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东阳、谢迁、刘大夏如约来到了锦衣卫查账。
作为指挥使,牟斌自然要出面,与常风共同迎接三位查账的钦差。
李东阳道:“牟指挥使,常同知。我们也是奉旨行事。还请你们不要记恨。”
牟斌为人和善,在京中口碑一直不错。他道:“我们都是为皇上办差,有什么记恨不记恨的。三位公事公办即可。”
常风附和:“指挥使说的是。我们巴不得三位钦差来好好查查账,省得下面的人中饱私囊呢。”
这三人说是来查账,连账目都不看。坐在指挥使值房里,与牟斌、常风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闲天。
他们只是派了几个户部书吏与锦衣卫司账百户核对锦衣卫的收支。
常风心中暗道:看来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老三位上折子查锦衣卫的账,只是为了向文官们表达一个态度。
一个与厂卫势不两立的态度。
文官们哪有不恨厂卫的?李东阳、谢迁找锦衣卫的茬儿,可以在入阁的关键时刻赢得大部分文官的好感,为自己加分。
这玩意儿用后世的话说叫争取群众基础。
李东阳喝着茶,随口问:“常同知,明年春闱准备的如何了?”
常风笑答:“惭愧。恐怕这次又要差好多个圈。”
刘大夏笑道:“常小友过谦了。你没事儿可以写几篇应试文章,让宾之(李东阳字宾之)看一看,指点一番。”
“他可是金榜的二甲第一。”
李东阳自谦的说:“我可不敢在谢兄面前拿二甲第一的名次吹嘘。”
说完李东阳指了指谢迁:“谢兄是正儿八经的一甲第一状元及第!”
后世总有些人鼓吹什么考试名次无用论,分数无用论。
其实,对于学生来说不比分数、名次比什么?难道比谁更能喝酒,谁游戏玩得更六,谁更会吹牛逼?
分数高、考试名次靠前,代表着智商超群。
纵观史书,大明的大部分名臣经历都是相似的:从小就是神童,十几岁就中乡试解元、亚元。没几年殿试位列一甲或二甲前十。
也只有这样顶尖的智商,才能够跻身帝国的最高权力层。
谢迁善侃侃,开口必忽悠:“当初我殿试时在文中取巧,忝列一甲第一而已。要说八股制艺,还得看宾之。”
“他常年在翰林院任职,又做过乡试、会试的主考.话说回来,以常同知的才学,即便无高人指点,也足够金榜题名。”
“到时候常同知既有从龙的资历,又有历年来立下的大功,还有进士出身。来日位列部堂,甚至入阁都有可能。”
谢侃侃名不虚传。
三人在卧房中闲聊了整整一个时辰。谢迁吐沫星子横飞,把众人说的一愣一愣的。
户部书吏禀报:“禀三位钦差。锦衣卫账目收支清楚,并无虚造账目、截留银钱等事。”
有点扯淡了。锦衣卫这么多年的账目,几个书吏哪能一个时辰内就核查清楚?
分明李东阳等人想敷衍了事。
查账是他们提出的,敷衍了事也是他们授意的。果然只为做个与锦衣卫相恶的姿态。
李东阳朝着牟斌、常风一拱手:“二位,差事办完了。我们告辞!”
牟斌和常风将三人一直送到了衙门外。
三人走后,牟斌低声说了句:“这事莫名其妙。”
常风微微一笑:“您以为他们是莫名其妙。他们可不是莫名其妙!”
“官儿当到他们这个份儿上,做任何事都有目的。”
真实情况正如常风所料。李东阳、谢迁找锦衣卫的茬儿,是为了赢得文官的支持。
刘大夏则是为二人抬轿子的。
不过常风并不记恨他们三个。李东阳、谢迁的为人,他这个锦衣卫大掌柜最清楚。
二人都是高洁之士,锦衣卫的耳目从未在他们身上挖出过黑料。且他们还都有理政大才。
他们二人中若有一个最终进入内阁,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过了三日,御门早朝。
内阁首辅徐溥首先出班奏事:“禀皇上。内阁缺员已有半月。臣恭请皇上速定内阁人选。”
弘治帝道:“朕最近正在慎重考虑。三五天内便会有旨意。”
就在此时,礼科给事中孙春斌禀奏:“禀皇上。臣要参劾两人。”
孙春斌,六十来岁。一生官运不怎么亨通。老了老了,竟学会了攀附太监。
从去年起,他就成了李广的党羽。
弘治帝问:“哦?参劾谁?”
