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附和:“是啊常爷,银票比银锭难找多了。以前咱们抄家,是按照查‘八藏’的老法子,按五排十的查找赃银。”
“如今咱们抄家,得着重于严刑拷问犯官。逼犯官供认藏银票的地方。”
“遇上畏罪自杀的官员,抄家就废了牛劲了!”
常风道:“没办法。事事都在变,咱们也得跟着变。”
常风其实心知肚明,银票的盛行,不但让贪官行贿纳贿方便了。钱宁抄家时,私自昧下脏银也方便了许多。
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钱宁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替身。他轻易不能舍弃。
再说,钱宁这人虽贪,但贪得有限度。譬如说抄出一万两脏银,他最多截留三五百两。
常风吩咐:“诸位,七日后是太子册封大典。咱们北镇抚司既要负责护卫,又要负责仪仗。这事儿可出不得半点差错!”
“徐光祚,你负责仪仗,让那些大汉将军们都打起精神来。另外一应仪仗器具,都要擦得能照出人影。”
“钱宁,护卫的事由你负责。这事儿你跟钱督公商量着办。”
萧敬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今年主动向弘治帝提出,辞去东厂督公的兼差,专司掌印之职。
首席秉笔钱能代替萧敬成为了东厂督公,监管锦衣卫。
常风一向跟钱能交好,钱能当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在厂卫之中更加如鱼得水。
说曹操,美妇到。
钱能走了进来。众人连忙拱手:“见过督公。”
钱能道:“罢了。都起来吧。常风,太子册封大典的护卫、仪仗都安排妥了嘛?”
常风答:“禀督公,都安排妥当了。”
钱能笑道:“伱办事,我放心。好了,诸位各自散了办差去吧!”
众人走后,钱能忧心忡忡的对常风说:“吏部王部堂的身体最近不怎么好啊。”
天降猛人王恕已经七十七岁了,这两年他鞠躬尽瘁,累垮了身体。不复当年奉天门痛打锦衣卫之勇。
王恕以前在云南把钱能吊起来痛殴一顿。钱能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将王恕视为自己的至交,又敬又畏。
常风道:“不是说皇上派了御医”
钱能抱怨:“太医院那帮废物,除了开些平和的甘草废药还会干什么?”
“我给王部堂淘换了个药方,据说很灵验。不过药引子是四不像的眼珠子。”
“你能不能派个得力的人,去长江沿岸寻找药引?”
钱能拿着贤臣王恕可上心了。为了王恕的健康,不惜动用皇帝的家奴出京寻药。
常风道:“我派副千户石文义去!石文义办事一向干练。一定能尽快找回药引。”
钱能点点头:“另外我听说有几个被王部堂裁汰的庸官,对他有诽谤之言?”
常风答:“咱们耳目探知到的有五六个。”
钱能冷笑一声:“也就是皇上宽仁,严令咱们厂卫不得轻易杀人。否则,我早把那几个人的卵黄子挤出来喂苍蝇了!”
“你派一些精干人手,暗地里把他们狠狠打一顿!记住,一定要正反抽他们二十个大嘴巴子!”
“王老部堂为了咱大明鞠躬尽瘁,累垮了身子。他们竟敢造谣中伤!反了他们了!”
常风拱手:“这事属下一定办好。”
钱能笑道:“得嘞。我先回东厂了!哦对了,明儿我沐休。你记得让你家老泰山到我外宅里打麻吊。”
刘秉义两年前荣升南京礼部左侍郎,就一直告病没有履任。他跟钱能玩到了一块,是铁打的麻吊搭子。
常风一副为难的表情:“督公您牌技如神。我得让我家老泰山多带些银子。这回恐怕又要被您杀的丢盔弃甲了!”
钱能笑得合不拢嘴:“就你个小兔崽子会说话!”
