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健一脸怒气跟着正德帝进了乾清宫大殿。
正德帝刚刚坐定,刘健便摆出了先生教训学生,不,爹教训儿子的架势。
刘健怒道:“皇上平日不着调就算了,这回竟将内阁首辅,先帝钦定的辅政大臣当成猴儿一般戏耍。那夏冬月在保定嘛?!皇上让臣去保定迎谁?迎夏冬月过路的影子嘛?”
“皇帝大婚岂能儿戏?皇上竟要绕开内阁首辅?这也就罢了,大婚之事要‘告期’,即提前一个月诏告天下!”
“皇上您呢?却私自选定了大婚日期。在大婚的前夜让一群阉竖告知京内官员、勋贵、宗室?!”
“臣和李东阳、谢迁平日里教您的那些圣人礼法,难道被您就着酒肉吞下肚子里去了嘛?”
“您才十六,尚且年少。虽是天子,却应时时、事事征求辅政大臣的意见。您大婚择期,经过三位辅政点头同意了嘛?”
“皇上,您已是九五之尊,天下共主。不是那个东宫中的荒唐太子!”
刘健吐沫星子乱飞,越骂越出圈儿。他认为在这乾清宫大殿内没有君臣,只有师徒。
正德帝刘健责骂时,刚开始脸上还保持着笑容。
听到后来,他笑容全无,面色铁青。
正德帝正色道:“刘健,你骂完了嘛?”
刘健一愣!
自正德帝即位后,就一直称刘健为“刘先生”,从未直呼刘健姓名。
正德帝又重复了一遍:“刘健,朕问你骂完了没有?”
刘健道:“臣不是在骂皇上,而是在教导皇上。圣人云”
刘健情急之下,差点把“养不教父之过”都说了出来。不过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
“当啷!”正德帝挥动袍袖,将龙案上摆着的铜罄摔在了地上。
正德帝怒道:“刘健,朕问你第三遍,骂完了没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在这一瞬间,正德帝身上的王霸之气笼罩了整个乾清宫大殿。
刘健愣在了当场。
正德帝一直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任性、荒唐、狂浪的少年郎。
此刻,刘健却感受到了王霸之气强烈的压迫感。
刘健拱手:“臣臣说完了。”
正德帝冷笑一声:“呵,伱说完了,该朕说了。不知先生准不准朕开口啊?”
刘健沉默不言。
正德帝道:“朕让你去保定,并非耍将你。而是为了掩鞑靼杀手的耳目!锦衣卫禀报,小王子听说朕要大婚,派出了大批杀手潜入明境,准备刺杀夏冬月。”
“小王子这是想阻挠朱明皇族开枝散叶的大计,坏大明的国运!”
“朕为了不让小王子得逞,这才使出了虚虚实实之计。让徐光祚秘密接夏冬月回京。留下保定那边的车驾当疑兵。”
“朕择定大婚日期后,先行保密,今夜才告知群臣,亦是为了防备小王子!”
“这都是为了大明!为了江山社稷!”
这番说辞是常风教给正德帝的。果然,事情只要牵扯上了“防备鞑靼”四个字,正德帝立马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刘健狐疑的看着正德帝:“小王子?鞑靼杀手?皇上别是在编造理由敷衍臣。”
正德帝道:“一国之君有必要编造理由敷衍一个臣下?”
说到“臣下”二字,正德帝故意加重了语气。
刘健沉默。
正德帝又道:“另外,大婚既是国事,也是朱明皇族的家事。朕难道连家事都做不了主?还要你一个臣下点头同意?”
“还有,此事李先生是知晓的。朕并未绕开你们全部三位辅政!”
刘健听了这话,将李东阳视为了文官的叛徒!他脱口而出:“皇上,李东阳是奸臣!”
正德帝怒道:“谁忠谁奸,朕心中有数!用不着你来提醒!你是朕的先生、朕的辅政,不是朕的爹!”
刘健听了这话,突然感觉到一丝彻骨的凉意。
他连忙跪倒:“臣刚才一时冲动,对皇上多有冒犯。还请皇上恕罪。”
正德帝道:“还有三个时辰大婚仪式就要开始了。朕不想在大喜的日子因被你教训而坏了心情!”
“皇帝在大婚之日心情不好,影响的是大明的气运!”
“刘健,朕最后送你几句话,不要将朕当成汉献帝!你不是曹操!即便你想当曹操,恐怕也没曹操的本事!”
这是几句很重的话。
刘健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年天子已将他视作了敌人!
正德帝一挥袍袖:“朕大婚,若你不想来,便递个告假手本,回家养病去!大礼官由李先生担任。退下!”
刘健嘴唇扇动,想说点什么。
正德帝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退下!刘健,你要抗旨嘛?”