孙春斌朗声道:“参劾礼部右侍郎李东阳、詹事谢迁!”
武官班中的常风暗自惊讶:好一个七品给事中。早不参劾,晚不参劾。偏偏在入阁的关键时刻参劾李、谢。
我倒要听听你参劾他们什么。连我们锦衣卫都挖不到他们的黑料。
孙春斌拿出一份奏折:“禀皇上。李东阳、谢迁在成化朝时,攀附权宦尚铭。”
“成化十六年尚铭做寿。李东阳竟作了一篇《内相赋》。此赋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文中多有大逆不道之言。”
“谢迁则奉上了一尊玉马当寿礼。取尚铭在朝中‘一马当先’之意。玉马座下还刻了一行小字‘门下走狗谢迁敬赠内相’。”
孙春斌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弘治帝登基后,尚铭已经成了臭狗屎!谁沾上谁一身臭。
若孙春斌所参是事实。那李东阳、谢迁的名声算是毁了。别说入阁,现在的官位能否保得住都两说。
常风忍不住轻蔑的冷笑了一声:“呵。”
弘治帝问:“常风,你为何发笑?”
常风打算为李东阳、谢迁说几句公道话。
常风道:“禀皇上,孙春斌所言,连风闻言事都算不上!是红口白牙的诬陷!”
“据臣所知,成化十六年时,李东阳只是经筵侍班。谢迁只是翰林修撰。”
“别说他们二位风骨高洁,绝不会巴结尚铭了。就算他们想巴结,以他们当时的地位,也进不了尚铭寿宴!”
弘治帝道:“有理。”
孙春斌争锋相对:“常同知错矣!李东阳是二甲第一传胪出身。谢迁是一甲第一状元及第。”
“以他们的科甲出身。即便官职低微,尚铭也会看重他们!”
“禀皇上,臣绝不是风闻言事!锦衣卫的密档中,既有李东阳给尚铭献《内相赋》的记录,也有谢迁给尚铭献玉马的记录!”
“另外,当初尚铭府邸被抄后,珍玩尽数抄没入内承运库。”
“皇上心怀社稷。命人将大部分珍玩变卖成钱财,用于国事。小部分珍玩则赐给了皇后娘娘。”
“如果在坤宁宫内查找一番,说不准能找到那匹玉马呢!”
常风忍不住了:“孙春斌,你信口开河!锦衣卫成化十六年的密档,乃是时任指挥使万通所管。难道万通会记录同党尚铭的隐事?”
孙春斌笑道:“常同知怎么忘了,东厂监管锦衣卫。成化十六年的东厂督公,乃是你的干爷怀恩!”
“怀恩公公不惧奸宦,冒死将尚铭的隐事记入了密档。”
“有或没有,一查密档便知!另外玉马也可以在坤宁宫中查找一番,或许找得到!”
李东阳怒道:“孙春斌,你血口喷人。”
谢迁亦表态:“皇上,请您下旨彻查此事,还臣一个清白。”
弘治帝看了看孙春斌,又看了看李东阳、谢迁。
他心中暗道:十有八九是孙春斌栽赃。但朕欲提拔李、谢入阁,就必须下旨彻查,还他们清白。
弘治帝道:“常风。朕命你去查锦衣卫内的密档。”
转头弘治帝又对李广说:“李广,你是坤宁宫的管事牌子。”
“坤宁宫的珍宝都是你看管的。朕命你去清查珍宝。看是否能找到那尊玉马。”
常风跟李广领了旨。
孙春斌却道:“禀皇上,臣听闻常同知与李东阳、谢迁私交甚笃。为避免常同知徇私,臣请求同去查密档。”
弘治帝道:“准奏。”
散朝之后,常风跟孙春斌走向锦衣卫。
常风半嘲不讽的说:“若不是你今日参劾李部堂、谢詹事。我都不晓得朝廷里还有你这一号。”
“小小七品给事中,在甄选阁员的关键时刻诬陷两个极有可能入阁的人。一定是受人指使了吧?”
