放出笑容:“案子已经破了?从受命到侦破,这才六个时辰呐!”
“常千户,你真给咱厂卫长脸!不愧是皇上看重的人!”
“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通禀皇上你来了。”
属下这么快破了案,萧敬这个做上司的脸上也有光。
他进了大殿,跪倒在弘治帝面前:“禀皇上。常风已经破了纵火案,求见皇上禀报案情。”
弘治帝吃惊不已:“朕刚刚还在想,三日之限是不是太短了。常风在一天之内就破案了?”
萧敬自豪的说:“老奴斗胆纠正皇上。不是一天。确切的说是六个时辰而已。”
“我们厂、卫忠诚于皇上,对皇上交待的差事,一刻不敢耽误呢!”
弘治帝笑道:“常风这人.朕使着太顺手了!哦,你这个当督公的也有功。快让他进来。”
片刻后,常风进了大殿,给弘治帝行了礼。
弘治帝问:“纵火案的凶手究竟是不是刘吉?”
常风答:“禀皇上,纵火案的真凶是汤鼐。”
弘治帝皱眉:“什么?常风,你不是在跟朕打哈哈吧?”
常风解释:“臣不敢。纵火案乃是汤鼐使的苦肉计。”
他将查案的经过,细细说给了弘治帝听。
弘治帝听后感慨:“没想到,汤鼐这个自诩清流的人如此奸诈。”
常风道:“禀皇上,对付奸臣就要比奸臣更奸。”
弘治帝一愣:“你也觉得刘吉是奸臣?”
常风答:“若刘首辅不是奸臣,那全天下就没有一个奸臣,尽是贤臣了。”
弘治帝追问:“你也觉得朕该罢免刘吉,治他的罪?”
常风答:“禀皇上。涉及宰辅任免的朝廷大事,臣一个小小千户不便多言。”
弘治帝道:“你是朕龙潜东宫时的贴身护卫。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朕说的。尽管道来。”
常风拱手:“禀皇上。忠臣有忠臣的用处。奸臣有奸臣的用处。水至清则无鱼。”
常风这是在委婉的告诉弘治帝:刘吉您还得继续用。
弘治帝惊讶:“这道理是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常风如实回答:“禀皇上。这是老内相生前对臣说的。”
弘治帝微微点头:“老内相是个明白人啊。”
他话锋一转:“老内相最看重的义孙,应该也是个明白人。”
说完弘治帝从龙案上拿起了联名弹劾的奏折,递给了常风:“你仔细看看这份奏折。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
常风拿起了奏折,一字一字的看着。
汤鼐他们弹劾刘吉的理由都很笼统,属于标准的风闻言事。没有什么具体罪行和证据。
只是空洞的说刘吉没有能力,尸位素餐,在成化朝逢君之恶之类。
这封弹劾折没有任何实据。
常风心中思忖:皇上问我看到了什么。绝不想听到“此折无实据”这种简单的回答。
但凡认识字的锦衣卫力士,看完这奏折都会回答:“此折无实据”。还用得着我这个皇上信任的红人来说嘛?
常风的眼光,忽然落到了折子最后那一百多个名字上。
他深思熟虑一番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禀皇上,此折洋洋洒洒万余言。臣却只看到了两个字。”
弘治帝来了兴趣:“哦?哪两个字?”
常风正色道:“结党!”
弘治帝的脸上再次显露出遇到知己的会心笑容:“解释解释。”
常风道:“汤鼐登高一呼,一百多名清流便联名。这是典型的结党。”
“结党之人,对于异己群起而攻之。对于同党则能庇护则庇护。”
“无论他们结党的最初目的是好是坏,最终他们都会成为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朝廷小山头!”
“且,结党者会仗着‘法不责众’这句话,挟众欺君。这个欺不是欺骗的欺,而是欺侮的欺。”
“皇上登基刚刚一年零四个月,朝中便出现了清流言官结党的苗头。绝不能姑息!”
弘治帝似乎是在考常风,他故意说:“可是,欧阳修曾说过——君子有党,小人无党。”
常风在曲阜与孔宏泰作别时,孔宏泰曾对他说过,让他多读书。
平日晚间,常风除了跟刘笑嫣搞开枝散叶的大事,剩下就是看书。特别是史书。
平日里的努力和发奋,此刻派上了大用场。
常风正色道:“皇上,结党会滋生朋党之争。历代盛世,皆毁于朋党之争啊!”
弘治帝坐回了龙椅上,仿佛在跟一个朋友切磋学问:“哦?仔细说说。”
常风侃侃而谈:“一部《资治通鉴》,朋党之争贯穿始终。”
“大唐开元盛世,因多位宰相间的党争引发了安史之乱。白居易有诗曰: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依臣看,盛唐就是毁于朋党之争!”
“宋神宗时的新、旧朋党之争,双方你唱罢来我登场,党同伐异。使得朝堂忙于内耗。许多名臣沦落为阶下囚。”
“大宋自此开始走向倾颓。要臣说,是朋党之争导致了数十年后的靖康耻!”
“皇上初登大宝,励精图治。应汲取唐、宋教训。严防臣子结党。才能开万世之太平!”
常风的一番宏论有理有据,尽显眼光和格局。所以说,人要多读书,特别是史书。
弘治帝听罢,一连说了三个好:“好!好!好!”
随后弘治帝走到了常风的面前:“你走错了路!”
常风叩首:“请皇上明示。”
弘治帝叹息道:“你当初不应该进锦衣卫任武职。你应该继续读书考科举。”
“但凡你有个两榜功名,即便名次靠后也无妨。朕现在就让你去翰林院做庶吉士。历练个二三十年,迟早能入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若不是锦衣卫中人,朕也不会识得你。”
这已经是皇帝对臣子至高的评价了。
常风接下来的话很得体:“无论科举入仕,还是在锦衣卫担任武职,都是为皇上效力,殊途同归。”
“臣此生定结草衔环,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此刻弘治帝看常风的眼神,不是皇帝看臣子的眼神。而是知己看知己的眼神。
弘治帝指了指那份奏折:“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这批人?”
常风道:“打蛇打七寸。这一百多名言官当中,为首的是汤鼐、邹智、吉人、李文祥几人。”
“臣今夜会去劝服他们,让他们明日早朝时自请收回弹劾。”
弘治帝对常风信心满满:这个精明强干的家伙既然说的出,就一定做的到。
弘治帝道:“嗯,你去吧。明日早朝时,朕等着好消息。”
常风出了大殿。徐胖子这厮直接在大殿前站着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常风一拍徐胖子的肩膀:“别睡了,办差了!去找汤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