刘健无奈,退出了乾清宫。
他走到灯火通明的前广庭。内宦和宫女们忙碌着,前广庭显得格外热闹。他却感到清冷万分。
自弘治帝死后,刘健第一次感觉可能会失去手中的权力。
片刻后,他又劝慰自己:皇上只是在耍小孩脾气。即便他想让我离开朝堂,恐怕也力所不及。
我是天下文官的领袖。没有我,他如何统领天下文官?没有文官,他如何治理天下?
刘健犯了一个错误——从贩夫走卒到高官大吏都喜欢犯的错误:太把自己当回事。
常府。张永火急火燎的赶了过来。
常风压根没睡。在客厅里见了张永。
张永道:“传皇上口谕,命常风为大婚传制官。钦此。”
常风听了这话喜出望外!
传制官在大婚中的重要性仅次于大礼官。
依照旧例,大礼官一般由内阁首辅担任,传制官一般由内阁次辅担任。再往下是主婚官,一般由礼部尚书担任。
正德帝让常风担任传制官,足见正德帝对他的重视程度。
常风先接了旨,随后道:“张公公,刘首辅已经回京。照规矩应该由他担任大礼官,次辅李东阳担任传制官。皇上怎么让我”
张永道:“咳,别提了。半个时辰前,刘健闯了乾清宫面圣,好一通教训皇上,毫无人臣之礼。气得皇上把铜罄都摔了,就差掀了龙案。”
“皇上说了,刘健不配做大礼官。大礼官由贵府亲家担任,传制官由你担任。”
常风道:“也就是说,皇上和刘健撕破了脸?”
张永道:“错矣!是刘健给脸不要脸!他当自己是谁?太上皇?”
“算了,不说他了。我给你带了一个礼部的主事,教你传制官的职责、礼仪。”
说完张永拍了拍手:“翟銮,进来。”
翟銮是常家的熟人。他是土生土长的顺天府人,跟常破奴幼年便认识,算半个发小。常破奴又跟他同一科入金榜,有同年之谊,琼林宴上二人坐同一桌。
得中进士后,翟銮先是被选到翰林院做庶吉士。
正德帝想扶植一批忠于自己的青年官员。常破奴果断在正德帝面前举荐了翟銮。正德帝将他调出翰林院,去礼部历练。
要论起来,常破奴正经算翟銮在仕途中的贵人。
翟銮朝着常风一拱手:“常世伯。”
常风笑道:“贤侄有劳,今夜我要做你的学生。”
正德元年,十月初七,寅时。
整个京城都雾蒙蒙的。官员们已经换好了朝服,在金水桥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礼部的官员已经在奉天殿摆好了御座、制案、节案。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个个身着甲胄,手持仪仗,如长枪一般挺立在奉天殿前广庭。
寅时三刻,正德帝穿好了冕服。一众官员排着整齐的队列入宫,先去乾清宫大殿给正德帝行三拜九叩大礼。
刘健站在文官班之首。他还是厚着脸皮来参加大婚。
若首辅缺席皇帝大婚,将给下面传递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首辅即将失势。
刘健即便憋了一肚子气,也得来凑这番热闹。
正德帝端坐在乾清宫大殿内。
一众官员三拜九叩完毕。大礼官李东阳、传制官常风一个托着节案、一个托着制案,来到大殿内。
二人叩拜正德帝四次,问安。
随后常风起身,换了个位置,面对着李东阳。常风高声道:“传皇上口谕,兹选中军都督同知夏儒之女夏冬月为后,命卿持节迎后。钦此。”
随后李东阳手托节案,常风手托制案,经大殿中门,直奔奉天门。
制案和节案的重量不轻。李东阳是个文人,托得手都有些发酸。
一直到了奉天门前广庭,二人才得以放下制案、节案,放到接皇后入宫的彩舆之中。
二人身后跟着主婚官,礼部左侍郎王华。
王华高声道:“大礼官、传制官更衣!”
李东阳和常风进了奉天门前广庭临时搭建的一个衣棚内,换下朝服,换上赐服。
李东阳换得是蟒服。常风换得是飞鱼服。
蟒服是大明最高级别的赐服,其尊贵程度仅次于皇帝所传龙袍。为宗室、大明宰辅、内使监宦等蒙恩特赏的最高赐服。
《明史·舆服志》记载:赐蟒,文武一品官员所不易得也。
在大明,文官一品本来就是个稀罕物。文官一品赐蟒服更是稀罕物中的稀罕物。
刘健当了这么多年内阁首辅,都没能受赐蟒服。
正德帝却在大婚前赐了次辅李东阳蟒服,对外传递的信号再明显不过。
二人换好赐服,上得两匹高头大马。带着大汉将军仪仗、彩舆、太常寺乐工直奔夏冬月暂居的地方,定国公府。
迎亲途中,太常寺乐工奏的其实不是什么大雅之乐。就是普通的“滴沥耷拉滴沥耷拉”吹喇叭。跟百姓家接亲吹一个调调。
定国公府内。
刘笑嫣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帮夏冬月打扮好,换好了翟服。
明随周礼,皇后翟服为青色,上绘九行翚翟纹。衣带同为青色。玉佩、绶囊与太子制相同。
脚上则是青袜、金饰舄鞋。
但夏冬月只穿了翟服,未戴九龙四凤冠。戴冠正式名称是“加冕”。加冕礼要在奉天门前广庭进行。
上彩舆之前,义母女之间自然又是一番哭哭啼啼,情感泛滥。
夏冬月的泪是发自真心。刘笑嫣的泪,九分半假,半分真。几乎都是硬挤出来的。
夏冬月在八名女官的引领下,上得彩舆。
李东阳扯着嗓子,高喊一声:“皇后入舆,凤驾入宫!”