坤宁宫内。
一众命妇正在给张皇后献上皇长子册封太子的贺礼。
成国公夫人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是一串珍珠,珍珠晶莹剔透,一看就是稀世珍宝。
成国公夫人笑道:“禀皇后娘娘,这一串珍珠,是臣妾家的老祖朱能征安南时缴获的。”
“本来此等逾制之物,老祖不敢私藏,贡到了应天。”
“太宗爷却格外开恩,下旨将珍珠赐给了老祖。”
“也只有如此名贵的宝物,才配得上尊贵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虽还未被册立成太子。但命妇们还是称他为“太子殿下”。横竖已经板上钉钉,她们这么说是在讨张皇后欢心。
张皇后微微点头,礼节性的说:“你费心了。”
户部尚书叶淇的夫人拿出了一副百寿字。每一个“寿”字用的都是不同的笔法。
叶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臣妾的夫君整整写了一百日的百寿字。每写一个寿字,臣妾便要诵《增福增寿经》一夜。”
“今日百寿字终于完成。特献给太子殿下。愿太子殿下多福多寿,福寿万年。”
张皇后依旧礼节性的说:“嗯,你也费心了,收起来吧。”
命妇们要么献上奇珍异宝,要么献上寓意深刻的礼物。
轮到刘笑嫣。刘笑嫣有些难为情。她准备的礼物实在拿不出手。
刘笑嫣打开了一个锦盒,锦盒内是一个小孩肚兜:“皇后娘娘,这是臣妾缝制的肚兜.”
万万没想到,张皇后如获至宝!
张皇后连忙吩咐一旁侍立的李广:“快给本宫接过来。”
李广接过锦盒,拿到张皇后面前。
张皇后用手抚摸着肚兜,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义姐的女红逾发精湛了。这肚兜绣得真好看。”
“本宫记得,你家壮壮百日时,本宫也送了他一个亲手绣的肚兜呢。”
“李广,照儿正在后殿午睡。你把肚兜拿给后殿的奴婢,等照儿一醒,就让她们给他换上。”
李广拿着装肚兜的锦盒领命而去。
张皇后笑道:“今日诸位献礼,情谊匪浅。不过要本宫说,礼物中最为贵重的,还得数常恭人送的那件肚兜。”
如今常风是从四品武官,刘笑嫣随夫品级,是四品诰命恭人。
一众贵妇无不对刘笑嫣投来艳羡的目光。
许多人都心生嫉妒:咳,我们费尽心思挑选的奇珍异宝,竟还赶不上人家常恭人随便绣的一个肚兜。
皇后娘娘待这位义姐,真是恩宠有加啊!
后宫之中,除了张皇后就没有别的嫔妃。张皇后寂寞的很,一直拿刘笑嫣当自己的亲姐姐。
刘笑嫣谦逊的说:“皇后娘娘过誉了。区区俗物,拿不出手。”
张皇后道:“礼物不在于轻重。看的是情谊。义姐的礼物,对本宫来说情谊比金坚、比玉洁。”
“你的夫君是皇上重用的臣子。等照儿和你家壮壮长大了,要再续君臣相知的佳话!”
“照儿还小。等他出阁读书时,让壮壮进宫当他的伴读郎吧!”
皇帝是金口玉牙,皇后亦然。张皇后这几句话,直接让常破奴有了超乎同龄人的前程!
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太子幼年的伴读郎将来必定出将入相!
伴读郎是个不算官职的荣誉称号,却比金榜状元的前程更远大。
刘笑嫣连忙跪地叩首:“臣妾代小犬,谢皇后娘娘隆恩。”
一众命妇羡慕、嫉妒的眼都绿了!
七日之后,立储大典顺利结束。刚满一岁的朱厚照正式成为了大明的储君。
大明第一大玩家正式上线。
翌日早朝。
常风像平常一样,手持笏板,随武官班来到了奉天门。
弘治帝落座,早朝开始。
弘治帝道:“刘卿。”
刘吉出班:“臣在。”
弘治帝道:“如今照儿已成为太子。张家人有功啊。若无张家人养育出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朕又岂能得一位聪明伶俐的太子?”
