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知县不住的磕头:“微臣有罪。”
常风不住的劝弘治帝:“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弘治帝坐到龙椅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柱香功夫后,他吩咐常风:“把铜罄给朕捡起来。”
常风捡起铜罄,起身来到龙案前,将铜罄摆好。
可怜的铜罄,在弘治帝手里算是遭了血罪了。
弘治帝道:“黄伯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尊,拿一万三千石沙石糊弄巡查的钦差。”
“为了你那一县百姓的生计,你不惜冒掉脑袋的风险,值嘛?”
黄知县叩首:“禀皇上,《孟子》微臣读了几十年。里面有一句话,微臣视为座右铭。”
弘治帝来了兴趣:“哦?哪句话?”
黄知县答:“虽千万人吾往矣!”
弘治帝听后,一拍龙案“啪!”。
吓得黄知县一缩脖子。仿佛一只憨态可掬的胖王八。
常风真想提醒弘治帝:皇上,黄伯仁小时候被狗咬过,胆子小。您别把他吓死在乾清宫大殿。
弘治帝拍龙案,不是为了表达愤怒,而是拍案叫绝!
弘治帝道:“虽千万人吾往矣。说得好!普天下的官员都是靠读四书五经晋身的。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把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伱却不同。作为一县父母,视百姓生计为第一要务。为了百姓生计,不惜抗旨。”
“朕需要一千一百三十八个你这样的人当知县!”
黄知县长舒了一口气:“皇上过誉!”
常风适时的给黄知县锦上添花:“禀皇上。旁人做官,名下田产都是越做越多。”
“黄伯仁做官,名下田产却越做越少。”
弘治帝问:“哦?为何?”
常风道:“臣已调查清楚。黄伯仁名下有祖田千亩。他为官两任,有五百亩被他陆续变卖了,换成钱粮赈济了容城县的穷苦百姓。”
弘治帝龙颜大悦:“黄卿,你这样的好官、清官朕一定要重用!朕看,就先升你个知府!”
黄知县目瞪口呆!
一个知府通常管十几个县,职正四品。
知县只是正七品。
弘治帝等于给他连升五级!
常风提醒:“黄知县,哦不,黄知府,还不快快领旨谢恩?”
黄伯仁叩首:“微臣谢皇上隆恩。”
弘治帝叹了声:“唉,是朕该谢你才对。是你让朕知道了,地方官里还有像你这样难得的好人。不是人人贪佞。”
“罢了。你先下去吧!”
这真是福兮祸所依。十八天前,黄伯仁差点让常风活活吓死。
十八天后,他得到了皇帝的召见,还连升五级。
黄伯仁怀着激动的心情起身,拱手低头迈着小碎步退向殿外。
弘治帝道:“常风,你刚才说得对。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说到底还是法不责众。”
弘治帝其实很纠结。他面临的是一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头疼不已的问题。那就是中Y与地方的博弈。
常风附和:“皇上明鉴。朝廷能做的,也仅仅是以后尽量少给地方官盘剥百姓的机会。”
弘治帝道:“可是朕不想忍下这口恶气。你刚才禀报,通州有个润德粮行神通广大,能够吃得下普天下贪官的赃粮?”
“查清楚!朕要看看老板是谁,严惩不贷!”
常风拱手:“是,皇上。”
常风出了皇宫。心想:都说小九是京城第一销赃掮客。跟润德粮行相比,她连只小蚂蚁都算不上。
恐怕润德粮行拔根蜿蜒曲折的毛,就比她的那什么还粗。
他回到了北镇抚司。徐胖子等人已经等在了值房。
钱宁一脸期盼的表情:“皇上怎么说?要咱锦衣卫抓尽天下地方官嘛?”
常风微微摇头:“不。地方官就不追究了。皇上只让咱们查润德粮行。”
徐胖子道:“那咱们这就启程去通州?”
