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岁岁年年。奉天门还是那个奉天门。
来上朝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奉天门就静静的伫立在那里。
常风像往常一样,来到了奉天门。
马文升步伐稳健的走到了常风身边。
老马这老家伙简直是个妖孽,越活越年轻,都七十七岁了,还精神矍铄、硬硬朗朗,一顿饭能扒三大碗米饭。
上回老马代天巡阅十二团营。还撸胳膊挽袖子,非要跟团营二十来岁的壮汉比试摔跤。
他挑的那个对手人高马大。对手正考虑要怎么摔出个人情世故,让马老部堂赢,又不要太刻意呢。
还没考虑好,“啪嚓”就被老马掼摔在地上了。
马文升依旧担任吏部天官。大明官场规矩,尚书不能久任,特别是吏部天官不能久任。
弘治帝却让老马长期管理吏部,对他的信任可见一斑。
常风夸赞马文升:“我要是七十七岁时,能有您这样的身体就知足了。不,我能活到七十七岁都知足了。”
与马文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弘治帝。
众官来到了前广庭聚齐。
弘治帝被萧敬搀扶着坐上了龙椅。他脸色蜡黄,眼圈黑的吓人。
萧敬扯着嗓子喊了一声:“议!”
一众大臣开始奏事。
早朝进行了一半,弘治帝突然想起了什么:“杭州镇守太监吕伦上奏,最近几年,江南土地兼并日趋严重。”
“小民百姓之田多归士族豪强。朝廷田赋却不见增加。”
“咳咳咳”
弘治帝一阵剧烈的咳嗽。萧敬赶紧给他献了碗茶,又帮他捋着背。
过了好久,弘治帝才止住了咳。继续说:“朕决定了,清丈江南田亩。先从杭州府试点。”
清丈田亩会损害士绅的利益。
内阁首辅刘健出班:“禀皇上。万万不可!朝廷的一半财税在江南。清丈田亩牵扯甚广,恐使江南生乱。”
次辅李东阳附和:“皇上,根据户部的统算数字,江南田赋这几年一直很是稳定。朝廷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阁员谢迁出班:“臣附议!”
刘健、李东阳、谢迁都是名臣。有理政大才,这无可辩驳。
但同时,他们又是士绅集团在朝廷中最大的代言人。
没有办法。大明官员人数有限。大明其实不是官员代天牧民,而是大大小小的士绅代天牧民。
没有士绅的支持,内阁的椅子他们便坐不稳。
无论是否出于本心,他们都要维护天下士绅的利益。
都说皇帝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在大明至少在弘治朝是不存在的。
皇帝提出了大政,三位重臣反对。要是换做太祖爷,早把重臣按抗旨的罪名撤职治罪了。
如今内阁却将皇帝制衡的死死的。
因为内阁手中抓着两项权力。一条是封还权,一条是票拟权。
太祖爷时期,为了防止后世之君是昏君,乱下圣旨,设计了一套以小制大的制度,名曰“封还”。
太祖爷在六部设置了七品给事中的职位,即六科廊言官。
皇帝给六部的圣旨,若给事中觉得不合理,可以将圣旨封还给皇帝。
这就好比百兽棋,象吃狮,狮吃虎.猫吃鼠。看似力量最小的鼠,却可以吃大象。
六科廊言官虽有封还权。可他们品级低微,没有能力反噬皇权。
到了“三杨内阁”时期,内阁强势。竟将封还权从给事中们手里夺了过来。
如今皇帝下的圣旨,若内阁觉得不合理,就可以封还。
此乃内阁制衡皇权的第一个杀手锏。
第二个杀手锏是票拟权。
本来太祖爷定的制度是:地方官、京官要办大事,先要上奏章跟皇帝请示。
皇帝在奏章上会用朱笔御批“准”或“不准”,并说清楚理由。
同样是三杨内阁时期,出现了票拟制度。
官员奏章,在送给皇上批示以前,要由内阁学士“以小票墨书”,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贴在奏章里呈给皇帝。
票拟跟朱批意见相同,才有效力。
比如说,浙江巡抚上奏,请求清丈浙江田亩。