“如今国丈张栾已受封寿宁侯。两位国舅却没有爵位。”
“朕决定了,封张鹤龄为寿宁伯。封张延龄为建昌伯。”
弘治帝拿张家真是没话说,简直宠上了天。
棉花阁老刘吉这两年一直以能言敢谏自居。因为弘治帝喜欢能言敢谏的臣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刘吉听了弘治帝所说,竟道:“禀皇上,万万不可!”
弘治帝眉头紧蹙:“哦?为何不可?”
刘吉道:“太皇太后家的子弟尚未封爵。您应该先封太皇太后家的子弟,再封皇后家的子弟。”
武官班中的常风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刘棉花啊刘棉花,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你以为你这是能言敢谏?你这是在找死!
皇上宽厚仁爱,若是其他的政事,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皇上扯着嗓子争吵都没问题。
唯独张家是皇上不可触碰的逆鳞!
弘治帝凝视着刘吉,默不作声。
刘吉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装能言敢谏不要紧,你摸老虎屁股作甚?
弘治帝登基六年,已经坐稳了龙椅。贤君圣主之名誉满天下。
他不再需要一个替他挨骂的替身。因为就没人会骂他。
弘治帝心道:刘吉啊刘吉,你已经忝居首辅之位六年。是时候把椅子让出来,给真正有能力的人去坐了。
想到此,弘治帝不动声色的说:“哦,那此事再议。”
散朝之后,萧敬快步撵上了常风。
萧敬道:“常镇抚使留步,皇上召见你呢。”
常风跟着萧敬,来到了乾清宫大殿中。
弘治帝正在翻看李东阳负责修撰,刚刚完成的《宪宗实录》。
常风跪地叩首:“臣常风,叩见皇上。”
弘治帝没有抬头,只说了一句:“锦衣卫中可有首辅的私档?”
常风答:“有。臣明白。臣这就去办。”
弘治帝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常风:“你明白什么了?”
常风婉转的回答:“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不隐退,后浪如何显露峥嵘?皇上是让臣给刘首辅提个醒。”
弘治帝感慨:“常风啊常风,你如今就像是朕肚子里的一条蛔虫。”
常风心中暗笑:皇上您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我天天在您肚子里吃您的粪。
弘治帝道:“罢了。你去办事吧。两三日内,朕要一个结果。”
常风回到锦衣卫,立即进了档房。
他吩咐管理档房的高副千户:“把首辅刘吉的私档全给我找出来。”
高副千户问:“常爷,找哪一年呢?”
常风答:“全部。”
高副千户道:“常爷,那您得等个一刻工夫。刘吉的私档太多了!”
官员犯下的错误,全都记录在私档中。
刘棉花显然不是什么清官贤臣。他的私档竟有整整二十册之多。摞起来一人高。
别人是著作等身,刘吉是干的坏事儿等身。
高副千户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将刘吉的私档找齐。
当天夜里。
六十六岁的刘吉坐在书房里。他有些后悔。
今早他不知是怎么了,真把自己当成了谏臣。一时头脑发热,竟反对弘治帝封两个小国舅为伯。
刘吉揉了揉太阳穴,自言道:“不如明日早朝时改口。就说两位国舅在锦衣卫效力期间功勋卓著,理应封伯。”
刘棉花的脸皮厚得像德胜门的城墙。出尔反尔的事他干起来毫无心理负担。
就在此时,管家通禀:“老爷,北镇抚使常风求见。”
刘吉面色一变:“钱宁没跟着来吧?”
京官如今有个共识。不怕锦衣卫上门,就怕上门的锦衣卫里有钱宁。
钱宁上门准没好事。
管家答:“常镇抚使是单独来的。”
刘吉松了口气:“好。我去客厅见他。”
不多时,刘吉来到了客厅。
刘吉笑道:“常镇抚使是稀客啊。来啊,快上好茶。”
常风拱手:“下官见过刘阁老。”
刘吉道:“快快免礼。咱们是老相识、忘年交,无须多礼。”
刘吉发现常风的身边放着一个木箱。
他心中暗道:难道常风是有求于我,来给我送礼的?咳!这个铁憨憨。难道不晓得如今官场送礼送的都是银票?