常风却道:“不去通州,去怡红楼。”
徐胖子两眼放光:“我就说嘛,出去两个多月,常爷你一准憋坏了!”
常风却道:“瞎想什么呢?我是去找你家红儿!”
徐胖子一撇嘴:“难道你真要跟我当靴兄弟?也对,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大家骑!何况我家红儿连妾都不是。”
常风哭笑不得:“我找她是有正事儿!你前阵子不是跟我说,她跟通州润德粮行做粮米生意?”
众人来到了怡红楼。
入乡随俗,还是老规矩,进门先换趿拉靴。
一个妖娆的女人走到常风面前:“哎呦,常爷。”
徐胖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常爷,你认识小芸?”
常风敷衍:“京城里认识我的人多了。”
其实常风何止认识她。
刘笑嫣和九姑娘的红事来的日期差不多。
刚好那几日常风来此跟赛棠红商议在怡红楼布置耳目的事。
怡红楼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用来搜集京内情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临走的时候,常风出门没留神,跟小芸撞了个满怀。一时血气下涌,没憋住。去了她卧房狠狠打了她一顿出气。
众人换好趿拉靴,常风找到了赛棠红。
常风拱手:“赛掌门。”
赛棠红惊讶:“我又惹上钦案了?”
常风解释:“赛掌门误会了。我是来找你办正经事的。”
赛棠红一愣:“一次四个人?这正经事太大,我接不了!”
钱宁笑出了声:“我说赛姑娘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常爷找你有要事相商。”
常风坐到了椅子上:“赛掌门,我听说你最近在做粮米生意,红利颇丰。怎么做的?”
赛棠红道:“咳,这事儿啊。简单,水往低处走,货往高处流。”
“我们妙手门有个师兄,前些年去了辽东。混了十来年也算混出了名堂。在辽东都司衙门当了吏首。”
“辽东那地方是苦寒之地,缺粮,粮价高。北直隶粮价低,这俩月更是低得吓人。我就从通州那边买粮,运到辽东去给我师兄,赚个差价。”
常风问:“你是从通州的润德粮行买粮嘛?”
赛棠红点头:“是啊。”
常风道:“这么说你跟润德粮行很熟了?可否给我引见引见?”
赛棠红问:“常爷也对粮米生意感兴趣?”
常风附到赛棠红耳边,嘀咕了一阵。
赛棠红道:“成。您开口了,这忙我一定帮。”
常风道:“那咱们这就去通州?”
突然间,常风发现徐胖子不见了。
常风问钱宁:“徐爷呢?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
钱宁没憋住笑:“徐爷好像去找那个小芸了。”
常风怒道:“他娘的,他还真想跟我当靴兄弟啊!”
众人骑马出了京,赶往通州。
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各省漕粮都是在此处卸船。
这里是大明最大的粮运内港、粮食贸易中心。
大明户部的官仓有两个。一个是京仓,另一个就是通州仓。京仓为天子之内仓,通州仓为天子之外仓。
赛棠红领着常风等人来到润德粮行大门前。
这粮行是一座四进大宅子。
门房拦住了众人。
门房问:“赛掌柜,要进去谈生意?”
赛棠红从袖中拿出一块碎银,塞给了门房:“对。通融下。下回去怡红楼玩,我找个功夫好的陪你。”
门房掂了掂银子:“咱粮行的规矩。掌柜的能进,跟班儿不能进。”
常风穿着绸缎,看上去像是个掌柜。徐胖子等人则穿着布衣,扮作他的跟班。
赛棠红指了指常风:“成。这位吕掌柜是我朋友。让我帮忙引荐下你们粮行的人。他跟我进去。这几个跟班留在门前等着。”
门房点点头:“进去吧。”
常风跟赛棠红进了润德粮行。里面人来人往,一看就知道生意兴隆。
常风压低声音:“一个粮行的门房,快赶得上衙门的守门吏了。进个粮行还要塞门包。”
赛棠红道:“不知道多少粮商都指着润德粮行这棵摇钱树发财呢。他们的门房自然有了行市。”
常风问:“你为啥给我编了个‘吕’姓,不是赵钱孙李?”