冗长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奔皇宫而去。
辰时正刻。朝阳的光撒遍了奉天门前广庭。
夏冬月在前,李东阳、常风紧随其后,进得前广庭。
夏冬月给正德帝行了叩拜大礼。
主婚官王华高声念礼词“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
洋洋千言的礼词念完,王华退下。
大礼官李东阳高声道:“将中军都督同知夏儒所递贺表送至司礼监!”
一名大汉将军上前,接过皇帝老丈人夏儒的贺表,转向司礼监的方向。
传制官常风接过一道黄绢布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中军都督夏儒之女夏冬月,贤良淑德、品性高洁.兹册封为皇后。钦此。”
一众文武官员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宣读制谕结束。李东阳高喊道:“行加冕礼!”
两名女官走到了夏冬月面前。将九龙四凤冠戴在了夏冬月的头上。
加冕礼结束,李东阳又道:“行册封礼!”
一名礼部官员手捧皇后金册,来到李东阳面前。李东阳接过皇后金册,双手跪地奉给夏冬月。
夏冬月接了金册,交给身旁的女官置于册案之上。
自此刻起,夏冬月正式小野鸡变凤凰,成为了大明国母。
太常寺的乐公奏响了雅乐。这次可不是滴沥耷拉吹喇叭,而是正儿八经的钟鼓大乐。
李东阳引着夏皇后在香案前四拜。
四拜完成。王华高喊道:“皇上,皇后至太庙,拜谒列祖列宗。”
正德帝跟夏冬月携手上了辇车,辇车向着东南方的太庙行进。百官则跟随在辇车之后。
二人在太庙拜谒了列祖列宗,回到了乾清宫。
一系列繁琐的仪式过后已近午时。
在这些繁琐仪式当中,正德帝和夏冬月宛如两个工具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
接下来,终于到了最紧张刺激的环节——入洞房了。
无论百姓家还是皇家,洞房都是婚礼的最后一步。
正德帝和夏皇后先换了常服。夏皇后头戴双凤翊龙冠,身穿大衫、霞帔、鞠衣。
正德帝则头戴乌纱折角向上巾,身穿盘领窄袖袍。
二人在寝宫中东西对坐。其余文武官员则去了奉天殿吃喜酒,哦不对,是行大宴礼。
执事官刘瑾举着一个放满菜蔬的大俎,放在正德帝和夏皇后中间。
宫女将酒倒入瓠瓢之中。瓠瓢是合卺礼的酒具。
刘瑾喊道:“请皇上、皇后行合卺礼!”
合卺礼并不是交杯酒。而是夫妻对饮。
当然,也不是上来就哐哐一顿喝,极为讲究。
二人先对饮了第一瓢酒。随后象征性的吃了俎中鱼、肉。
紧接着是第二瓢。
几名内宦又端上了五谷混合蒸的“五谷丰登饭”。
二人象征性的吃了一口五谷丰登饭,随后是第三瓢。
三瓢饮罢,合卺礼完成。
接下来皇帝、皇后第三次更衣。这是大婚当日最后一次更衣。
再接下来是馔礼。这个礼仪很奇特。通俗点说就是吃剩饭。
“帝从者馂后之馔,后从者馂帝之馔。”说白了就是皇帝要吃皇后刚才的剩饭,皇后的侍女要吃皇帝刚才的剩饭。
终于终于终于,要进行最紧张刺激的一步了。
内宦、宫女退下。正德帝和夏皇后坐在了龙榻前。
正德帝握住了夏皇后青葱般的小手:“自今日起,朕就要与你夫妻一体,同床共枕,同舟共济了。”
夏皇后羞得脸通红。
正德帝坏笑:“夫妻一体嘛朕教你。”
周公之礼列位看官都是过来人,大家都懂,具体过程没意思,就不赘述了。
当龙榻的锦缎褥上见了喜,夏皇后真正成为了正德帝的女人。
大婚结束!
接下来,正德帝要打刘健一个措手不及!亲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