折子到了内阁。内阁觉得此事不妥。便在小票上写个否定的意见,或干脆不给票拟。
奏章到了弘治帝手里,弘治帝即便朱笔御批“准”,发还给浙江巡抚,朱批也不作数。
浙江通省的地方官可以顶着不办朱批之事,并不算抗旨。
票拟跟封还差不多,都是明代皇帝与文官长期博弈后的妥协。
且说奉天门前,三位内阁成员反对清丈江南田亩。
弘治帝只得无奈的说:“好吧。此事作罢。”
常风心中唏嘘:唉,试问今日之朝堂,真不知是谁说了算。
都说厂卫是皇帝豢养的恶犬。
但如果恶犬的主人是个仁慈(或软弱)的人,从不放恶犬咬人。恶犬也没有办法。
杨廷和出班道:“禀皇上。福建永宁镇抚尤天爵血战殉国,实乃忠勇之人。”
“臣与锦衣卫指挥左同知常风,联名请求皇上赐尤天爵之子尤敬武世袭指挥佥事衔。”
永宁血战,悲壮至极。弘治帝却牙根不知道这件事。
相比于庞大的帝国,永宁之战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左春坊的大学士跟心腹家臣联名的奏折,弘治帝是一定会给面子恩准的。
弘治帝道:“把奏章给内阁票拟,再交给朕朱批吧。”
杨廷和拱手:“是,皇上。”
早朝结束。这就是如今的朝堂形势。文官将皇权压制的死死的。
常风下了早朝,没有去锦衣卫,而是回了家。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衙门也好,单位也罢,小卡拉米都要按时点卯、打卡。
大领导却可以来去自由。
这两年常风一般不怎么去锦衣卫。若有大事,钱宁、王妙心、石文义那帮人,会来找常风禀报、请示。
回了家,常风看到刘笑嫣正在前院舞一柄倭刀。
在大明的封贡制度中,倭刀是倭国最重要的贡品。
常风随口道:“这柄刀不错啊。”
刘笑嫣夸赞:“的确是好刀,吹毛即断。”
常风问:“哪儿弄的?”
刘笑嫣答:“左军叶都督家的小妾送我的。你瞧瞧,削铁如泥呢。”
常风拿过了倭刀。他发现了异常。
倭刀都是通过封贡运来大明。倭刀的刀身上,会刻上倭国某某藩敬贡。
这柄倭刀上却未刻一字。显然不是通过封贡来的大明。
不是封贡,那就只能是走私过来的。
常风道:“刀身上没刻字。这是私刀啊。”
刘笑嫣坐到石桌旁,喝了口茶:“私刀有什么稀奇的。”
“现在京城的兵刃铺子里,有得是倭国来的私刀。武人、富户争相购买,供不应求。”
大明一禁甲胄,二禁弩,三禁火器,但不禁弓弩刀枪。京中有不少兵刃铺子,出售刀枪。
尤天爵刚死在倭寇手上。常风一听这话来了气:“私运进大明的倭刀犯禁。”
“那些沿海走私商人,跟倭寇搅合在一起。把倭刀走私到大明,换取大明的丝绸、瓷器、茶叶。”
“为了缉私,多少沿海卫所将士被倭寇所杀,以身殉国?”
刘笑嫣问:“你今儿是怎么了?跟吃了铳药似的?”
常风道:“没怎么。”
说来也巧,常风的妹妹,宛平郡主常恬来了前院。
常恬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贪吃的小糖糖了。她时年二十三岁,颇有妇人风韵,与丈夫黄元如胶似漆。
她手里也拿着一件倭国货,一把精美的和扇。
常恬笑道:“嫂子,我刚得了几把倭国来的好扇子。上面人物画的着实有趣。特地给你送一把来,孝敬孝敬你。”
常风嘴里嘟囔了一句:“又是倭货。”
他从妹妹手中拿过扇子:“哪儿弄的?皇后娘娘赏的嘛?”
常恬答:“黄元逛扇铺时给我买的。”
常风蹙眉:“扇铺?倭国和扇都是贡物。扇铺里怎么会有?”
显然,这把和扇也是走私而来。
他将和扇递给刘笑嫣。直接出门去了锦衣卫。
锦衣卫还是老样子。指挥使牟斌不怎么管事。钱宁、石文义管北司。王妙心管南司。
常风以前的跟班张采,如今已高升了千户。在锦衣卫中风头正劲。
常风将众人召集起来,下令道:“张采,交给你一件差事。”
“最近京中商铺,似乎有不少倭国来的走私货物。给我查清货源。”
“看哪个胆大包天的商人敢分销走私货物。”
张采拱手:“得令。”
钱宁有些奇怪:“常爷,您怎么对这种小事感兴趣?”