赛棠红掩嘴轻笑:“小芸跟我说,你那儿似驴大。”
常风一愣:“她怎么什么都说。”
赛棠红道:“一帮马蚤蹄子聚在一起,什么都说得出口。”
赛棠红领着常风,找到了她在粮行里的对接人。
此人是个站柜先生,姓苏,四十来岁。眼睛虽小却十分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油子。
赛棠红介绍:“苏先生,这位是南边来的吕掌柜。”
苏先生道:“啊,久仰久仰。”
常风装出南方腔调:“阿拉是江南银。来贵粮行是有笔大生意要谈。”
苏先生狡黠的一笑:“听口音,您是松江府人士吧?”
常风故意遮遮掩掩:“啊,勿是,勿是。”
松江人说“不”都是发“勿”的音。常风故意坐实苏先生的猜测。
苏先生问:“说吧,您是来买粮还是卖粮。”
常风道:“阿拉自然是卖粮。卖的是江南上等好米。我们江南出的米又软又糯,蒸出来又香又甜你晓得不啦?”
苏先生头回见常风,自然心中存了几分戒备。
苏先生笑着问:“江南的好米运到通州来,运资太高了。您为何不把米销到山东?山东离江南近一些,运资也能省一些。”
常风故弄玄虚,用扇子遮着嘴,压低声音说道:“阿拉的米是用官船运到通州来,不费运资。”
苏先生一副秒懂的表情:“明白了。您不是掌柜。您应该是江南哪位地方官的幕宾对吧?”
“不然怎么能白用漕运衙门的官船?”
常风连连摆手:“勿是,勿是。”
苏先生笑道:“吕爷不必避讳。您这样的官员幕宾,我们润德粮行一天总要接待十几位。说吧,你有多少米?”
常风伸出了五根手指。
苏先生问:“五千石?”
常风微微摇头。
苏先生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五万石?”
常风点头:“侬讲对啦!五万石,吃不吃得下啦?”
苏先生微微一笑:“别说五万石,就算五十万石照样吃的下!”
常风道:“勿要呲牛逼。”(不要吹牛)
苏先生眉头一皱:“赛掌柜,你没跟这位仁兄提过我们润德粮行的财力?”
常风道:“就算你们给的起银子,五十万石粮你们存在哪里啦?”
苏先生用手指了下地面:“这是在通州!朝廷的外仓所在!”
常风心中惊讶:看来润德粮行的粮,应该是用户部管辖的通州仓存储!
这倒是不意外。当初查抄万通府邸,常风就查出万通贪墨得来的粮食、胡椒、苏木全都存在户部粮仓里。
借用官仓存私物,在京城官场内不是什么秘密。
常风道:“妙极,妙极。贵粮行真是小母牛来月事——血牛逼!既然吃得下,咱们议论下价钱好不啦?”
苏先生道:“我们这儿不划价。都是定好了的价。江南上等好米,今日牌价是四钱银子一石。”
常风色变:“勿好,勿好。阿拉打听过啦,北直隶的良米市价是五钱一石。”
苏先生很耐心的解释:“那是卖给小民百姓的价。小民百姓能一次吃下五万石米嘛?”
“恕我直言,您身后的大人,还有大人手底下的一帮属下,都急等着把米变成银子分润呢。”
“整个京城,不,整个北直隶,不,整个大明。也就我们润德粮行能一次吃下这么多米!”
常风装出纠结万分的样子,苦思冥想了一番后说:“好吧。阿拉就替东翁做一回主。四钱就四钱。”
苏先生与常风击掌为誓:“成交!”
常风道:“装米的官船六日后到,到时候钱货两清。今夜阿拉想请苏先生到怡红楼嫖一嫖。赛掌柜的地方妙极了!”
