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春天已经悄然来临,太原府城内道路两旁的树木正在萌发新绿,道路上的行人来往匆忙,再不似冬日的慵懒氛围。
春天的阳光温暖和煦,北方的春天往往转瞬即逝,像这样冷暖适宜的日子并不多,郭信也懒懒地骑在马上从军中打道回府。眼下军中一切已经准备妥善,开拔前最后一天理应回去拜别家人。
郭荣郭信都在此次出征序列,郭信又是头番上阵,家中自然少不了款待,早早就备下了饮宴。
在门房丢下郭朴和他爹郭寿东拉西扯,郭信独自向后院走去。张氏在后院道边栽下数棵梨树,如今都已发了新芽,几抹淡白色的小花正绽露在枝头,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能闻见梨花的清香。
郭信回房将身上甲胄换下,出门时正好看到一身崭新绿袍的兄长郭侗。郭侗也看到了他,抬手招呼:“二郎回来了。”
郭信抱了一拳,随后跟着郭侗一起往后堂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郭信落后郭侗半步,暗暗打量郭侗个头很高却异常羸弱的身子。不知为何,二人虽为亲生手足,却一直相处得不太融洽,尤其郭侗又常常喜欢找由头贬低自己,让郭信厌烦的同时,心里对这位兄长也无半分敬意……
不过如今郭信已不再是记忆里那个鲁莽无知的混小子,也懒得去探究这对兄弟不睦的原因。但他估计关键的原因,恐怕还是二人之间的性情趣向差别实在太大,而自己又向来更受郭威及亲族看重。
郭信看着郭侗身上光鲜亮丽的官袍,随口问道:“兄长如今有了官身,却不知道是掌什么职事?”
郭侗转头对郭信露出笑来:“为兄我刚得了新皇任命,忝作内衙承旨一职。”
郭信知道承旨官干的大抵就是草拟政事通告,偶尔应该也会像先前去军中宣命的那文官一样四处走访宣旨。但内衙承旨这官名却听着奇奇怪怪……
郭侗见郭信不语:“意哥儿不懂这些,不要小看这衙内承旨,待新皇建制,为兄便有机会升上枢密院承旨……就算是翰林承旨也不是不可能。”
郭侗说罢还怕郭信不懂,又补了一句:“军中都将见到承旨官,意哥儿在外面对我是要行大礼的。”
郭信却懒得和他去比,敷衍应道:“兄长果然厉害。”
郭侗听出他的敷衍,顿时也没了卖弄的兴致,闭口不再多言。
后堂里依旧是家人们熟悉的面孔,兄弟二人向郭威和张氏拜见后,分座坐在了左右。郭信座次挨着郭荣,另一边是上回见过的三个堂弟中最年幼的一人,另外两个年龄大些的则坐在对面郭侗的身侧,倒是没见小舅杨廷璋与妹夫张永德的身影。
郭信落座后,郭威很快就与郭荣继续说起军中的事,二人如今对刘知远已经开始改口称呼陛下,言辞之间满是对刘知远的推崇。
“听闻契丹主已派诸将驻戍绛州等地,以控制扼守河东四面出路,阿父可知陛下意欲如何?”
“陛下早料如今局面,已分遣使者奔赴远近先朝旧臣……”
郭信看着畅谈的二人,心中不由暗想:倘若眼前的二人得知刘家日后要杀死自己全家,而正是他们夺了刘家天下,此时又该露出怎样一番面容?
郭信收回目光,低头喝了口酒,目光瞥见身边的小家伙正捏着衣角,望着对面的两个兄弟,一副不安的模样。
郭信见状心中了然,身边的小堂弟是因为没有跟自己两个哥哥坐在一起而紧张,这三兄弟之间的关系显然比自己跟郭侗要好不少。
郭信想到这,笑着伸手摸了摸堂弟脑袋。望着堂弟投来的目光,郭信一时却忘了他叫什么,于是问道:“从兄记性不好,你叫什么来着?
幼小的堂弟很有礼貌,还带着奶声回答道:“回从兄的话,我还没起名,家中都唤我定哥。”又把对面的两个兄弟指给郭信看:“我大兄叫郭守筠,二兄叫郭奉超,都是我阿父起的名。”
提到前不久刚死去的父亲,定哥儿的脸上顿时黯淡下来。
郭信开口安慰道:“定哥儿很懂事,如今来了此处便当自己家里,我跟父亲都会关照你们。”
定哥儿沉默地点点头,郭信便也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上首的郭威突然叫到郭信:“这事二郎怎么看?”
郭信一愣,刚才光顾着理会小堂弟,一时之间漏听了郭威的闲谈,只好含混道:“孩儿觉得父亲说的在理。”
郭威闻言摇头,脸上显示出不满:“二郎如今既已入军为将,对大事怎能没有主见?”
被郭威视线盯着,让郭信有种浑身被麦芒扎着的难受感觉。
“父亲教训得对。”郭侗也朝郭信投来促狭的目光:“为兄虽拿的是笔杆,却也知道上阵不是单凭勇武意气就能取胜的。”
好在有张氏慈眉笑着为郭信开脱:“意哥儿还年轻,在外面多锻炼就是了,郎君还真以为谁都像你这般腹有韬略,又能上马破阵的?”
郭荣也在为郭信说话:“孩儿也看最近意哥儿长进很大,假以时日未必不是是将才。”
郭威却摆摆手,认真地看向郭信:“并非怪罪二郎,只是如今正逢陛下登极,官家用人之际。意哥儿在军中要多看多想,如今时日多多表现,才不蒙陛下对咱家恩宠。”
郭信心里藏着日后的事,自然对刘知远一家毫无好感,但他能从郭威的话中听出对自己的关心与期待——还有自己在郭威心中的分量。更何况自己也有理由努力去搏取权势,以改变那自身性命操于人手的屈辱命运……
于是郭信出座郑重地拜道:“父亲一片苦心,孩儿明白,此番必然不负阿父期望。”
郭信换上戎装从郭府出来时,在门外候他的郭朴就领着一名奴仆打扮的汉子,迎上来对他道:“这人从春乐坊来,说是请意哥儿有空过去。”
郭信在春乐坊只有崔玉娘一个故人,自然知道是谁找他。只是他此刻心情不好,更没有闲情逸致去春乐坊那地方。
不过他上回答应过崔玉娘有事便来寻他,于是招呼那仆人过来打听:“你家娘子最近还好?可说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来寻我?”
仆人微微沉吟,然后摇头道:“这倒没有,崔娘子最近也一切安好。”
“既然不是什么要紧事情,那我就不必去了。”郭信放下心来,又叮嘱道:“回去禀报你家娘子,眼下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我这段日子要随军出征,若有人欺侮她……报我名字。”
望着仆人沿街远去的身影,郭信不自觉地想到,若如李业那种背景的人下定心思要强迫崔玉娘做什么,报自己名字又能起到什么用处?但他随即就想明白了解决问题的关窍——只有手中有力量,自己的话才能跟着有所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