常风反问:“你也以为这是小事?那些走私货物上,沾着沿海卫所军将士的血呢。”
徐胖子插话:“明白了。你还在为尤天爵的事伤心。”
常风道:“嗯。始终是一起并肩共过生死的弟兄。他殉国了,我心里难受的很。”
“哦对了,沈周告老了。北镇抚司的千户缺了一员。不要递升了,空出来。”
“等尤天爵的儿子进了京,让他实补这个千户缺儿。”
常风在厂卫的权势仅次于东厂督公钱能。连指挥使牟斌都要让他三分。
锦衣卫千户的人选,他可以直接拍板。
钱宁心里咯噔一下。他刚收了一位副千户三千两的贿赂银子。正准备让那副千户补缺呢。
常爷发话,他不好提出异议。三千两银子得退还。
钱宁是个仗义人。办事要收钱,办不成会退。
常风看了一眼张采:“你怎么还坐在这儿,赶紧出去办差。一个月内,我要让倭国走私货在京城大大小小的商铺中消失。”
张采连忙起身:“是,常爷,我这就去办。”
实补锦衣卫的缺额,需要兵部武选司走个选任程序。
常风又吩咐:“来人,去街对面把兵部武选司主事王守仁叫过来。就说我请他喝茶。”
王守仁踏入官场已有三年,仕途一帆风顺。
之前弘治帝就有旨意,若兵部缺员,就把王守仁调到兵部。
武选司是京城四大油水司之一。另外三个是吏部文选、考功司;兵部考功司。
王守仁却在任上清廉自守。从不靠手中权力敛财。
王守仁已经三十一岁了,更加沉稳、智慧。
他来到常风的值房,常风将事情说予了他。
缇骑人事,一向是锦衣卫内部决定。兵部只是挂个牌子备个档走个过场。
再说殉国忠良之后补入锦衣卫是常例。王守仁自然点头应允。
常风跟王守仁喝茶聊天。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沿海倭患上。
常风抱怨:“洪武、永乐两朝便有倭患。但那时的倭患不过是小打小闹。”
“到了本朝,却有愈演愈烈之势。”
王守仁微微一笑:“没办法啊。真倭后面站着假倭,假倭身后站着东南沿海的士绅豪族。”
“东南又是大明文气最盛之地。士绅豪族们身后站着大批的朝廷官员。”
“要我说,倭患发端并不在沿海,而在朝堂。”
常风道:“说的好!我以前有位师傅,曾跟我说过,成化朝时朝廷打击泉州海商。”
“就是因为海商一头勾着倭寇,一头勾着朝廷里的人。先皇认为,长此以往必酿成大祸。”
王守仁道:“可惜大明的封贡制度决定了海商走私有暴利可图。”
“商人重利。为了暴利敢干任何事。海商走私自然屡禁不止。”
“前几日,我遇到了一件事。”
常风问:“什么事?”
王守仁道:“宁波卫一个毫无战功的千户,被浙江兵备道衙门、都司衙门一路举荐到了武选司,要升他指挥佥事。”
“我粗略一查,发现他有海商背景。”
常风皱眉:“宁波是市舶司的所在地。宁波卫分管稽查走私。要让他当了指挥佥事,不成了自己查自己了?”
“你怎么办的?”
王守仁道:“保他升官的人太多。我要是拒绝给他升官,会得罪一大批人。”
“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官给他照升。但任职地嘛给他调换到了宣府。”
常风哑然失笑:“好一招调虎离山。不愧是你。”
王守仁虽自小饱读圣贤书,却绝不是腐儒。既有能力,又有手腕。
王守仁在常风这里喝了三盅茶。他起身道:“我出来的太久了。得赶紧回兵部。”
“常爷,我爹的一个学生刚送给他一坛子二十年的杭州女儿红。你若明后两日晚间有空,到我府上来喝酒。”
常风当即应允:“成。明晚我去你家打秋风。”
且说张采查京中倭国私货的源头,查了三日。终于有了结果。
张采垂头丧气的来到了常风面前。
常风看了他一眼:“怎么,没查清楚?”
张采道:“常爷,查清楚了。”
常风问:“查清楚了怎么愁眉苦脸的?”
张采叹了一声:“唉,京中各商铺的倭国走私货品,全部来自一家商行。”
“商行的老板,跟您是熟人。”
常风眉头一皱:“谁?”
张采答:“张家的两位国舅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