苏先生推脱:“我晚上还有别的应酬。”
常风有些发急:“实勿相瞒。阿拉的东翁是江南某个出了名富庶的府的知府。他有很多同僚,还没找到卖米的门道。”
“咱们晚上一处商议商议,把生意做大。到时候就不是五万石的生意,而是十几万石的生意晓得不啦?”
常风打算把苏先生诓骗到京城,直接缉捕、上刑、讯问一条龙服务。然后顺藤摸瓜,挖出幕后老板。
苏先生想了想,说:“成吧。那你们先走。我晚上去怡红楼。”
赛棠红笑道:“那好。晚上我让几个红牌子姑娘等着你们。”
常风朝着苏先生一拱手:“告辞。”
二人出得润德粮行。
徐胖子凑了上去:“怎么样,里面的人上套了嘛?”
常风微微点头:“上套了。走,咱们回城里去,在怡红楼静待鱼儿上钩。”
徐胖子道:“别静待啊!等人是最难捱的。我得动着待。”
赛棠红用手指一戳徐胖子的太阳穴:“死相。”
众人回到了怡红楼。常风部署好抓人的力士,离天黑还早得很。他抽空回了一趟府。
黄伯仁还住在他府里呢。肥胖的他正在收拾行装。
常风问:“黄世兄,你这么快就要走?吏部给你挂牌子了?”
黄伯仁道:“对。下晌我带着圣旨去了吏部。刚好山东莱州府知府出缺。吏部的王部堂就给我挂了牌子,开了官凭。”
“明日一早我就离京赴任去。这些天多谢常千户您的照应。”
常风道:“应该的。哦对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黄伯仁道:“请赐教。”
常风道:“令弟黄仲仁刚中了举,就满嘴升官发财。你要严加约束。不然说不准哪天会犯在我们锦衣卫手里。”
黄伯仁一脸尴尬的神色:“舍弟的确不成器。我一定狠狠斥责他。”
常风笑道:“咱们也算有缘。我祝你这位大清官步步高升。有朝一日荣膺封疆。”
黄伯仁拱手作揖:“多谢。”
跟黄伯仁作了别,常风又去了刘笑嫣房中看儿子。
壮壮正在午睡。
刘笑嫣嗅了嗅:“你身上怎么这么大一股脂粉味儿?”
常风毫不避讳:“别提了。今日的差事,要在怡红楼里办。我刚才去怡红楼那边好一番布置。”
刘笑嫣笑骂道:“天晓得你去怡红楼是办公事还是私事的。”
常风直接将刘笑嫣推倒在榻上:“我先缴了军械,你不就不用担心我在怡红楼办私事了?”
刘笑嫣连忙赶将常风推开,指了指小床上睡着的壮壮:“仔细把咱儿子吵醒。要缴军械,去找九妹妹去。”
入夜,怡红楼。
客人们络绎不绝的进了门,简直就是门庭若市。
现在京城地面的人都知道,怡红楼的靠山是定国公世子。来找茬闹事的人几乎全没了,生意自然兴隆。
常风等人在门口苦等苏先生。从掌灯时分一直等到了亥时。
徐胖子抱怨:“都等了一个半时辰了。那厮不会不来了吧。”
常风道:“应该不会。我跟他说还有几个府的生意要介绍给他。鱼饵这么大,不怕他不咬钩。”
徐胖子道:“按你所说,润德粮行财力雄厚,又使着通州官仓。咱们打个赌,我猜粮行背后站着的官儿最少也是个正三品。”
常风道:“说不准是哪位二品堂官呢?”
这两个人的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就在此时,苏先生骑着一头毛驴姗姗来迟。
常风等人笑盈盈的迎了上去。
苏先生下了驴:“吕掌柜。”
常风笑着把铁链子套在了苏先生的脖子上:“苏先生,我等了你好久了。”
苏先生目瞪口呆:“你们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钱宁将一柄匕首抵在苏先生的腰间:“到了地方自然就知道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