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已经出宫的史弘肇外,暖阁内被圣旨点中的三人一同前去万岁殿面圣。
夜幕降临,空荡荡的内廷里,四处已经点上了宫灯,但郭威脚下的路面仍然十分昏暗。不过这条路他在数月间已经走熟,周围的每一面朱墙、每一寸台阶、远近的大殿与走廊……此地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不再陌生。
入夜后的内廷十分冷寂,但郭威的内心却十分火热。他一边前行,一边观察着周围夜色中幢幢的影子——大大小小的亭台宫阙、殿廷楼阁,以及其中许许多多的禁卫武士、太监宫女,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万岁殿中的那一人所拥有。而现在,这份独一无二的权力正在动摇。
权力可以给人带来一切,却唯独不能带来生命的永恒。从祖龙开始,多少官家圣人都耗费无尽人力财物来妄求长生,可又哪怕有一位能脱了肉体凡胎,真的永享权贵?
但想到官家创业还未满一载,如今就已到了这般地步,郭威的内心又不禁感到不胜唏嘘。
四人一路无话地走到万岁殿的台阶下,杨邠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郭威苏逢吉二人道:“如今多事之秋,我等同为汉家之臣,切要同舟共济。”
杨邠突如其来的一出令二人有些意外,但回过神来时杨邠却已转身登上了台阶。
郭威不动声色地朝苏逢吉投去一瞥,却见苏逢吉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把目光望向了大殿匾额上‘万岁殿’三个苍健遒劲的楷书大字。
殿门外当值的太监见四人上来,动作十分轻微地移开殿门,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三人没急着进去,而是默立在殿前等候里面的传见。
没过多久殿内便传来了回音,却不是郭威所熟悉的刘知远,而是一个听上去便觉得十分年轻,隐约有些飘忽的声音:“着杨邠等入内。”
郭威闻言心中一动:周王也在其中。
左边是杨邠与郭威,右边是苏逢吉一人,三人前后迈进殿门。
万岁殿不大,比不上宫城外围召见群臣的那些大殿,但也不算小。殿中深处设着一座宽大的卧榻,一道珠帘将其与外部隔开,珠帘前已经为几人设好了坐墩,两侧四根大柱之间各摆着一尊三足的香炉,此刻正从其中发出氤氲缥缈的烟气。
三人入殿行礼过后,在殿外听到的那个声音便又从珠帘后传了出来:“诸位相公免礼。”
果然是周王!郭威这会听得真切了,大胆朝珠帘后瞧去,依稀看出珠帘后有一人正在卧榻旁站着侍立,卧榻上的情形则更加模糊看不清楚。
三人依言坐下,一时都缄默不语。
好在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帘后的刘承祐又开口了:“史太尉未与诸位相公同来?”
杨邠回话道:“史弘肇奉陛下之命,正在侍卫司主事督察禁军,臣已派人去请了。”
帘内没有跟着应答,又是一阵沉寂之后,珠帘便被轻轻拨开,让出了刘承祐的身影。
刘承祐出来后便垂手侍立在一旁,接着令郭威怀念的声音终于从帘后传来:“余气息微弱,已不能多言。余自感时日无多,如今召集尔等……所为亦为身后之事。”
刘知远语调悠长而绵软,再也不复往日的稳健与进取,让郭威感到十分陌生。他甚至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刘知远已经不再此处,耳边的声音也并不来自于殿中,而是从遥远的地方飘来一般。
帘后的话音刚落,苏逢吉当先叩拜下来,郭威也随杨邠一同叩拜:“臣等恭听圣意。”
“尔等皆为河东旧臣,相处日久,君臣情谊盖不多言。前朝为契丹所挟持,杨枢密等进言余建号登极以负人望,不料世事无常,只是……”
刘知远的话还未说完,帘后便传来剧烈地一阵干咳,刘承祐连忙推开帘子回身进去服侍。
这时郭威注意到,身前杨邠的半个屁股已经前倾离开了墩子,接着郭威又微微侧目看向苏逢吉,只见苏逢吉仍安坐着,只是面目上显露出忧愁之色,突然像是感受到郭威的目光,突然转头盯了过来,郭威猝不及防遇上苏逢吉的视线,两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迅速低下了头。
帘后的咳声又持续一阵才消停下来,刘知远的声音也再次传出,却不是对帘外的几人所说。
“我儿谨记,本朝草创,万方犹梗。大行之后,朝廷一切诸事,悉需听取几位相公方可施行。”
这算是彻底的托付后事了,杨邠当即惊呼出声:“臣何德何能,可受陛下重托!”
苏逢吉也不知真假地哽咽道:“臣等鞠躬尽瘁为陛下分忧,还望陛下安养圣体。”
“卿等在此,我心甚安。”缓了缓,刘知远的声音已经十分吃力:“其余诸言,都在周王手中了。”
再出来时,刘承祐已是满脸的悲戚。
刘承祐从袖中拿出一张早已写好的帛书,缓缓念道:“天数有常,人理难违。朕躬德薄,得国不满一年,魏王早去,而魏州、关西先后复叛,殆不自济……人言五十不称夭,今本该无所复恨,不复自伤,但仍有许多为念……盖所虑者三,一则关西之地难控,边帅久留则必生叛心,朝廷宜早日经略;二则契丹虽已北去,然其胡虏野心终难自弃,惟有收复先朝所弃幽燕之地,可保无虞;三则南方诸国杂乱,若四方安定,应兴师吊伐进取,再就汉家伟业……周王尚小,择选杨邠、苏逢吉、史弘肇、郭威四人共辅之。”
或许是刘承祐太年轻,音色远不如刘知远雄迈,甚至还有些细长,与如此厚重的语言不太搭调,但刘承祐没念几句已经带上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却更让殿内气氛变得十分悲切。
念罢,刘承祐便恭敬地对在坐三人行过拜礼:“为今之计,还望诸位相公多加秉持。”
三人连忙站了起来,朝着刘承祐拱手回了一礼,由苏逢吉领头道:“臣等深受皇恩,该当如此。”
“一应诏书在皇后手中,朕力已竭,我家日后如何,均在尔等。”帘后最后一次传来微弱的气息,“周王年弱,一切后事……也皆托与卿辈了。”