孙春斌梗着脖子,义正言辞:“这不是诬陷,而是事实。查了密档便知!”
常风怒道:“你就像是只鸭子。”
孙春斌皱眉:“何出此言?”
常风解释:“鸭子嘛,煮得熟肉,煮不烂嘴。嘴硬!”
“北镇抚司密档房,我比你熟!在成化二十三年春之前,尚铭的密档是空的!”
“李东阳、谢迁二人的密档内,也没有什么勾结尚铭的记录!”
常风是个很会做事的人。自从内阁缺员,他就将有可能入阁的几位官员的密档细细看了一遍,以备弘治帝垂询。
李东阳、谢迁的密档,比九夫人的屁股还要白净。
二人为官这么多年,基本做到了洁身自好。
这二人都极为注重名声。怎么可能去巴结尚铭?
二人来到了锦衣卫。常风命管档百户打开了密档房。
常风先让管档百户找来了尚铭的密档盒子。
密档足足有六本之多。但都是弘治帝即位后,翻尚铭老底补充进去的。
密档内全是什么绑票敲诈富户、与万通勾结、谄媚万贵妃之类。
哪里提到过李东阳、谢迁的名字?
常风翻看完,对孙春斌说:“怎么样,死心了吧?我劝你老老实实招供,是谁指使你诬陷李、谢的。”
孙春斌微微一笑:“常同知言之过早了吧?李东阳、谢迁的密档还没看呢!”
“尚铭的密档里没有记录,不等于他们二人的密档里没有!”
常风不耐烦的跟管档百户说:“调李东阳、谢迁的密档来!”
不多时,管档百户拿来了二人密档。
常风自信满满。三天前他刚看过李、谢的密档。里面并没有结交尚铭的记录。
打开档盒后,他开始当着孙春斌的面翻找。
突然间,他翻到了某一页,那一页赫然写着“成化十六年冬,尚铭大寿。李东阳献《内相赋》一首。”
这一页上,详细写着《内相赋》的内容。全都是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的谄媚之言!
更离谱的是,里面还有一句:“尚公之才,远超刘基、宋濂、高启。”
这句话为了拍马屁已经不要脸了!尚铭粗通文墨而已,竟拿他与明初诗文三大家相比?还来个“远超”?
孙春斌就像是一只斗胜了的公鸡,趾高气昂的说:“瞧瞧!这是你们锦衣卫的记录!李东阳果然是个谄媚之徒!”
常风傻眼了。他三天前查李东阳的密档时,根本没见过这一段儿!
怎么回事?难道这一页李东阳的黑料,是自己飞进档盒的嘛?
孙春斌打开了谢迁的密档。一通翻找后,他指着其中一页说:“常同知自己看看吧!”
常风定睛一看,只见上面写着“成化十六年冬,谢迁耗银八百两,购入缅玉玉马一尊,献予尚铭当贺寿大礼。”
“玉马座下刻‘门下走狗谢迁敬赠内相’。”
活见鬼了!这段黑料也是凭空在档盒中出现的。
常风稳了稳心神,心中暗道:这事上没有鬼神,却有内鬼!看来是锦衣卫中出现了内鬼,进入档房,在李、谢的密档盒上动了手脚!
坏了!
前一阵李广跟刘璋拜了把子,很可能想推刘璋入阁。
李东阳、谢迁若不出事,内阁的椅子根本轮不到刘璋坐。
皇上让李广在坤宁宫查找谢迁当年“敬赠”的玉马恐怕真能找到!
命人做一尊,刻上谢迁的名号,塞进存珍宝的箱子里就是了!
常风现在怀疑,是李广与锦衣卫内鬼勾结,在档盒里加了李、谢的黑料。
目的就是为刘璋扫除竞争对手。
孙春斌笑道:“怎么样?你们锦衣卫的密档记录一向缜密。这足可以证明李、谢有过巴结奸宦的经历!”
就在此时,司礼监监丞谷大用来到了档房门口。
没有旨意,他是不能进档房的。他朝着档房中喊:“常同知何在?”
常风走到门口:“怎么了?”
谷大用阴声阴气的说:“李公公让我来给您传话。谢迁送尚铭的那尊玉马找到了!”
密档记录、物证俱在。这下李东阳、谢迁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常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暗道:好手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