他抬这么个大箱子来做什么?
常风见刘吉的目光停留在木箱上,说:“今日来贵府,是有件礼物要送给刘阁老。”
刘吉笑道:“咱们至好。你若有事托我给办,开口就是。何须如此庸俗?箱子里装得要是银子,你赶紧抬回去。”
常风打开了木箱。
刘吉大惑不解。只见木箱中装的全是文册。
他心中暗道:难道是孤版书?咳。我表面上喜欢孤版书,那是做样子给旁人看的。显得自己儒雅博学。
我真正喜欢的还是银子啊!
常风道:“刘阁老,请您过目。”
说完他拿起一个册子,递给了刘吉。
刘吉翻开后,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走到木箱前,仔细翻阅了每一个册子。
随后他道:“这就是传言中锦衣卫记录的官员私档吧?”
常风点点头:“正是。”
刘吉道:“你们锦衣卫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十二岁时偷看隔壁寡妇洗澡,被寡妇识破。寡妇顺势让我跟她睡觉的事都知道?”
“怎么查出来的?”
常风微微一笑:“锦衣卫收集百官隐事一贯仔细。特别是刘阁老这样的内阁重臣。”
“寡妇死了好多年了。可您当年的左邻右舍却有高寿的,尚在人间。锦衣卫去查问他们便是。”
这些刘吉的私档中,有受贿之事、使用卑劣手段排除异己、巴结万贵妃基本从他入仕以来的黑料收集齐了!
刘吉问:“你今夜把私档带来给我是什么意思?”
常风道:“如果我没记错,您是正统十三年的进士。已经为官四十四年了。”
“在任上您鞠躬尽瘁,积劳成疾,熬坏了身子,体弱多病。”
“您何不递告老还乡的手本,回乡颐养天年?皇上看在您往日的功劳上,一定会下旨厚待您,让您衣锦还乡,荣养天年。”
刘吉质问常风:“我没得罪你吧?”
常风点拨刘吉:“您从未得罪过下官。下官区区从四品,就算有吞天之胆,也不敢要挟当朝阁揆致仕。”
刘吉绝望的坐到了椅子上:“明白了。是皇上的意思,对嘛?”
常风沉默应之。沉默就是默认。
刘吉问:“难道没有回旋的余地?”
常风劝刘吉:“刘阁老,您已当了六年首辅。滔天的权柄您已经掌过了,此生无憾。何必贪图内阁首辅的那把椅子,让自己不得善终呢?”
“我说几句过头的话。您今夜若写了辞官的奏折。这些私档我会留给您付之一炬。”
“您若贪恋内阁首辅的椅子,不肯辞官。这些私档在一天之内就会传遍京畿!”
“到那时,您不但保不住官帽,还会身败名裂。何苦来哉呢?”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刘吉仰天长叹:“唉!叶落归根,衣锦还乡,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常风笑道:“对喽!有些事看开了就好。我给您研磨。您现在就写辞官奏折吧!”
史书载:五年,帝欲封后弟伯爵,命吉撰诰卷,吉言必尽封二太后家子弟方可。帝不悦,遣内臣至其家,讽令致仕,始上章引退。
弘治帝对刘吉还算厚道。准刘吉回乡时使用驿站车马。保留原俸荣养。
权力是人间最珍贵的灵药。
从古至今,官员在任上时,即便七老八十也精神矍铄,双目如炬。
一旦没了官职,立即就变得垂垂老矣,老态尽显,病症缠身。
刘吉就是如此。
他丢官的第二年便在家乡博野县病死了。
弘治帝对这位替身也算厚道,派内官前去谕祭,还赠加官“太师”,赐谥号“文穆”。
成化、弘治两朝脸皮最厚的阁老,就此在史书中谢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